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榮華無量》0051

當歌細黛睡醒來時,天已經很亮了,身邊的被褥下已涼。景玄默總是睡得很晚,起得很早,許多個清晨,當她醒來時,他總是不在,他曾為此道過一次歉。

回想起昨晚,她不由得臉紅的一笑,似乎不管在何時,為了何事,他總是知道適可而止。真是一個可以讓人放心踏實的男子呢。能時刻保持清醒,確實不易。

她剛坐起身,床幔外響起丫環青曼的輕聲詢問:「醒了?」

「一不小心睡得久了些。」她笑。

「太子殿下隨皇帝去狩獵了,臨行前交待,說是昨晚景世開有些水土不服,身體不適,今日便沒有隨皇帝去狩獵,你若願意,可以去見他。」丫環青曼繼續轉述,「至於佳琳公主的准駙馬,孝心一片,今日一早便離開了行宮,趕回家鄉為父親過壽。」

景世開會水土不服?歌細黛笑了笑,上一世四處流浪時,他適應環境的能力可是很強。想必是昨晚景玄默與他飲茶時,在他的茶裡做了什麼手腳,以至於他突然水土不服。即是准駙馬的角色不必再扮,她便可以以女妝示人。景玄默製造這樣一個接觸景世開的機會,她自是要掌握好。

青曼又說:「太子殿下挑了兩套衣裳供選擇,就在床頭。」

歌細黛側目瞧過去,確實有兩套衣裳整齊的疊放,皆是蒲公英花色。她捧起來仔細的端詳,款式上是有一些細微的不同。她選了其中一套。

不可否認,景玄默很懂得為她搭配衣著。當她穿戴好,立於銅鏡前時,鏡子女子明艷動人,她的肌膚被襯得似明月映玉。

用過膳食後,歌細黛便踏出了東陽殿,她要去找景世開,逕直朝向萬覽亭而去。

萬覽亭在祈山行宮的最高處,要攀千餘石階,穿過一片白樺樹,沿著天池步入杜鵑花林,便可遙見萬覽亭。

用了半個時辰,歌細黛才到了萬覽亭外。

景世開確實在,一襲象牙白色長衫,迎風靜立,宛似玉蘭花盛放於枝頭,溫馨的使人無法移目。

歌細黛微微笑著,滿是驚訝的輕聲道:「想不到,五皇子也在。」

上一世,歌細黛嫁給景世開後,曾一同跟隨皇帝來祈山,有日,景世開情緒異常的在萬覽亭度過整個上午。以及,經過十日十夜的殺戮,取得了景盛帝的禪讓詔書後,景世開便是徒步近一個時辰,到了這處萬覽亭,眺望遠處,靜默不語,卻有一種世間從此在腳下的凌空傲意。他喜歡這種俯視蒼山青翠的高度,喜歡目光所觸及的遠度,喜歡天地空濛的廣度。

景世開輕搖白玉折扇,轉瞬便收起了鬱鬱不得志的冷疏之意,笑意溫和,「原來是歌姑娘。」

鬱鬱不得志?歌細黛還是捕捉到了。上一世,景世開對皇帝之位的覬覦是非常的盛,甚至於帶著必勝的信念,她雖然不知道是誰給了他鼓舞與激勵,卻能知道他一步一步走的很有方向。不過,他倒是對他的親哥二皇子恭王很惱恨。也對,恭王實在是權位頗高,徐知達將太子之位的全部籌碼都壓在了恭王的身上。他五皇子縱使有才能有野心,也不受重視。

歌細黛緩步拾階而上,故意將掌中握著的折扇藏進袖間,於他身邊款款欠身,「閒來無事,四處走走,不曾想遇到了五皇子殿下。」

真是很巧,少有人知道萬覽亭,更是極少的人會有雅興到此。自從遇到歌細黛,景世開就覺得這個女子似乎是命中注定會結識似的。

景世開看到了她的折扇,也注意到了她的衣裳,款式新穎,質地尊貴,袖間領口的精美刺繡罕見,依她的容貌與身姿,穿出了別樣的風致。當然,他並不是對她觀察入微,而是解讀了她這襲穿著的含義——即是皇妃,也不能輕易享受到宮廷尚衣司這般高規格的量身製衣,可見景玄默對她的用心特別。

「我也是閒來無事,四處走走。」景世開溫文爾雅。

立於亭中放眼遠眺,秋色已將天地之氣浸染的透徹,峰巒在淡灰色的煙霧之中若隱若現,漫山紅葉疊疊連綿,無邊視野遼闊得恍似一望無際的秋海,亭子似孤舟,人在舟中,有乘風破浪之勢。

歌細黛不由得心生強烈的發自肺腑的感慨,「我那酒鬼朋友若能賞此景致,恐不知揮灑多少筆墨寄情此山林溟蒙,想必讓一日不醉就覺虛度人生的他,兩日滴酒不沾,他也是肯的。」說罷,她似乎想到了什麼,面露些尷尬之態。

景世開早就有心詢問山水扇面一事,即是她提到了酒鬼,不免心中大悅,臉上卻溫和平靜,順勢說道:「我那幾壇貢酒,怕是送不出去了。」

歌細黛頗為歉意的笑笑,道:「怪我,前些日見他一次,只顧欣賞他的新作,卻是忘記了對他提起贈酒一事。」說著,她漫不經心的取出折扇,輕打了開,揮了揮。

景世開頓感十分失落,她竟然絲毫未將此事放在心上,她怎麼能這般疏忽!當他的視線看到淺絳山水扇面時,眼睛閃過一絲喜悅,一副不以為然的隨口問問的樣子道:「這也是他的畫作?」

「是啊,可他不太滿意,」歌細黛將扇面擺在眼前擰眉的細細端看,歎道:「我是覺得很好,他本是要將其撕了,我便要了來。」

景世開的心驚了驚,如此傑作若是撕了要有多可惜,若是撕了它,簡直比無辜殺了萬人還過分。

歌細黛意味深長的看了景世開一眼,趕緊收起了折扇,深深有一種『我說了讓五皇子不感興趣的事』的唐突。

景世開只覺悶惱,臉上作無謂狀,乾脆就很自然隨意的說:「閒清王府中常設宴席,我倒很想將貢酒給皇叔了。至於你那朋友,你還是莫要與他提。」

既然他要讓她著急,歌細黛就表現出了著急,趕緊說:「實不敢與閒清王爭酒,可是,可是我那酒鬼朋友真是愛酒如命,我很願意他能品嚐到貢酒。不如回京後,五皇子便將貢酒轉交給我,我帶給我的朋友。」

好啊,當然好啊,景世開很高興她迫切的要酒,但是,可不能讓她忽略了要用畫作互換。他流露出了遲疑樣,溫言道:「你那朋友有幾分傲骨,恐怕不會輕易接受我的贈酒?」

歌細黛皺了皺眉,也露出了遲疑,半晌,才道:「也對。」

景世開一怔,方纔他還處於主動,冷不丁又處於被動了。

歌細黛笑笑,讓給他主動權,「不如我先將酒贈他,再顧及他的傲骨,請他以畫相換?」

景世開滿意這種方式,並沒有立刻回應,而是過了片刻,很無所謂般的說道:「都行。」

折扇可以交給他了。歌細黛抬頭看向霧濛濛的天際,心裡平靜的異常。他肯定不知道,上一世,就是在兩個月後,她的及笄之年的生辰日,與他舉辦大婚。真是張燈結綵,熱鬧非凡,幸福得無以言表。

上一世的經歷都那麼真切的刻在腦海裡,隨便一抖,便能抖落掉很多記憶。只是,當她在回憶往事時,內心裡已沒有了翻湧,沒有了觸目,沒有了疼。就像是年輪,它存在,它只是存在而已。

大婚?歌細黛的唇角牽動了一下,因為一想到這個詞,莫名的就想到了景玄默。當她的餘光察覺到她的這抹笑意被景世開看在眼裡時,便笑容漸盛,漸漸的笑得愉快,分享般的口吻道:「真是有趣極了,佳琳公主看中了太子府的司議郎,可謂是一見鍾情。」

景世開不禁覺得她才是真的有趣,說的話題總是他感興趣的,卻是平常的問:「這位司議郎應是出類拔萃?」

歌細黛想了想,信口道:「我並未注意過他,自是沒發現他有什麼特別,只不過是大皇子引薦給太子殿下的。」

「哦?」

「嗯,剛上任不久。」

景世開沉思著,大皇子生前主事禮部,自是有許多人才,此人竟是大皇子引薦的?

歌細黛任由他開始費心思的琢磨,便不露聲色的告辭。

她緩緩的沿階而下,他在她的背後,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那一抹蒲公英色的裙紗轉眼消失在杜鵑林,起風了,風吹著霧,漫山秋色在霧裡游。

歌細黛剛穿出杜鵑林,便看到了在天池邊的景榮,他衣袂飄飄,如玉樹頎長,正在與一個女子悄聲說著什麼,她看出了那女子,是艷麗無比的柔玉姑娘。

她聽說閒清王景榮受皇帝相邀也來祈山狩獵,沒有與皇帝同行,而是獨往。想必他是剛到不久。

歌細黛駐步於原地,應該趁沒被發現而退回杜鵑林裡,可她沒動,就那樣站著,看著不遠處的景榮發現了她,在朝著她笑。

她也笑了。

柔玉姑娘瞧了一眼她,眸色一厲,轉瞬離去。

「好久不見。」景榮懶洋洋的笑著,向她走去。

他每向她走一步,歌細黛便向與他相同的方向走一步。他一大步,她一大步。他一小步,她一小步。他們之間的距離始終保持著不變的距離。

景榮笑意盎然,歌細黛笑得瞇起眼睛。

忽地,景榮的身子向她躍起,幾乎是想將她撲進樹林裡。

歌細黛翩然縱身,錯步輕盈,臨空飄進天池,在湖面飛掠渡水。

她的身姿被景榮看在眼底,他略有失神,情難自禁的追她而去。她似仙鶴翩躚,舉足落步拂得水面只是蕩著細細的漣漪,裙紗迎風似搖曳在水光瀲灩裡的玉玲瓏。

歌細黛在天池裡踏水踩波,行跡筆直,不時的會回首瞧景榮。景榮緊追其後,總是差一點便抓住她,然而,卻是始終抓不住她。

他的輕功終是不如她,他追得有些辛苦,倒是樂在其中。

歌細黛微笑著,似嬉戲般的被他追逐。不一會,她驟然騰空上升,凌空於杜鵑林之上。他的反應很是迅速,跟緊了她的步伐。

杜鵑林很大,歌細黛漸漸的引他,引他到了一片合適的地方,朝他清脆的笑了出聲,那笑聲裡透著無盡的愉快與好玩。

歌細黛在前,景榮在後。他們在林枝之上,蒼穹之下,被別人看在眼裡,倒有幾分別樣的意思,似比翼雙飛,似共與翱翔。景世開先是聞到了歌細黛開心的笑聲,然後看到的就是一幅羨煞眾人的恣意縱情。原來他們的關係真是非比尋常呢。

景榮聽到她的笑,隱約覺得她別有用心,便四處看了看,並沒有發現在高處亭中的景世開。

歌細黛就是要讓景世開親眼見到這一幕,讓他猜測她與景榮的關係,表面上的東西越複雜,越令人難以揣測,就越利於行事。

似乎是累了,歌細黛下滑過白樺林,落在了石階處,回首一笑,「王爺好雅興。」

「你喜歡本王追你?」景榮輕摘去沾在衣襟上的枯葉。

「是王爺要追。」歌細黛一臉認真樣。

「本王是要追你,非你不追。」景榮在說的時候眼睛好亮,並沒有他常帶的慵懶,多了幾分鄭重。

歌細黛的笑意就蘊在嘴角眼梢,垂了下眸,便是一挑眉,「我若想讓誰追到,誰人不必追便能追到;我若不想讓誰追到,誰人就是一直追,也追不到。」

景榮凝視著她,「你想不想讓本王追到?」

「取決於王爺能不能追到。」歌細黛淺笑著,眼神裡流露出平靜的真誠,那種近乎透明的堅定。

景榮的臉色微微一變,已懂得她的拒絕,跟著笑笑,渾然不知狀的道:「好,本王也有心知道答案。」

「我的鞋子濕了,先行告辭,請王爺見諒。」歌細黛態度謙和。

「本王見諒。」景榮含笑注視著歌細黛離開,就像是以前的很多次,他注視著她獨自應對各種局勢。

歌細黛回到了東陽殿,閒來無事,倒是躺在床榻上美美的補了一覺。

做人嘛,解得了麻煩,享得了清靜。

她這一覺補得很香,竟是還夢到了與景玄默的大婚當日,當她醒來時,全然忘記了細節,模糊中覺得,好像散發著狠絕的美,好像很狠絕。

夜幕降臨時,景玄默才回來。

歌細黛坐在銅琴前梳發,笑著問他:「狩到了幾隻獵物?」

景玄默從她手裡拿過木梳,為她梳著瀑發,清聲道:「一隻。」

「哦?」

「撲向父皇的一條野狗。」

歌細黛從鏡中瞧他,這一隻可是最為重要的。

丫環青曼催道:「宴席時辰將近,太子殿下該起身前往昭月殿了。」

景玄默頜首,輕握著歌細黛的肩,俯身與她面貼面,柔聲道:「這些天,你不能與我一起。」他探頭深深的吻了一下她的唇,「我不願意父皇誤會你是我的寵姬,我要正大光明的將你介紹給他,讓他知道你是我的准太子妃。」

歌細黛笑了笑,感覺著他肌膚的絲滑涼意。

「明年的九月五日,我登基為皇;九月六日,我們成婚。」景玄默說得篤定。

九月五日,象徵九五至尊,是景盛帝定的日子,在景玄默十八歲後。

此時,離九月五日還有十個月。

歌細黛挑眉,「好像我一定會嫁給你似的。」

「你有兩個選擇,」景玄默低低的笑著,「第一,你願意嫁給我;第二,你想要嫁給我。二選一。」

歌細黛側目瞪著他,「我不選。」

「你不必選,」景玄默擁著她的懷抱緊了些,他在輕輕的顫抖,「一切交給我。」

歌細黛緘口不語,目送著景玄默去赴宴,心裡很亂。

要嫁給他嗎?她問了自己一萬遍。

沒有得到響亮的回應,柔軟的內心卻是在默默的、強悍的、堅韌的歡喜。

好像根本就無需答案,也沒有選擇,只有那樣的一條路,她在路上走,他在她左手邊觸手可及,他們的方向一致,步伐一致,就連心跳也一致。

當歌細黛在問自己一萬零一遍時,她準確無誤的給出了說辭:順其自然就好。

順其自然,順從內心。

景玄默開始了娶歌細黛為妻的第一步,就在祈山狩獵之行快要結束時,歌中道被請進了東陽殿。

並無寒暄,待歌中道站定後,景玄默清聲道:「我召你來,是因為我的准太子妃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