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復生後,鳳音大多數時間就和清和在一起。
她也知道了碧華的死訊,同清和一起去出席了夜夕置辦的葬禮。那天夜夕穿了素衣站在門口迎接賓客,面上表情不悲不喜,任誰也看不透他在想什麼。鳳音走過去的時候,對他說了一句:「節哀。」
許久沒有同他說過話,同他說話的時候,依舊會覺得有種莫名其妙的情緒在震盪。聽到她的安慰,他點了點頭,然後抬頭看她。
那是如湖水一般澄澈的眼睛,靜靜看她的時候,倒映著她的容顏,看起來彷彿他眼裡只有她一個人,再看不到其他。他靜靜注視了她片刻,把目光放在了她身後的清和身上。
「還好?」
「還好。」清和點點頭,不溫不火地回應。夜夕又點了點頭:「找個時間出來談談吧。」
「嗯。」清和應了一聲,表示明白。接著便拉著鳳音往裡走去。鳳音跟著清和跌跌撞撞地走,走到一半了,還是不是回頭看看站在門前的夜夕。清和不由得笑了起來,握著她的手道:「阿音,還是魂魄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
「嗯?」鳳音收回神來,算是回應。清和拉著她坐到了正堂的位置上,繼續著那個話題道,「有一天我夢見我成了一個船翁,坐在船上等一個人。那裡很漂亮,清澈的河水,大片大片盪開的蘆葦花。我穿著杏色碎花長衫,頭戴著竹條編織的斗笠,閒適地坐在那裡。
我等了很久,終於聽到了腳步聲,然後我便看到你撥開了比人還高的蘆葦花,向我跑了過來。其實你明明都要跟我走了,雖然我也不知道帶你去哪裡,但那時我已經死去太久了,我想,我唯一能夠帶你度過的彼岸,大概就是黃泉。
「我告訴你目的地,你還是要跟我走,這時候,有個少年出現了。
「他叫著你的名字,你猶豫了。到最後,你回去了。
「阿音,」清和仍舊帶著笑意,伸出手去,拿向桌面上倒滿了酒的小酒杯,將酒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知道麼,當我醒來的時候,我便知道,我失去你了。」
說著這樣傷感的話,面前人的表情,卻始終如一,沒有變動分毫。他一直帶著清淺的笑容,笑容彷彿是已經雕刻在臉上一般,任憑他天崩地裂,我自一派風流。
鳳音愣愣看著他,看著她曾經喜愛了多年的人。
在那麼多年時光裡,她一直追隨著他。他是她的老師、她的友人、她的親人,也是她的愛人。很長很長時光裡,她以為自己會愛他一輩子,可到後來她長大,看了太多生生死死、起起伏伏,她便明白,有時候人愛人,哪怕那一刻愛得再如何刻骨銘心,也未必能天長地久。愛情中間的困難並非真的只有生別死離、誤會糾葛,有時候兩個人好端端地活著,沒有誤會、沒有怨恨,也未必就真能繼續相愛。而這世上最可悲的是之一,就是,你還愛著她,她卻已經不愛你了。
不愛了便是不愛了,不是消除誤會,不是起死回生,不是任何器物外力所能操控,而且這個過程裡,誰都沒有錯。
鳳音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麼。
以前她只是一直想,她欠了清和太多,清和是她最後僅剩的親人,所以她要復活他。她愛的是作為親人、老師、朋友的他;她愛的,是能通過他緬懷那年少的時光;她愛的,只是他給她的不寂寞。
然而直到這一刻,她才無法逃避地想起,對方卻不是這樣愛著她。可這樣的愛情,她已經無法回應了。
看著她沉默,清和嘆了口氣,伸手撫上她的臉。
「阿音,」他低聲呢喃,「無須為我苦惱,我對不起你太多,如今的時光,我也只想你開開心心,便好。」
「你……你一直對我市極好的。」鳳音沙啞著嗓子,「沒有什麼對不起我。」
清和卻是沒再說話,他轉頭看向屋外靈堂,一室白花。
燈羅提著青燈站在門外,目光不悲不喜,看著遠方,也不知在看什麼。
送完碧華下葬,清和讓鳳音先行離去,而後便去找夜夕。
彼時夜夕正坐在書房裡的書桌旁撐著頭休息,清河走進去,講一個小瓶「啪」地扣在了他的面前。夜夕被聲音驚醒,迅速睜眼,幾乎是在瞬間拔劍。清和飛快出手,壓住了夜夕拔劍的手:「是我。」
夜夕頓了頓,這才抬起頭來。看見清和的臉,放下心來,點了點頭,坐回自己原來的位置上,拿起了清和放在她桌上的小瓶放在手間玩弄:「這是什麼?」
「憶情。」清和開口,一貫從容清雅的語調裡,突然帶了嚴肅之意,「當年你我兄弟二人結拜,曾歃血為盟,指天立誓,我兄弟二人生死相交、禍福與共,如今我有事相求,你可相應?」
「我的命便就是你救的,」夜夕面上亦是帶了嚴肅的表情,仰起頭來看站著的人,「你此刻便就是讓我去死,又有何不可?」
兩人靜靜對望了片刻,忽而笑了起來。一笑泯過千萬年浮華煙雲,彷彿還是少年時,飲酒高歌,走四海天涯。
「我們兩人,欠阿音太多了。」清和嘆了口氣,「她喜歡你,你便將幻境那些東西想起來,然後同她再在一起吧。」
聽到這話,夜夕握著「憶情」愣了愣。
憶情只是能讓他會一起過去,但並不能消除什麼。他當時便是怕,如果感情太過濃烈,他無法操控,那麼他這一生,也就走到盡頭了。可是他不想就這麼走到盡頭,天界欠他太多,他得一一討要回來,所以他故意用了 。
他如今已明知他和鳳音之間過去種種,但是卻無法愛恨分毫。
他不知怎麼去和自己兄弟解釋這些,只能捏了捏瓶子,有些艱難道:「我試試吧。」
「嗯。」清和點了點頭,又有些憂慮,「她……你還有何打算?」
「陰陽幡。」夜夕毫不遲疑。清和皺緊了眉頭:「可會傷了她?」
「事成之後,她想要什麼,我便將一切給她。」
「傷的是人心。」清和還是有些不贊同,深鎖著眉頭,「心傷了,你當如何?」「補回來。」
「若補不回來,你又當如何?」
「我用四海八荒、萬年時光來修補一顆人心,怎麼可能修補不回來?」夜夕笑了起來,「清和,你太多慮了。」
清和面上表情仍是不能放鬆,但兩人都知道,談話說到這份上,也沒什麼再好說的了。
兩人又陸陸續續商談了什麼,清和終於告辭了去。清河走後,夜夕握著憶情的瓶子,想了片刻,苦笑了一聲,便將它在手中捏了個粉碎。
鳳音清晨醒來的時候,正是太陽剛剛升起的好時光。
昨夜下了一夜的夜雨,雨打落花,散了一地。清晨的陽光灑滿了天地,和著清脆婉轉的鳥語、新鮮沁人的花香,讓這個早晨變得如此美好而充實。她迫不及待地打開了大門,然後一抬頭,就看到了站在院落裡的人。
那人穿著白衣紫袍,手握神劍太阿,渾身都被雨水濕透,似乎是在門外站了很久。
他靜靜看著她,一雙眼裡滿是她,目光澄澈而哀傷,依稀和記憶裡某個人重疊起來。
他努力勾了勾嘴角,似乎是要笑。
然而他看著她的目光,又似乎是要哭出來。
他們在這溫暖的晨光裡靜靜對望,許久後,夜夕張了張口。
沙啞的聲音,一字一句,重複著當年的句子:「鳳音,你對我好,我就對你好。」
鳳音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對方繼續著,沙啞的音調,裡面全是珍惜:「我,夜夕,以後一定會用性命保護鳳音。不讓她被人欺負,不讓她孤苦無依,一定會護著她。」
「你……」鳳音張了張口,音調裡都帶著顫意,方才張口,淚就落了下來,「哪怕你不愛我,但是……要記得我。」
這句話說出來,兩人都沉默了。
在這個美麗的早晨,在這個露水猶濕的時刻,他們兩人卻彷彿一同置身在了洪水之中,旁邊都是洪水的奔騰之聲。
許久後,夜夕先笑了起來,然後鳳音也跟著勾起了嘴角,也是笑著落下淚來。
「你……怎麼現在才回來?」鳳音沙啞著聲音,帶著哭腔的聲音裡,滿是委屈,「我以為,我這一生都等不到你回來了。」
「是啊,」夜夕揚著笑容,澄澈的眼光,一如洪荒裡那個小少年,「是我不對,我怎麼回來得這麼晚。」
剛剛說完,站在門口的姑娘就赤著腳撲了過來。夜夕張開雙臂,將那個如蝴蝶一般撲進懷中的姑娘緊緊抱住。
這樣珍惜,彷彿失而復得。
這樣惶恐,似乎得將再失。
清和站在遠處的迴廊上,靜靜看著這一切發生,許久後,他微笑起來。
「燈羅,」他輕聲開口,呼喚著那個一直跟在他身後難得現身的燈妖,「你說我做的,對不對?」
「這世上的事。哪有對或不對?」身後有個聲音緩緩響起,一個白衣女子的身影慢慢顯現出來,不喜不悲的表情,看著遠處擁抱著的那對麗人,「所有人都是在合適的時間,找了一個最合適自己的選擇。這個選擇無論時光重回多少次,大家選擇的都會是這個。哪裡會有對不對的選擇?你選的,便是最適合你的。」
聽到這話,清和不由得笑出聲來:「就你歪道理多。」
燈羅不說話,她靜靜看著遠方。
看一場,海市蜃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