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榮華無量》0059

大年三十,瑞雪紛紛。

提前了好幾天,歌中道就吩咐顧叔說:黛兒要回來了,把府中裝點的喜慶些。

顧叔應是。

歌中道又說:黛兒會在府中用午餐,吩咐廚子,多做些她喜歡吃的。

顧叔有些遲疑,半晌,很輕的說:大**喜歡吃什麼?

歌中道一怔,挺撥的背脊像被積雪壓彎的毛竹般,開始握拳咳著,劇烈的咳嗽,他已經咳嗽兩個多月了。顧叔連忙將溫茶遞上,歌中道喝了口茶,寬厚的手掌緊攥著瓷碗,本是目光雄猛炯炯的眼神,已染上一層苦澀的消沉。

是啊,大女兒喜歡吃什麼呢?這位終日威嚴感情深沉的父親,捫心自問了。

顧叔暗暗的嘆息,這些年,老爺衰老了很多。自祈山歸來後,身子一向健壯的他,還是患上了病。他每日都服藥,病卻不褪,任誰也能看出,老爺得的是心病。心病豈是藥能醫的。

為了讓老爺寬慰些,顧叔恍然道:大**自小就不挑食,只是尤其喜歡清淡的。

那就清淡,多做些菜式。歌中道咳著,把四年前的那個廚子老劉請回來,請他幫忙掌勺,說不定黛兒能吃得習慣。

老劉去年已……顧叔嘆了口氣。

歌中道喃喃地道:是啊,三年前老劉請辭離府時,就快不行了。

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顧叔聽得唯有暗暗嘆氣。老爺吩咐了,夫人和大**的宅院,每日都要清掃,好像夫人和大**隨時都會回來似的。老爺依舊每日都會進宮恪守職責,每日回府,總會先去夫人的宅院。當夫人離府後,老爺派人找過夫人,每次得到的回覆都是尋不到蹤跡。可能,老爺不想再聽到這種令他難過的消息,便不再讓人去找。這次祈山歸來,老爺的心好像鬆了些,似乎是有了夫人的消息,他命人在夫人的宅院裡多種著花草,又為少年准備了一處大的宅院,似乎夫人跟少年很快就能回來了。

顧叔,歌中道想到了什麼,陰鬱的臉上隱隱浮現出了勃勃生氣,派人為我制套衣裳,再有九個月就是黛兒的大婚了。很久很久不曾露出笑容的他,眼睛裡有一絲溫情,嘴角也露出了一絲笑意,在黛兒的大婚上,能看到她——那個讓他痛到支離破碎的倉央瑛。

顧叔嘴裡應是,心裡明白,為老爺製衣裳,本該是黎姨娘的份內事。然而,自從夫人離府後,老爺就對黎姨娘徹底的冷淡了,當然,以前也並未對黎姨娘寵溺過。只是黎姨娘喜歡要,總是要銀兩添置衣裳手飾的,連丫環也要,總之,只要黎姨娘想要什麼就要什麼。夫人跟老爺冷戰,府裡的人也不操持,老爺又懶得理會,只要黎姨娘要的不過分,便都應了。因此,在外人看來,黎姨娘是極其受老爺的寵。

隨著歌中道的咳嗽聲,溫柔疼惜的聲音自門外傳來,老爺,您該服藥了。

是黎姨娘,她風韻猶存,捧著藥湯罐,款款踏進來。

歌中道只是淡淡的看了黎姨娘一眼,扭頭對顧叔說:藥煎好了就端來。

藥該煎好了。顧叔便出屋,去看一看。

怎麼?我為老爺煎的藥,老爺是擔心沒煎到時辰?黎姨娘輕輕的問,目光很溫柔,並沒有因為歌中道的漠視而不滿。她的額頭上,有著一抹煎藥時沾得木炭灰。

歌中道神色冷沉,咳嗽了幾聲,並不看她,道:年三十,我要在宮中值守。一早,我送你和瀾兒回黎府過年。大年初一,我從宮中回來,去接你們。

好的。黎姨娘很聽話,他的話向來都不容她拒絕。

歌中道安排好了歌細黛回歌府的事宜,只待大女兒回家。

太子府的馬車穩穩的停在了歌府門前,在青曼的攙扶下,歌細黛下了馬車。她身著一襲淺蔥色錦袍,披一件名貴絕倫的雪白輕裘,臉上洋溢著暖陽般的笑容。

顧叔在府門處恭迎,大**。

顧叔好。歌細黛微笑頜首。當她踏進歌府後,放眼看去,內心莫名的悵惆。府中夠喜慶,年味很足。可是,卻少了些親情,少了溫暖,感覺很生硬冷漠。

她緩緩的走在熟悉而陌生的地方,有一種複雜的情緒就凝在喉嚨,她捏了捏手指,加快了步腳步,徑直走向了自己當時的閨院。府中的奴僕都躬身於一側行禮。

閨院中,還是如歌細黛離開時一樣,只是那株梔子花樹長大了些。

閨房中的一切也都照舊,好像她不曾離開過。房中正在燃著供暖的木炭,書桌上鋪開著宣紙,備好了墨汁,泡好了茶。真是準備的周全。

站在窗前,眺望院外樹枝上積雪,歌細黛的神色沉靜了許久。是是非非都是一步一個腳印踏過去的,有些無法釋懷的糾結是日積月累的必然。她不允許自己沉溺在不值一提的舊事上。

等三個時辰,景玄默就會來接她了。

歌細黛捧著暖手爐,靜默的憑窗而立,便見到一個人踏雪而來,進入了視線裡。

在華貴的珠光寶釵映耀下的,是保養的極好的黎芷黎姨娘。

歌細黛的唇角浮起了一抹孤度,一雙明亮的眼睛淡淡地迎視著黎姨娘的笑臉。

原來是大**回來了。隔著窗,黎姨娘親切的開腔了,心中在暗惱,怪不得歌中道讓她們母女回黎府,還好她多了個心眼,在得到消息後,就趕回了歌府。

是我。歌細黛微微一笑,紋絲不動。

大**一路辛苦了,黎姨娘自顧自的踏進了屋裡,瞧了眼後,對身旁的丫環斥道:怎麼一點眼色也沒有,還不快去為大**奉茶。

丫環應是,趕緊就去了。

不辛苦,從太子府到歌府,半個時辰足矣。歌細黛閒適的把玩著暖手爐。

太子府?黎姨娘面露詫異。

青曼恭聲道:歌**是當朝太子殿下鍾愛的准太子妃。

黎姨娘愕然,這個小丫頭不是在碧湖山莊?怎麼跟太子殿下在一起了?量誰也不敢拿這種事開玩笑,想必是真的。

歌細黛神色平常的道:我爹沒有告訴你?

黎姨娘的反應倒是快,和顏悅色的道:應是還沒有來得及。連忙賀喜,大**真是歌府的榮耀。她心裡憤怒至極,這個小丫頭的運氣竟然這麼好?!憑什麼得到太子殿下的鍾愛?!

欣賞著黎姨娘眸中一閃而過的嫉恨,歌細黛愉快的笑了笑。

察覺到氣氛不對,青曼與歌細黛對視了一眼後,便正色的道:若無它事,歌**需要休息,晚些時候,還要赴皇室家宴。

讓丫環奉的茶還沒到,黎姨娘自是不能走,她好像聽不到逐客令,很替歌細黛著想的道:進皇宮赴宴,非比尋常。大**可還有什麼沒有備齊的,儘管告訴姨娘,姨娘無論如何也要讓大**風風光光的進宮。

沒有。歌細黛懶得與她周旋,大年三十了,還是清靜安穩的好。

黎姨娘正愁著再說個什麼話茬時,丫環端著茶就來了,她眼睛一亮,迎到屋外接過茶盞,非常和氣的說:老爺一早就去進宮值守,要明日才能回來,有照顧不周的,還請大**見諒,她將茶盞雙手遞向歌細黛,頗有些討好意味的說:大**請用茶。

稀罕,真是稀罕,姨娘為大**雙手奉茶。看那模樣,聽那語氣,真像是聽到大**與太子殿下攀了姻緣後的巴結討好。好像是人之常情的一種俗態。

這茶,大**是接不接呢?

接,自是要接的,為了逗逗黎姨娘心神不穩胡思亂想的歡喜,歌細黛也要接茶。即使清靜不得,她不介意取取樂。於是,她笑了笑,單手接過茶盞。

是帶蓋的茶盞,歌細黛將暖手爐交給青曼後,輕捏起茶蓋,茶霧繚繞,茶香醇厚撲鼻,真是好茶。她用茶蓋輕撥了撥,作出欲飲的姿勢。

黎姨娘的心一蹦,喝吧,快喝吧。

茶杯離歌細黛的唇越來直近,黎姨娘表面上很平靜,厚厚棉袍下的那顆心是跳得越來越快。

眼看著茶杯要沾上歌細黛的唇了,只見她忽地扭頭,看向青曼,問:現在是什麼時辰?

青曼道:剛剛午時。

黎姨娘的心一下子跌落至腳底了,大失所望。緊接著,在看到歌細黛又要飲茶時,她的心慢慢的升起,慢慢的升起,在升到脖子處時,歌細黛停下動作,道:我有些餓了。

有東西卡在喉嚨處的感覺真是窒悶,黎姨娘非常不爽,卻要笑空可掬的對丫環道:快去催催廚子,就說大**餓了。

望著丫環出門的背影,歌細黛看到另一個人一路小跑的過來了,鈴聲清脆。

多年不見的歌珠瀾,長大了些,更顯可愛俏氣。

歌珠瀾上氣不接下氣的焦急的大聲問:神仙叔父在哪裡?

五年了,歌珠瀾還不忘記那位嫡仙般的神仙叔父。

黎姨娘瞪了女兒一眼,寵溺的哄著:這裡沒有神仙叔父,你先回房。

歌細黛笑了笑,道:天冷,你還是要多添加衣裳才是,瞧你這小臉凍得,她將手中的茶盞一遞,語氣平常的說:來,喝杯熱茶,暖和些。

黎姨娘的神情一變,略有不安。

歌珠瀾嘟著嘴,背著手不接茶盞,不甘心的頗為委屈的問:神仙叔父在哪裡?

來,喝了熱茶,暖了身子,我就跟你說說神仙叔父。歌細黛的口吻,就像是對一個生了病的可愛的孩子說『乖,你把藥吃了,我給你很多糖果』似的。

見能有神仙叔父的消息,歌珠瀾開心極了,她這些日子,終日念想著神仙叔父,趕緊興沖沖的去接茶盞。

黎姨娘慌了,搶先接去茶盞,急喝:瀾兒,這是大**的茶,你不得沒有禮貌。

娘,快給我。歌珠瀾可不管那麼多,一心想著神仙叔父,氣沖沖的就去黎姨娘手裡奪。

歌細黛含笑著挑眉,冷眼看著她們母女,眼神一暼,又看到一個人走進院時,她將頭一扭,漫不經心的道:青曼,風大,關門。

青曼閃身到門前,對走進院中的那個人視若無睹,即刻就關上了屋門。

見女兒非要喝茶不可,黎姨娘故作失手將茶盞摔掉,茶水灑了一地。

歌細黛冷然一笑,沉聲道:你不敢讓你的女兒喝,因為茶水裡有毒。

大**可不要亂說。黎姨娘很無辜。

亂說?歌細黛關shangmen就要說亮話了,冷道:五年前,我離府的前一晚,你讓你女兒送一塊有藥的糕點給我,意圖將我迷昏,這事,我可有亂說?

黎姨娘一怔,怎麼舊事重提了?也對,那事她當然耿耿於懷。

歌細黛繼續處於攻勢,你很謹慎,為了確認我是不是真的被迷昏了,你讓你的丫環芷風用鐵釘扎我的腿。

黎姨娘的臉色變了變。

歌細黛冷道:你發現我被扎後沒有反應,確定我是被迷昏了,就將我抬去那間廢棄的園丁的倉庫,將我跟秦兒關在了一起。她鋒利的直視黎芷,我那時也不過與現在的歌珠瀾同樣年紀,你用那麼陰狠的手段待我,真是枉為人母。

黎姨娘一下子被激起了,她對那晚瀾兒的遭遇一直痛在心扉,你呢,歌珠瀾當時才六歲,你卻加害於她!

是我,是我將歌珠瀾放在秦兒身邊的,但我有叮囑秦兒,不得傷害歌珠瀾,歌細黛厲聲道:你是如何對秦兒說的,你該不會忘了吧。

你活該,誰讓你欺負瀾兒的。黎姨娘也不否認了,反正也否認不掉。

是誰欺負誰,是誰招惹誰,你敢說敢做竟不敢承認。歌細黛鋒芒更甚。

忽然,屋門被大力的推開了。

歌中道如冰錘一樣衝進來,一下子卡住了黎姨娘的脖子,雙目圓瞪,低吼:你膽子好大。

黎姨娘被突如其來的歌中道,震得懵住了,歌中道怎麼回來了?他是一整天一整夜都要值守在皇帝身邊的,他怎麼回來了?!他向來忠於職守的!

爹……爹……歌珠潤見爹對娘很凶,趕緊抓住了爹的胳膊,哇的一聲哭了。

歌中道手上的力道重了些,神情狠猛的駭人。在歌細黛離府後,他曾質問過黎姨娘,黎姨娘一口咬定不知情,一口咬定不知道為什麼有人要害歌珠瀾。他沒想到真相是這樣的。

黎姨娘的脖子被掐得快喘不過氣,她下意識的要扯開歌中道的手,換來的,卻是歌中道又加了力道。

歌細黛就那樣靜靜的看著,面無表情的。

我警告過你的,你們想要好好的,就要好好的待她們母女。歌中道面目冷沉。

黎芷撕心吼道:你只在乎她們母女,那我呢,我們母子三人呢?我也是你娶進來的,他們也是你的孩子。

你那兩個孩子怎麼來的,你心裡清楚。歌中道滿臉鄙夷。

黎芷一僵,大聲咆哮道:你掐死我吧,你早就想讓我死了,她悸心一笑,我嫁進歌府時,我以為我們是相愛的,殊不知你心裡有別人。這十七年來,我每一天都在想,時間長了你就會愛上我,我每天都在想,每天都在等你愛上我,十七年了,可是,十七年來你一直冷落我無視我。你這個無情的混蛋,心心念的戀的愛的想的都是那個女人,你從不在乎我有多痛苦,既然你一心只有她,你為什麼還要娶我,你為什麼還給我希望,為什麼?

歌中道劇烈的咳嗽了一陣,緩緩的鬆開了手。

黎芷仰天笑著,你跟那個女人冷戰較真,我成了你們的犧牲品。是的,你痛苦,你痛苦你傷害了她,那我呢,我比你痛苦萬倍,卻沒有人承認是他傷害了我,好像我受的傷害是罪有應得的。她搶了原本屬於我的,要不是等著你愛上我,我早就跟她同歸於盡了。歌中道,你同時對不起兩個女人,這輩子都贖不清。

那聲聲如針的笑,字字如刀的話,刺穿著每個人的神經。

三個人的糾結,十七年了。

那位敢愛的公主,變得消沉,變得破碎,後來變得豁達。

那位心存幻念的少女,守著一份痴痴的單戀,成為了惡毒的妒婦。

那位深沉倔強的男人,不會表達愛,妄想挑起肩負的責任,不曾想,他努力維護了很多年的一團和氣,竟然如此不堪一擊。

歌中道掃了一眼門外的丫環,咳嗽著冷道:扶姨娘回房。

丫環怯生生的上前。

黎芷絕決的望了歌中道一眼,牽著歌珠瀾的手,急步而去。

歌細黛微垂著眼簾,剛才黎姨娘的話都還震撼在耳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不需要同情與被同情。她只是唏噓,唏噓一個女人用了十七年的時間,才知道自己愛的男人不可能愛上她。

過了片刻,歌中道的神情恢復了他的深沉,將視線落在一旁,道:皇帝的家宴,只是時間長,沒法放開吃。你午餐多吃些肉,免得晚上餓。

是。歌細黛應著。

歌中道點了點頭,皇帝的家宴上,我都在。

嗯。歌細黛懂得,對於不善言辭的父親而言,他說這兩句話,已是很不易。

歌中道沒再說什麼,咳嗽著轉身,走了。從門口到院外,他一直在咳嗽。

歌細黛用力的捏著手指,緊抿著唇,移開了視線。

誰都無法把別人的痛苦感同身受,誰也都無法理解別人的甘之若飴。

半晌,一名丫環來請歌細黛去用餐。

在路上,丫環突然一跪,懇聲道:奴婢想跟隨大**,求大**准許。

你叫什麼名字?歌細黛饒有興趣的看著,這名丫環曾經被母親安排服侍過她。

奴婢名喚田田。

田田,歌細黛唸著這個名字,就衝著田田這股自薦的勇氣,可以。

席上,是顧叔照顧在左右。他說:老爺是抽空回府,已經趕回皇宮;黎姨娘和二**回去了黎府。

歌細黛只是聽罷,沒有說什麼,吃了不少的肉。

兩個時辰後,景玄默如期而至,來接歌細黛了。

景玄默並非是簡單的來,而是帶著對一個女子最大的尊重。

自景玄默被冊立為太子殿下以來,首次啟用規模如此尊貴宏大的出行儀仗。儀仗隊自太子府緩緩的一路朝向歌府。所經之路,百姓恭敬的跪立於側。

在歌府門口,景玄默執手歌細黛,兩個同乘上太子府的馬車。

太子殿下隆重的邀接歌府的嫡長女,此消息風一般的傳開了,不禁開始猜測他們的關係。

太子的儀仗隊由歌府出發,朝向皇宮。

馬車上,歌細黛笑道:這麼張揚?

景玄默攬她入懷,柔聲道:還不夠張揚。

還不夠?

我想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真是風光無限,榮華無量呢。他們相視笑著,含情脈脈。

在京城裡張揚了約半個時辰,他們進了皇宮,剛到舉行家宴的凌月殿,便有一個侍從俯耳對景玄默說了一句話。

景玄默望著歌細黛,眸色中似有猶豫不決。

歌細黛迎視著他,莞爾笑問:怎麼?

歌府起了大火,是黎姨娘縱的火,她狂笑著**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