其實說起清和來,鳳音與他初次相識時確切的記憶已經不記得了。唯一不過是留了一個身淺色青衫的俊秀男子站在桃林裡的身影,溫柔而安靜。
清和本身是上古時的瑤琴,長了她不知多少個輪迴,與她父親是至交好友。聽聞她從蛋殼裡爬出來的時候,第一個看見的人便就是他,咿咿呀呀的求他抱。大約是有著這份機緣,她眾多姐妹中,清和也要偏愛她幾分。每次上門帶禮物,給得最好的就是她,最多的也是她。清和脾氣好,她的兄弟姐妹都喜歡他,每次來都要求他抱,但每次他抱的都是她。
從一群孩子中將她高高抱起放在膝間,寵溺得讓眾人眼紅得不得了。
她父君曾經同清和笑談:「你這樣子,要不把鳳音給你養算了。」
清和笑著還未說話,她在清和懷裡就立刻答應了點頭:「好啊好啊。」
她父君微微一愣,隨後便苦笑起來:「你這孩子……」
清和卻是餵了她一塊桂花糕,調笑道:「女兒倒是算了,要是日後鳳音長成個大美人,當我小娘子還差不多。」
說著,他又自嘲道:「我如今可是四海八荒第一號老光棍了啊。」
其實當時不過是無心之言,卻就種在了身為孩子的她的心裡。她從小以長成天字第一號大美人為目標,還是個孩童模樣就開始學著母后搞護膚保養,驚得她一干姐姐言語不能。
不過,事實證明,她所做的努力的確是有效果的。
等她長到五百歲鳳族成年的年紀,她便已是名震仙界的美女,不但皮膚好,相貌好,便就是穿衣品味,也是一等一的好。
成年的時候,她同時被錄入了《美人錄》。當時她站在高台上彎腰接過代表著她身份象徵的鳳凰額墜,抬起身來,便看到清和站在那人群中間。一身青衣如湖中碧水,帶著那千萬年沉澱下來的沉靜,一人一笛靜靜站在那茫茫人群間,卻仍能讓她一眼就認出來。
於是她對他瞇著眼笑,等大家都散了的時候,她尾隨著他,一路走到了桃林裡。
那時桃花開得正是好光景,他站在桃樹下轉身,含笑瞧著她:「鳳音丫頭,跟我走了這麼久做什麼?」
「呀,被發現了呀?」鳳音佯裝吃驚,隨後摸了摸鼻頭道:「既然被發現了,就不用我思考怎麼自然坦然且誠然的出現在你面前了。」
說完,她就不再說話,私心想讓對方先問,自己再開口。她腦中早已排練過好多次,她這樣說,對方一定會問:「那麼,你來做什麼呢?」
然後她就告訴他:「我來追你啊。」
對方再問:「你追我做什麼呢?」
她就可以說:「因為,你曾經和我說,等我當大美人的時候,你就讓我當你娘子。我現在當了大美人,所以讓你來實現諾言了。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她一向是個務實的人,深知世事變遷,明曉感情易變。她喜歡他,他未必喜歡她,這一點,她再清楚不過。
然而她等了許久,對方卻都沒有說話,反而是噙著笑,靜靜瞧著她。她有些按捺不住,蹭著腳下的泥土,忍了許久終於是忍不住問:「你不問我來做什麼嗎?」
對方笑而不語,卻是揚起手,攀下一株開得甚好的桃花,遞給了她。
「丫頭,你正是如花年紀,該回去開你的桃花了。」
不輕不重一句話,卻說得年少的她突然紅了鼻頭。
面前人手中的桃花灼灼,開得再好,卻也失了原先的美意。鳳音沉默著,過了許久,方才慢慢道:「你該問我來做什麼。」
說著,她就帶了鼻音,低頭看著腳下的泥土青草,慢慢道:「然後我就告訴你,我來追你。」
「接著我再和你說,因為你曾經和我說等我當大美人的時候,你就讓我當你的娘子,我現在當了大美人,所以讓你來實現諾言了。」
「再然後,你才該拒絕我。」
說著,小姑娘就落下淚來,仰頭看著面前帶了歲月滄桑沉澱下的安靜的男子,沙啞著聲音道:「應該是這樣的才對,你怎麼能一上來就讓我去找別人了呢?」
對方不說話,仍然保持著對她遞著桃花的姿勢,笑得溫柔而安靜。鳳音終於是伸手接過了桃花,最後壓抑不住,轉身便就跑開了。跑了許久後回頭,卻見那人猶自站在那裡。
青衣墨髮,手執竹笛,站在一片繽紛落英之間,彷彿帶了無限深情。
她知道那是錯覺,雖然她無限希望那成真,但錯覺終究也只是錯覺。於是終究還是轉過身去,離開了那片桃林。
後來不久就迎來了第二次仙魔大戰,他是主將,帶領萬軍,而她只是則萬軍之一,每一日穿著盔甲,扛著武器,屁顛屁顛跟隨在他身後。
她晉陞得快,不久就成為了他的親兵,每日就同他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卻也不敢多上前說一句。
那時候,她的性子雖沒有日後的乖張,卻也算是活潑,但每次見到他的時候,便常常是緊張得話都說不出來,甚至連一個笑容都是僵硬無比。明明是最想去親近的人,卻又成了最怕去親近的人。
他的親衛隊一共有三十人,每人輪流守夜,遇到有三十一天的月份,多出來那一日,便就是她守。她守夜的時候其實不是很認真,常常就是抱著自己的刀坐在他帳外仰望天空。有時候是星星,有時候是月亮,有時候,又是連綿千里的烏雲。
有一天夜裡下了大雨,她守夜守得很是痛苦。不知怎麼不想布結界,便雨水打濕了她的衣衫,帶來了刺骨的寒意。她蹲守在他帳外,抬頭的時候,入眼便就是連綿的烏雲,又黑又重,彷彿帶了要足以將人淹沒的雨量。
他睡得早,半夜卻又被雨聲驚醒,沙啞著聲問她:「外面下雨了麼?」
那時隔了好多年,他第一次同她再說話。
她感覺心跳得飛快,強壓著聲音中的顫意,點頭道:「將軍,下雨了。」
裡面的人沉默著不再說話,她以為他又睡下的時候,身後卻突然有了動靜,她一回頭,便看著他披著外衣皺眉站在她身後,口氣不善道:「進來。」
他一直是脾氣溫和的人,她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惹竟惹得他不高興,便只能吶吶站在那裡。他不說話,手指一抬,四周的蠟燭便就亮了起來,然後他抬頭問她:「怎麼呆得連把自己衣服烘乾都不會了?」
他站在那裡,溫暖的燭光,雪白的衣。語調雖然帶了責怪,卻仍舊滿是暖意,她鼻尖一酸,不知怎的,瞬間就覺得委屈了起來。看她紅了眼眶,清和先是微微一愣,隨後便嘆息出聲來:「我並沒有說你什麼,怎麼就要哭了呢?」
「我沒有要哭……」
話開口出來,卻仍舊是帶了鼻音。清和苦笑著搖了搖頭,轉身走到一旁的小櫃裡,翻了翻,卻是翻出了一盒糕點來。他將糕點放在桌上,慢慢道:「這是你父君拖人帶過來的,說你愛吃桂花糕,怕行軍辛苦,讓我悄悄給你開小灶。」說著,清和便笑了起來:「今天是不是沒有吃完飯。」
「洗完澡過去……都沒了……」
鳳音低聲開口,似乎是在說一件極其不好意思的事。然後她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桂花糕。這桂花糕似乎放了一些日子了,但同軍營裡的食物比較起來,依舊是鮮美可口。她小嘴小嘴抿著,他便坐在一旁,含笑看著她吃糕點,方才那滿是怒氣的模樣,似乎是夢境一般。
那一刻她其實是歡喜的,希望這時光就這樣凝結,長長久久下去。然而那些糕點終究是很快就吃完了,他讓她躺在榻上睡了一晚,自己到一旁批閱軍文,等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她便看到清和一隻手撐著頭在書桌上睡著了。她愣了愣,想了片刻,又倒回了床上裝睡,等到天徹底明了的時候,她便感覺自己被人輕輕抱起來,然後從帳子裡抱了出去。
那人的懷抱溫暖而厚實,哪怕是在走著路,都沒有讓她感到一絲顛簸。她感到他將她輕輕放到了床上,然後又輕輕走了出去,等身邊徹底沒聲音了,鳳音才悄悄睜開了眼睛。然後她從袖中拿出了一張紙來,那是包桂花糕的外殼,昨晚睡覺的時候,她偷偷將它藏進了袖子裡。她拿著那張紙翻來覆去看了許久,才終於站了起來,然後走到一邊拉開箱子,將那張紙放了進去。
裡面還有一盒沒吃完的桂花糕,那是她父親給她的。鳳帝要給自己女兒帶點什麼吃食,何須經由主將的手?清和這個人,從來都是不善撒謊的。
神魔大戰一打打了好多年。每一次打了勝仗,清和便會請大家喝酒,然後自己悄悄在庭院裡買下一壇自己釀的清酒。神魔大戰最後一戰的前夕,她去院子裡找他。那夜的月亮很圓很明亮,她走進他院子裡時候,恰巧看到他正在喝酒。那酒色純亮,酒香沁人,她便笑著同他要了一杯,然而對方卻是搖了頭道:「小姑娘的,喝什麼酒?」
「可不能這麼說,」鳳音卻是嘻笑起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我這也算是軍中一員猛將了,天下的酒還沒有我沒喝過的,怎麼就不能喝了呢?」
說著,她坐到他面前,靜靜看著他,半是嚴肅半是認真道:「清和,我長大了。」
經過戰爭洗禮後的姑娘帶了原先沒有的堅韌,一句話說得清和愣了許久。他靜靜看著她,眼中神色莫測,過了很久之後,他才慢慢笑開來,點頭道:「是,我們小阿音的確是長大了。」
說著,他手腕一翻,便變幻出了一隻酒杯來,親自斟了酒給她。鳳音舉杯敬他,仰頭乾下。對方猶自淺酌慢飲,眼中含笑,慢慢開口:「如何?」
「好苦的酒。」鳳音皺起眉頭來:「我本來以為你釀的酒,會很好喝。」
「是麼?」清和搖晃著酒杯淺笑:「我故意釀得這麼苦的。」
「為什麼?」鳳音有些疑惑,清和垂下目光,靜靜看著酒杯中那明亮的清酒:「因為,這酒,叫長相守。」
「長相守,本就是苦的。」清和輕抿了一口酒,慢慢道:「因愛而不得,求而不能。這世上,哪裡有真正的長相守?都不過是,今朝歡愉,一世長殤。」
「清和……」鳳音喃喃,想說什麼,卻覺得言語在舌尖打轉,竟是一句都說不出來。對方卻是一掃往日清和溫柔,挑起眉來,笑得妖嬈自成。
鳳音看著面前這個彷彿從來不曾認識的清和,最後竟是只能陪著他喝下這苦酒。
到半夜時分,酒喝完了,兩人神智仍是一片清明。
「該睡了,明日還有大戰。」清和率先站起身來,轉身離開。鳳音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慢慢開口:「清和,無論長相守再苦,我卻仍舊願意陪著你一起喝。」
「哪怕今朝歡愉,一世長殤。」
對方不說話,不過頓了頓,卻便就是再不停留,就此離去。
第二日開戰時,鳳音按計畫同清和兵分兩路,她帶兵到雪音谷,而清和則直搗魔營。
戰場上,刀光血影,雪音谷不知為何,卻是比預計多了數倍的兵力。鳳音向天界傳了消息,對方卻只有一條命令。
死守,死守,死守!
身邊將士漸漸倒下,到最後,她環顧四周時,卻只見週遭早已只剩層層魔兵。
她心中突然一片清明,明白自己早已成為天庭的棄子。那日是個清朗的天氣,她仰起頭來,看見那萬里無雲的藍天,依稀想起昨夜清和的話來。
他說,因而愛不得,求而不能,這世上,哪裡有真正的長相守?都不過是,今朝歡愉,一世長殤。
她想,她不該怨恨,不該難過,不該悲傷。
她本來就早知,不過今朝歡愉,如此而已。
於是她瞇起眼來,揚起手中還掛著早已被染成血色的白穗子的長槍,高喝了一聲:「戰!」
說罷,手中長槍翻動而起,一招一式,都是她年幼時,他教給她的招數。
然而,便就是那刻,地上突然震動起來,一時間,地動山搖。她遙遙看見一道青色光影猛地朝她襲來,不過頃刻間,她便被人一把帶到了天上。
「放箭!」
她聽到有什麼聲音高喝而出,霎時間,箭矢如雨,密集得幾乎避無可避。然而她卻只覺得身上一緊,似乎被人緊緊擁進了懷中,護住了身上每一寸肌膚。
箭雨太多太密,還不乏法力高強的魔族將領射出的威箭,哪怕是布了層層結界,她卻仍舊能感到那箭一下一下的撞擊。
身後人的懷抱一如那個雨夜後的清晨,溫暖而厚實,他一手駕著坐騎白澤,一手緊抱住了她,帶著她努力往前。彷彿是一對忘記了所有的戀人,就此亡命天涯。
「你……」她想要回頭,卻被對方一口喝住:「不要回頭!」
說著,她便感覺有什麼液體流到了她身上。
她止不住顫抖了起來,經歷了大大小小的戰役,早已不是那天真的姑娘,她不懼生死,不懼離殤,然而這一刻,卻是真真實實的害怕了起來。
對方的聲音慢慢溫柔了下來,卻是再一次重複:「不要回頭。」
熟悉的聲音和語調,好像還在很多年前。
那時候她還小,他已是萬年尊者,拉著她走在桃林裡,看一林紛飛的桃花。
然後他無奈又溫柔的和她說:「不要摘桃……」
「不要爬樹……」「不要放火……」
一個一個不要,然而從未有任何一個不要,讓她這樣打心底裡不敢違抗。
對方將全身的力量放在她身上,手上從來沒有這樣用力的抱緊了她。
「阿音,其實我一直……很喜歡你。」
他慢慢開口,聲音裡帶了沙啞。
「我一直想等你長大,然而等你長大了,我卻又不敢同你說這話。」
「清和……」鳳音開口,聲音裡已是帶了甕意。對方輕輕將頭靠在了她肩上,低聲呢喃出聲來:「我和你隔了太多了。你還在神族的如玉年華,但是我……我已是垂垂老矣了。」
「阿音,我以為我可以等到你,可是我……卻是等不到了。」
「阿音……」他的聲音漸漸模糊起來:「你喜歡我麼?」
「我……」鳳音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她努力支撐著,然而對方的聲音面容卻是越發的遙遠起來。
「喜歡……」「你……」
然而最終,在她昏迷前,她也不知道,他到底聽到沒有。
等她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兩月後的事了。
沒有人告訴她他去了哪裡,於是她只能跪到凌霄寶殿,一跪不起。
後來天君墨子夜派人告訴她,他觸犯軍紀,被流放到了洪荒。
他們說,那日她那一支軍隊本已是被放棄了的,但他擅離職守去救了他。
他們說,那日他回來的時候,渾身滿是箭傷,早已看不出原來風流倜儻的模樣。
他們說,那日他躍入洪荒之境的時候,讓人轉告她。
莫尋他,忘了他。他早已到了歸去之日,不過強撐而已,然而,他不想再撐下去了。
他,太累了。
她想,她既想要今朝歡愉,那也就承擔得了那一世離殤。
然而日日夜夜的夢裡,她卻仍然會夢迴那個明月夜,看他手執一杯長相守,對她微笑的模樣。
她常在夢裡對他舉杯,想要一夢不醒。
與君共飲長相守,不訴離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