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榮華無量》0060

除夕,辭舊迎新。

皇室家宴在凌月殿舉行,出席的是皇子、公主、皇孫們,以及景盛帝的胞弟和胞妹們。按宮中舊制,其餘宗親都會在大年初一陸續進宮向皇帝和皇后行辭歲禮。

景玄默與歌細黛早早的就到了凌月殿,依慣例,只需在殿內恭候皇帝即可。他們商議了一番,先去乾坤宮朝見景盛帝。

雖說,景玄默已認定了歌細黛是他的太子妃。並且,他已經得到景盛帝的允許,在家宴時帶准太子妃出席。歌細黛認為,應該先單獨拜見皇帝老子,以示尊重,讓皇帝老子挑不了理,還能讓皇帝老子過過目。

皇宮裡,一派喜氣洋洋。

花式宮燈已高掛,將白雪映得紅燦燦的。沿路的玉露宮粉梅花,幽姿暗湧,次第綻放。

真是非常熟悉的皇宮,歌細黛踩著青石小徑,目光遙遙看向安佑宮的方向,神色深凝沉靜,久遠的回憶漸漸的浮上心頭。她不禁笑了笑,重回舊地,別來無恙。

景玄默清聲問:「你曾進過皇宮?」

歌細黛一怔,在他雲淡風清的寧靜裡,有著觀察入微能看穿人心玲瓏剔透。她笑而不語。

「那裡住的是皇后。」景玄默朝安佑宮睥睨的一□。

一陣風吹來,樹枝上冬雪紛紛揚揚的飄灑著。歌細黛彈了彈輕裘上的雪,逐又踮著腳尖捏去飛落在他翠玉冠上的一朵梅花,在指間捻著,隨口說道:「是誰這麼喜歡梅花,皇宮裡隨處可見,但凡是梅花有的品種,總能尋到一株。」

「我母后,天聖皇后。」一想到母后的遭遇,景玄默本是清澈的眸子,突然寒光閃閃的,像冰刃一般。

原來是天聖皇后喜歡梅花啊,歌細黛倒是明白了。皖國的人,大多都耳聞過天聖皇后,皆道她是個奇跡。她的身份撲朔迷離,是景盛帝還是太子時,進入太子府的,後來,成為太子側妃,再後來,成為皇后。她好像根本就不是皖國人,因為她沒有親人,連個親戚也沒有,說話時用的一些詞語頗為令人費解的奇怪。

哦,還有一件奇怪的事。歌細黛清楚的記得,上一世裡,當景盛帝駕崩後,按照他的遺願,要與天聖皇后合葬。當刨開天聖皇后的陵墓時,發現墓棺裡面是空的。

穿過一片梅花林,便到了乾坤宮外。一名公公前去通報,得到准許後,他們不疾不徐的前往正殿。

在正殿外,歌細黛看到了歌中道,他沉穩的如山一般的泰然巋立,威嚴而堅毅。

明知道景盛帝就在殿內,並已看到了她,她應該立刻進殿拜見皇帝。然而,歌細黛卻款款的走向歌中道,微微躬身行禮,「爹。」

歌中道神色不變的頜首,他正準備派禁軍前去凌月殿,提前作好護衛皇帝的防範準備。他還不知道歌府出事了,也不知道他與他的大女兒都將成為眾矢之的。

「爹,雪夜冷寒,莫要常在風口處,喝了風,您的咳嗽更是難見好轉。」歌細黛的聲音不輕不高,關懷之情溢於言表。

歌中道頜首,眼神裡充滿著欣慰。

這一幕,都被景盛帝看在眼裡——見到父親,而沒有無視,真是個重孝道的女子。

在很多年前,景盛帝曾與天聖皇后探討過一個命題:孝道與君道。得到的結論是:一個人唯有重孝道,才會真正的尊君道。

雖然景盛帝沒有公開的提倡百姓要重孝道,歌細黛卻是從景盛帝每年對待先皇祭日的用心,觀察出了一二。

當歌細黛走向歌中道時,景玄默便先行進殿,拜見了皇帝老子,也察覺到皇帝老子留意著歌細黛的言行舉止。

歌細黛又向歌中道行了行禮,才折回殿門,垂目恭敬緩緩的進殿。

「臣女歌中道之嫡長女歌細黛,叩見陛下,」歌細黛伏地行叩禮,「謹賀陛下龍體康健。」

景盛帝目光沉肅,看向眼前的女子,默念著她的名字:歌細黛。

此女以男妝示人時,器宇不凡,著女妝時,明艷動人。景盛帝不禁想到了她在與許聞對峙時的凜然狠厲,在祈山途中成為準駙馬時的分寸進退,在面對揭穿性別時的平靜沉著,在權衡輕重後墜下懸崖時的果斷堅定。能有資格站在景玄默身邊的,確實應該是這樣的一位奇女子,唯有天高地迥方能與之相得益彰的國色天香。

景玄默於歌細黛身側於叩禮,兩人並肩,他恭聲道:「歌細黛就是兒臣許的准太子妃。」

皇帝老子瞇起眼睛,神色難變,沉吟道:「朕若是不許呢?」

氣氛瞬間冷沉。

太子妃豈是隨便能許的,太子殿下倒是心情好的許了,難道皇帝老子的意見不重要?

歌細黛微微笑,答得簡單:「那就是不許。」

「那就是不許。」景玄默如是說。

關鍵在於,兩個人是異口同聲,很是默契。

「嗯?」皇帝老子的臉色沉了一沉。

歌細黛垂目,平和的道:「若是尋常百姓家,這本是兩人相悅兒女私情的事,怎奈太子殿下無私事,凡事皆要以皇權為重。太子有情,輕言許諾,臣女心領,已覺無憾。陛下深謀遠慮,以恩澤社稷眾生為大局,自會為太子殿下的婚事作好了打算。」她叩了叩首,鄭重其事的道:「太子與臣女的感情,無法與皇權相較,實在是微不足道。一切,全聽由陛下的。」

皇帝老子啊,人家兩個人都私定終生了,但是,也要尊重您的決定,知道您向來都是個為萬民著想的好皇帝,肯定為太子殿下的婚事作過長遠的打算。總之,皇權最重要,一切聽您的,您作主。

她的口吻裡沒有卑微,沒有覺得是在高攀太子殿下;沒有哀求,沒有流淚訴說這份愛情有多真摯,非君不嫁寧死什麼的。尋常的語氣裡有的是理解,理解皇帝的不易,並尊重。還有置之度外的灑脫,得到成全是幸,得不到成全是命。

皇帝老子沉默的看向歌細黛,想起了自初次見這個女子以來,就見識了她的不卑不亢、氣定神閒,字字珠璣裡擺個台階讓對方上一步,也給自己鋪好了退路。是個不可多得的女子,倒是很令他欣賞。

「父皇不必倉促作決定,兒臣今日,只是帶她來參加家宴的。」景玄默說的輕描淡寫。

「你們隨朕去凌月殿吧。」景盛帝的眼神複雜莫測,說罷,便徑直走向殿外。

當皇帝老子踏出殿外,景玄默先起身,便扶起歌細黛,兩個相視一眼,就跟隨皇帝而去。皇帝老子沒有當即拒絕,說明是有戲,只不過,需要一個有力的籌碼,讓皇帝老子盡快答應。

常言說,知子莫若父。而最知道景盛帝心性的人,莫過習慣於察言觀色的景玄默。景玄默已有辦法讓景盛帝早些頒布冊封詔書,他不著急,很多事情需要水到渠成。

「皇上駕到,太子殿下駕到。」宦官高亮之聲響在凌月殿外,得到了景盛帝的旨意,另一聲高亮之聲響起,「禁軍指揮使歌中道之嫡長女,歌氏。」

在場的人都將目光看了過去,下意識的看向在太子殿下右後側三步之遙的女子。在通明的燭光下,她身著一襲十分簡單得體的精緻錦袍,未施胭脂,除卻發間的一支玉釵,未配戴任何的飾品,頃刻間便能讓人聯想到美麗、自信、優雅。她面帶微笑的緩步而來,平靜的眼眸裡綻放著深邃的清輝,渾然天成的華貴氣場似一陣風般凌空籠罩,集萬千光華。

她的氣場與太子殿下的尊貴高遠交相輝映,使人發自內心的感慨——他們是最般配的,都那麼令人屏息無法忽視且不敢直視,彷彿是天生擁有讓眾生心甘情願俯首稱臣的魅力,無以倫比的天作之合。

隨著他們落座以後,強大的璀璨光芒才漸漸的柔和細緻。

太子殿下與佳琳公主同一席面,歌細黛獨自一席,在景玄默的身側,神情淡定從容。

就是她迷惑了太子殿下?隨著震撼的心魄剛一平復,眾人的目光就多了幾分複雜意味,讚歎、嫉憤、詫異、考究、欣賞……一下子如潮水般湧了過來。歌細黛不動聲色的垂著眼簾,忽地眼波一轉的掃視,平和的眸色裡敏銳的精光乍現,宛如一道的閃電,頓時令那些複雜的眼神縮了一縮。

與景盛帝同席的徐知達皇后,保持著端莊的鳳姿瞧著歌細黛,神色不明,心中卻暗暗生懼,分明是俯視她,為何卻有一種平視她的錯覺。

景榮執起滿滿的酒樽一飲而盡,懶散的眸子裡分明隱現出痛色。

突然,向來有規矩的七皇子竟然來了一句童言無忌,那稚氣未脫的清脆響徹殿內,「勾引太子殿下的可就是你?被逼無奈**的可就是你的姨娘?與他人攜子私奔的可就是你的親娘?」

醜聞果然傳的最快。

歌府的一場大火,燒開了很多流言,這些流言對歌中道與歌細黛很不利。

全場寂靜,都齊齊的投向歌細黛,看她出醜。

等著看笑話的目光極其不友善,直直的紮在歌細黛的身上,令景玄默格外的反感,他豎起盾護著自己的女人,目露寒光清冷的道:「七弟話裡的『你』說的是誰?這是什麼場合?國子書院的太傅們未免太過不盡職,沒教得七弟知分知寸。」

「三哥……」七皇子面上一驚,欲言又止的。反正,他的話是說出來了,已起到讓歌細黛難堪的作用。

徐知達皇后說話了,緩緩地道:「太子殿下莫急,七兒只是單純的心直口快,並無惡意。」她語氣中不免有身為國母的傷悲之情,「實在是京城之中出了意想不到的事,有一女子死得極其慘烈,她死前的字字指控,很令人驚訝。七兒也像所有人一樣,想知道真相如何罷了。」

景玄默剛要再度的強硬,歌細黛輕呵出一絲遺憾,他知道她準備好了,便與別人一樣,等著她回應。

歌細黛的表情沉重,道了四個字:「死者為大。」她又說,「有些家事已不方便講。」她停頓了片刻,「府中有家母在料理後事,願黎姨娘安息。」

是的,歌細黛派田田去見倉央瑛,將倉央瑛請回了歌府。如今,形勢嚴峻,唯有倉央瑛在歌府主持大局,才能使流言不攻自破。

歌細黛的含義很清楚了,她不能揭穿黎姨娘的惡毒誹謗,因為,死者為大。

寥寥幾句,此女竟就脫清了尷尬,反而表現出了大方,她沒有解釋沒有掩飾,更無心虛。倒是個機智之人。景盛帝神情難以揣測的瞧了一眼歌細黛。

「朕突然有了一個想法。」景盛帝的聲似洪鐘,眾人的思緒一下子從剛才的氛圍裡出來了。

「父皇,什麼想法?」佳琳公主可沒興趣聽歌府的莫名其妙的事,她早就覺得無聊了。

「太子再過數日,就是十八歲生辰,如今,太子妃還未落定。」 景盛帝道:「在今晚的家宴上,就挑選出個太子妃吧。」

眾人一愣,皇帝老子的決定太突然了。

徐知達皇后問道:「以陛下之意,如何挑選?」

景盛帝道:「皇后上次不是有了五位人選,將她們即刻宣來,競逐一番。」

佳琳公主拍手鼓掌,「父皇的主意太好了。」哼,男姬啊男姬,太子哥哥要娶妃了,氣死你。

「臣妾遵旨,」徐知達皇后很樂意,她還是表現出了應有的風範,詢問道:「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眾人紛紛的看向了太子殿下,景玄默正在俯首把玩著琉璃酒杯,他的手指真是漂亮極了,晃動著晶瑩的光澤。他好像剛察覺到要表態,便將頭一抬,目光清淡得近乎寒冷。他輕輕的轉頭,眸色漸漸的變得溫和柔情,在落到歌細黛的臉上時,已是深情款款。

太子殿下沉默不語,眾人已知他的心意。

景盛帝已是起了興致,可不想掃興,擺擺手道:「歌氏既無婚配,也可參加競逐。」

「謝陛下聖恩。」歌細黛微笑著躬身致禮。

景玄默這才說得輕描淡寫,「兒臣也有心今日定好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