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夜夕開了洪荒的結界進入洪荒時,剛一落地,便覺得不對勁。

  地面微微震動著,百獸驚懼地逃回自己的洞穴,一貫蔚藍的天色也變成了淺淺的血色,一如當年撐天柱塌了的時候。

  夜夕不由得皺緊了眉,他知道,這是他布下的結界被破開了的結果,不由得暗罵了一聲,趕忙衝到了撐天柱所在的地方。

  此刻,被薄冰包裹住的撐天柱裡的水色已經變作了暗紅之色,一片血色之間,夜夕也看不見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他能隱約猜想到,所以不由得膽顫心驚。

  當年撐天柱坍塌之後,他和龍族一同利用冰柱引水成柱。然而冰柱陣眼需要有靈力強大的活物鎮壓,他與龍族纏鬥了七天,才終於將龍族封印在撐天柱之內,作為陣眼的「活祭」。然而當時龍族知道,他必然有一天會回去取清和的本體,便在清和本體上下了咒,平日惡龍都在沉睡,但一旦觸及到清和,便會將他從沉睡中驚醒。到時他便可以再一次和夜夕一戰,以求從撐天柱 來。

  可他們沒想到,多年後,回來取清和的不是夜夕。但對於已經在撐天柱快關瘋了的他們來說,來的是誰,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把那人留下!

  於是十幾條惡龍蜂擁而出,將半醒半昏中的鳳音用龍威一把拽住,就死命往下拖去。

  剛剛抱住清和琴聲的鳳音瞬間驚醒,手中猛地幻化出劍,隨即就劈了出去。

  那是一場隔了許久的大戰。

  那場幻境裡,她本就想這樣,仗劍同他們如此惡戰一場。可惜她那時只是小小的山雞小仙,連劍都拔不出來。而此時此刻,她終於有了能力,去實現那個,她想了好久的願望。

  夜夕躍入撐天柱中的時候,柱內一片震盪。水中全是血腥氣,濃重的血色,根本看不到前方。夜夕艱難地撥開水流往深處游去,終於入手,觸碰到了一個冰涼的什麼。

  夜襲瞬間翻手抓住了對方,然後緊握住對方就往回衝。

  剛剛一拉住那人,便有龍嘯之聲咆哮而來,夜夕連布結界的時間都來不及,便已是拔出劍來,一劍隔在龍尖利的牙齒和他們兩人身前。

  「下去!」夜夕仙氣猛地 ,瞬間將對方逼退。好在那已經是一條受了重傷的龍,被夜夕這麼一嚇,虎視眈眈地看了兩人一會兒,終於是再一次潛下水去。

  夜夕拉著鳳音游了回去。

  那不過短短幾百米的路程,夜夕卻彷彿是覺得經歷了千百個輪迴。手中握著的手冰冷得毫無生氣,那個女子緊閉著眼睛,似乎是再也不會張開。

  腦海中有著相似的畫面,好像是真的,好像又是在做夢。來來回回,也不知道是什麼,只是在腦海中不斷反轉,讓他下意識抓緊了對方的手。

  對方迷濛中似乎睜開過眼睛,又似乎沒有。臉上帶著慘淡的笑容,好像是此生再無遺憾,帶著一種拋卻生死後淋漓盡致的笑意,解脫了一般。

  那笑容看得他膽寒,從撐天柱中一躍而出後,他立刻將她拖到了邊上,甚至都沒有去將撐天柱重新封印回去,便先去給她療傷。

  將她腹間的水都壓出來,將身上有的靈丹妙藥都給她餵下去。做完這一切後,他終於來得及好好看她。

  此刻他已經是筋疲力盡,將她從撐天柱中帶出來,著實不是什麼易事。他頹然坐在地上,看著她蒼白精緻的面容,覺得那麼熟悉,又那麼遙遠。

  她的氣息微弱,身體冰冷,沉靜的睡容。彷彿要一直這麼沉睡下去。

  記憶中彷彿也曾經有這樣的時光。

  然而他想不起來。

  前塵糾葛,紛亂往事,哪怕是從天地鏡中查看,卻都只有一片白霧茫茫,被人隱藏了起來。

  有隱隱約約的片段閃過,讓他一瞬又一瞬,慌了神,亂了心。

  他也曾逃離過,在某個夜晚,他也曾站在她寢宮門口,用劍為他們兩人劃下一道界限,然後告訴自己==跨界者死。

  他這樣的,理所應當不該有情愛。

  可是終究還是做不到。

  當那個雨夜,這個姑娘躺在他懷中對他說那一句「夜夕,我喜歡你」的時候,他突然就明白了,那樣千萬年來從未有過的欣喜雀躍,讓他幾乎忘卻了所有,似乎馬上去死,都無所謂。他注定逃不開,那麼,他便寧願背負她前行。

  可惜她不要……

  看著面前靜靜呼吸的人,夜夕仰起頭來,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她有喜歡的人。

  那一句喜歡,那一句在一個對的時間對的地點所說的、打動他的喜歡,不過是個美麗的謊言。騙得他心甘情願去為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更可怕的是,哪怕做到這一步,夜夕發現自己卻依然不能恨她。

  不能這樣提劍殺了他,不能毀了她,看她如此傷痕纍纍躺在地上,彷彿隨時要離去的樣子,他居然覺得不開心,反而是無可抑制的惶恐。

  開天闢地千百萬年,他一生驕傲不羈,哪怕當年被裂魂之時,都不曾懼怕過什麼。然而卻在這樣的地方,懼怕了一件還未發生的事。

  她顫抖著伸出手,將臉貼在她臉邊,毫無意識地喃喃自語:「你醒過來,醒過來,我就不同你計較了。」

  說著,他又笑了起來,似乎真是覺得自己太過狼狽,太過可悲,於是慢慢言語:「你說,我怎麼就喜歡了你?你看,你脾氣這樣壞,這樣能惹事,這樣不溫柔不善解人意,我為什麼就單單喜歡你呢?」

  「你從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他的語調顫抖著,似乎帶了莫大的痛苦:「更不會,將我放在心上。你不過就是仗著我喜歡你……不過,不過就是仗著而已。」

  言到此處,他緊抱著她,再也說不出話來。

  周邊再沒有任何聲音,無論是撐天柱內洪水的轟鳴,還是洪荒百獸的驚叫。他感覺他們彷彿是墮入了一個無聲的空間,只有他們兩人在裡面,相依相偎。

  心中是不知從何而來滿滿的惶恐,似乎一抬頭,便要看到洪荒黎明黑暗的天空,和望不到邊際的滾滾洪水。

  年少的他會被那洪水淹沒。

  滿心哀傷,滿心絕望,滿心……歡喜。

  他不知難過的是什麼,亦不知喜歡的是什麼。

  明明是從來沒發生過的幻想,那個畫面卻是一遍一遍,在他腦海中浮蕩。

  年少的他似乎努力地伸出手想抓住什麼,卻終究沒有抓到。

  只能讓那滾滾洪水淹沒,再求不得。

  同樣用抱著那個人的感覺,同樣擁抱著那個人的惶恐。

  只是過了許久,懷中一聲嚶嚀,那個人終於慢慢睜開眼來。

  她轉頭來看他,他便頹然放開了手,讓她轉過身來。她審視著他狼狽的模樣,沙啞著聲音,不可思議地問了句:「夜夕?」

  他看著她,張了張口,似乎要說什麼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他顫抖著唇,幾次欲言,最後卻終於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揚起手來,隨即就是響亮的一耳光。

  鳳音的臉被他打得偏了過去,然而打的人似乎受到的刺激比她更大,整隻手都顫抖著。

  一耳光的痛楚,倒是把鳳音打得冷靜了下了。她轉過頭去,用手背抹去了嘴角的血,面色平淡道:「你打我做什麼?」

  」你又氣惱什麼?「她抬起頭來,目光沉靜地看著他。

  」鳳音,你是真能惹麻煩。「夜夕沙啞著聲音開口,音調裡全是疲憊。

  鳳音卻是笑了起來,笑容裡全是嘲諷:」我的麻煩,關你什麼事?這一次,你有幫我麼?「她追問,笑意爬滿了眼角,,卻看得人心寒。

  「找撐天柱找到昏倒的是我,跳入撐天柱的是我,搶得清和的是我,和惡龍廝殺的是我,傷痕纍纍的是我,捨身忘死的還是我。你呢?」她笑出聲來,「我倒真不知道,我給你惹了什麼麻煩?」

  惹了什麼麻煩?

  她當然不知道。

  她不知道他是懷著怎樣害怕的心情跳入撐天柱?她不知道他是懷著怎樣後悔的心情將她帶回來?她不知道,甚至有一刻,他曾想,如果她死了,他是不是也該毀了這撐天柱,讓整個洪荒為她陪葬。

  他的心意,她從不能瞭解。她永遠只是在惹了一池春水後,然後飄然離去。

  可悲他居然阻止不了,只能讓那池水繼續蕩漾開去。

  他閉上眼,冷笑出聲來:「是,是我多管閒事。如果不是碧華開口,我一定不會來救你。」

  「你是誰?你與我何干?你的命向來不值錢,向來沒有別人重要。哪怕是碧華開口,我都不該去冒這個險。」

  說著,他直起身來,轉身離開。

  他身上都濕透了,還帶著血腥之氣,有些許傷口仍舊流著血,從衣服裡透出來,在衣衫上暈開大朵大朵血花。墨黑的發貼在他臉上,他背對著她走開,看上去竟是帶了失魂落魄的味道。

  然而那些話終究是傷人的。

  因為能捍衛自己的驕傲,因為捍衛自己驕傲的方式是自傷七分傷人三分,所以他那些話說出來,不過是讓自己更難過,讓對方更氣惱。

  聽著他的話,鳳音也冷笑起來。

  「是,你有你的碧華。」她揚聲開口,「我祝您和碧華仙子白頭偕老,恩恩愛愛,直至地老天荒,但也請您祝福我。我的命是不值錢,」她的聲音漸漸柔和下來,帶了一絲溫柔,「只是那人太過珍貴,珍貴到我便為他去死,也是心甘情願。」

  這明明是謊話。

  然而說出來的時候,鳳音卻莫名其妙覺得,似乎說多了,都快成真的了。

  於是那言語之間,滿是柔情蜜意。夜夕站在那裡,他動了動手指,覺得有什麼莫名其妙的疼痛,從指尖開始,一直傳達到心底。

  他想笑,但僵硬地勾了勾嘴角,最後,終究是沒能笑出來。

  他終於是沒有再說話,走到撐天柱邊上,沉默著將結界修補過來後,轉身離開。

  洪荒終於是回歸了平靜。碧藍如洗的天空,毒辣的太陽,龜裂的地面和迎面撲來還帶著塵土味的風,好像,他們記憶中的一樣。

  鳳音坐在地上,看著他遠走。

  談不清是怎樣的情緒。只是在閉上眼的時候,便能看到,那個漆黑的黎明,那個一首拉著她擋在身後,一手執劍而立,挺拔如蒼松的少年。那個少年的身影主逐漸和面前漸行漸遠的背影重疊在一起,早已分不清誰是誰,可能,本也不該分清誰是誰。

  她在原地等待了許久,終於看到木子悠帶著簡兮一行人趕了過來。幾個人把她帶回天界,而後便拿著清和的本體去了水晶宮找夜夕。她本有些不放,大貓便一把按住她,同她解釋:「百里島主會和我們一同過去,他和夜夕元君是好友,夜夕元君總歸會賣他這個面子。」

  聽了這話,鳳音終於放下心來,沉沉睡了過去。她在睡夢中,迷迷糊糊感覺到前方有光。

  她好像是走在一條陰暗的小道上,小道周邊一片黑暗,什麼都沒有,只有前方,有微亮的光明。

  她努力奔跑起來,不斷地向前跑著,似乎有誰在呼喚著她,許許多多的聲音,熟悉而又親密。她跑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許久,終於衝到了那光亮之處。

  刺眼的光芒迎面而來,讓她有短暫的失明,片刻後,入目而望,是大片大片的梧桐林。

  林子裡有人在玩鬧,有人在歇息,有一些還沒長成人形的雛鳳,正在梧桐樹上撲騰著翅膀。她的父母姐妹們都在那裡,看著她,含笑而立。那麼多年,她難得夢到他們。一次次夢到,不是血肉紛飛的戰場,就是陰冷的黃泉。她常常是驚叫著驚醒,難得有美夢。幾萬年來,他們頭一次這樣溫柔地出現,彷彿還是在很多年前,她還是鳳族的三殿下,還有許許多多的族人長輩叫著她。「小阿音」、「音姐姐」。

  她站在那光芒的邊緣看他們,他們都轉過頭來,對她展顏而笑。彷彿是歡迎,又彷彿……

  是告別。

  風吹過來,樹婆娑作響。她看著這些早已逝去的人,內心一派安寧。

  但是看著看著,終究是留下了淚來。

  她想,是不是結束了?

  他們來看她,是不是想告訴她,那麼多年痛苦、那麼多年跋涉、那麼多年一個人的絕望的日子,終於結束了?

  她流著淚睜開眼睛,正好是清晨時分。陽光灑進屋來,她轉頭看向陽光傳來的方向,然後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人。

  杏色的長髮,散批的墨髮,手執一支玉笛,正坐在窗檯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她從床上做起來,不可置信地看著那人。

  千萬年時光,千萬年歲月,當她從一個小女孩成長至今,絕望得都快無法繼續走下去的時候,他終於回來了。

  她從床上翻身下去,跌跌撞撞地撲向他。

  在她揚起純白色袖子的瞬間,她整個人恍如一支展翅的蝴蝶,輕盈地撲進了他的懷中。

  然後她伸出手來,死死抱緊了他,想一個孩子一般,嚎啕大哭。

  清和伸出一隻手來環住她,另一隻手覆上她柔順的秀髮,嘆息出聲來。

  「阿音,」熟悉的聲音慢慢傳來,帶了絲絲澀意,「來晚了這麼多年,對不起。」

  外面是仙女吟唱的安魂曲,帶著一種沁人心脾的安寧之意。

  這是碧華死後第四天,她的葬禮由夜夕一手操辦。至於她的死因,夜夕給了一個完美的解釋。

  她出生的時候太過艱險,落下了病根,成婚當夜急症突發,當時他又離開,無人應答,暴病而亡。她的身體被他掩飾得極好,來的藥君都沒有察覺出一樣,只說是急症。她是孤女,自然也就沒有人多加追究,反倒是夜夕為表示對妻子的尊重,將葬禮辦得極為奢華。

  此刻他坐在水晶宮的內殿裡,看著手裡剛剛製出來的藥。

  燈火映照下,藥在琉璃瓶中泛著奇異的色彩,他在手裡晃動著,許久,彷彿是下定了什麼決心,終於是打開了它,將它一飲而盡。

  這種藥,叫銷情。

  它會讓你記起你人生所有遺忘的事情,但是它又會為你封印這些感情。

  你將是那場情愛的觀眾,你演繹了它,卻無法知道,在那場戲裡,你到底是懷以了怎樣濃烈的情感。

  喝下藥後,夜夕就倒了下去,他做了一場夢。

  一場,又美好,又荒唐的夢。

  夢裡面,他回到了洪荒,碧藍的天,枯竭的地,還有那個小小的草廬,而那裡,多了一隻火紅的山雞。

  那隻山雞一點都不可愛,還有一些欠揍。但是他卻願意為他冒險,會對他好。

  在那個時候,他還不是散仙之首,他除了一把劍、一個草廬、就一無所有。他甚至沒有一件精緻的衣裳。沒有人和他說話,也沒有人對他好,他的世界,長時間以來,只有殺和被殺。

  而她不是的。

  她是那麼特別。

  她會對他好,哪怕只是一點點好,就已經足夠讓他感動。

  於是他又回饋以這樣的感動,對方再返還給他。一步一步,他便發現,他已經離不開她。

  她這樣美好,這樣漂亮,這樣精緻。

  他為她擋天劫,他為她做飯,為她做衣服,聽她說外面的人事。只要看到她笑,他就覺得全世界都變得美好起來。所有為她做的事,都變得幸福了起來。只要有她在身邊,他便覺得心中再無恐懼。哪怕是面對那幾千條惡龍的時候,握著她的手,他便覺得,一片心安。

  只要她在的地方,便就是他的歸宿。

  只要她能開開心心地笑,哪怕是讓他死,他都願意。

  那樣純粹的感情,那樣濃烈的愛意。他在夢裡起起伏伏,感覺千百年來的記憶,都快要被這短短幾年的記憶摧毀掉。

  他在夢裡被洪水淹沒。

  那些洪水夾雜著無數記憶碎片,在他身邊咆哮,卷席,然後四處奔流而去。

  他在夢裡哭出聲來。

  他在洪水裡掙扎,抗拒,想要努力向上,然後握住那個姑娘的手。

  他有好多話想和她說,他有好多言語還沒說。

  他想告訴她,阿音,我會做新的菜了;他想說,阿音,我又為你做了新的衣裳;他想說,阿音,你真好看;他還想說,阿音,我喜歡你,我想同你,長長久久在一起。

  可是他都做不到了。

  夢境裡他只能不斷墜落下去,直到最後,他落到一片土地之上。

  那是一片漆黑的地方,只能感覺身下厚實的土地,除此之外,什麼都感覺不到,什麼都看不到。

  他躺在地上,努力用拳頭砸著旁邊的土地,嗚咽出聲來。

  他從沒這麼放肆地痛苦過,好像是失去了再珍貴不過的事物,經歷了再慘烈不過的痛苦。

  「阿音……阿音……」

  與之到了後來,他號哭出聲來,呼喚著那個姑娘的名字,一遍一遍。

  然而躺在那裡,漸漸地,他的情緒平靜下來。

  他開始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他開始感覺不到痛苦,也感覺不到喜悅。

  直到最後,他躺在地上,靜靜發著呆,什麼都不能理解。

  他回想著那些他難以明了的、一件件奇怪的事情。他其實知道發生了什麼,知道是怎麼回事。她知道,他曾經愛上了一個姑娘。可是他卻不能明白,所謂愛的感覺是什麼。

  就像他記得他會看著那個姑娘傻笑,但是他卻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想,有什麼好笑。

  許久後,他閉上眼睛。

  ——也好。

  他想。腦中瞬間想了許多,忍不住勾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