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短暫和最漫長的時間都在考場上。考試結束前一分鐘你發現自己有一道計算題從第一步開始就抄錯了題,時間就在你來不及驚呼的那一刻開始加倍流逝,你的筆尖已經開出了花,思路就像黃果樹瀑布飛流直下,可是鈴聲永遠走在你前面。
有時候我真的很擔心,如果時間始終以這種速度消失,一扭身,我就能從背後的鏡子裡看到自己如瀑青絲轉瞬成雪。
雖然我沒有如瀑青絲。我是短頭髮。
然而如果讓我選擇,我倒是寧願經歷這種驚心動魄一分鐘,讓卷子帶著我未完成的遺願隨著監考老師遠走,也不願意獨自坐在那裡面對很大一片空白,聽著周圍沙沙的答題聲和翻頁聲,好像要等到地老天荒。
那時候視野裡面是一片空白。並不是說我昏過去了——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對你形容那種色調。桌子、椅子、講台、監考老師、牆上的黑板、黑板上面的紅色大方塊字,「敦品勵學,嚴謹求是」……
這一切都被罩上了一層淡淡的白色。好想你已經來到了天堂,卻又不耀眼。你假裝自己在做題,可是實際上筆尖都不曾落在紙面上,只是為了和別人一樣忙碌,躲避監考老師的目光,搶救岌岌可危的尊嚴——儘管如此,那層白色還是在你的視野中晃動,久久不去。
等著,聽著,思維游離在試卷之外,難堪的空白許久沒有任何改動,趴在桌子上也遮不住。時間都在別人的筆尖上,獨獨把你遺忘了。
獨獨把你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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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科目都結束的那天下午,我終於等到了最後的鈴聲。明明需要更多的時間,卻再也不想琢磨那些題目的解法,寧肯趕緊宣判死刑,讓我死也死得踏實。
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回頭看到余淮和林楊一邊收拾書包一邊在談論什麼,余淮伸出右手,豎著大拇指,比比劃劃。
「氣旋不是上升氣流嗎,大拇指向上,四指方向自然彎曲,氣流就是逆時針轉啦,所以是西北啦西北!」
林楊搖頭,「我當然知道氣旋是什麼,可是那道題明明是高壓反氣旋。」
他們兩個還在爭論,我已經無話可說,最後一門是地理,這個科目很快就會在全省會考之後與他們say goodbye了,有什麼好討論的?
無論如何,都結束了。
余淮看到我,中止了與林楊的交談,轉身熱情地朝我招手。
「考得怎麼樣?」我趕在他講話之前趕緊先問。
他聳聳肩,「就那麼回事兒唄,還行吧。你……」
在他把「呢」反問出來之前,我連忙笑著問林楊,「小姑夫,你呢?」
林楊又漲紅了臉,我笑出聲,他卻很快反應過來,老神在在地把手插到兜裡,挑眉看看余淮,又看看我。
「我什麼時候成了『你們倆』的小姑夫了?」
「你們倆」咬字非常準,我都聽見心裡咯登一聲,好像不小心失言講出了自己都不敢承認的真心話。
余淮抬腳就要踢林楊,被林楊反手抓住小腿差點掀翻,他們就開始拉拉扯扯拚命想要把對方按在地上,兩個大男生扭來扭去的,我都不忍心看。
看了就會想歪。
終於一班的同學們紛紛湧入教室,余周周安然坐到座位上的一刻,我咳嗽了一聲,林楊立刻就像踩了電門一樣繃直身體,然後一個魚躍就逃出了門,把仍然戰況不明的余淮獨自扔在垃圾桶旁邊。
在林楊跑出門的瞬間,門口出現了一個極為俊秀的男生,高大挺拔,抱著書本邁著很穩重的步伐慢慢走進來。
又是一個看著眼熟的男生,說不定也出現在我亂拍的某張照片裡面。他身上的氣質和林楊的那種鮮活溫暖、偶爾犯傻冒失的感覺很不同,我說不清。
總覺得他來錯了地方,即使在溫和地笑著,與周圍人閒聊寒暄,卻總是跟旁邊這些渾渾噩噩的學生格格不入,說不上哪裡,過分精緻,過分耀眼,過分疲憊。
余淮收斂了笑容,推了我肩膀一下,「看什麼看,趕緊回班。」
那一刻我甚至差一點就脫口而出,「帥哥憑什麼不讓看,你嫉妒啊?!」
憋住,帶著考完試難得的複雜好心情出門。
然而邁出一班門口的一瞬間,我聽見余淮用很平靜的口氣「順帶提及」——「那是楚天闊,摸底考試的第一。……好像也是咱們這屆的中考狀元。」
然後我就明白了那句「看什麼看」裡面包含著怎樣的情緒。余淮自然不是小肚雞腸只知道妒忌的男生,他很嚴肅地收斂情緒推著我離開教室,應該是在面對心目中的競爭對手時候的正常反應吧。
世界上沒有人萬事如意。我坐在考場上獨享漫長的空白時間,在另一個空間裡,余淮也有他的高山要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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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班才是受難的開始。
我趴在桌子上,周圍鬧鬧哄哄對題的聲音擋也擋不住。余淮是周圍人圍攻的焦點,我就是焦點旁邊的炮灰。
「這次數學出的什麼題啊,選擇題那麼多陷阱,我連著好幾道都選錯,幸好看出來了,結果導致後面每道題都要小心翼翼讀好幾遍生怕看錯被耍,差點就答不完卷子了。」
義憤填膺抱怨了那麼多,最後該做完的還是都做完了,改選對的還是都選對了,所以這個女生到底在憤慨什麼??
「別提了,那作文我根本就不知道該寫什麼,我估計我肯定跑題了,48分都拿不了,要命啊!」
挑一個整場考試中最拼運氣的部分來擔心,你有意思嗎??
「啊喲喂那個英語啊,我聽聽力的時候好幾次差點走神,那是什麼口音啊,英不英美不美的,跟喝多了似的,我第一遍的時候完全沒聽懂!」
你丫費什麼話,不是還有第二遍嗎?你第二遍不是聽懂了嗎?叫喚你妹啊!
他們就這樣圍在余淮周圍七嘴八舌地邊對答案邊抱怨考試的變態,我趴在桌子上,看余淮左右逢源,緩緩閉上眼睛不想說話。
「考完了就不提了,張平沒過來呢吧?走走走趁現在下去買點吃的!」余淮大手一揮就把一群人都拽走了,我睜開眼,看到他走在最後,正回頭朝我狡黠地笑。
我也感激地回了個笑容,嘴角很快耷拉下去。
好像終於撐到電池壽終正寢的劣質洋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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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平笑哈哈地,面對底下仍然抱怨不休的同學們,什麼都沒說,轉身在黑板上開始寫字,刷刷刷,字很醜,但足夠大,所以極有氣勢。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我們漸漸安靜下來,好奇地看著他。余淮的食指不住地扣著桌子,皺著眉頭怎麼也想不明白張平又抽什麼風。
「同學們啊,你們知道這首詩的出處嗎?」
「不是小白臉毛寧唱的那個《濤聲依舊》嗎?」β在後面舉手,全班大笑。
張平剛剛笑而不語的范兒被嚴重打擊,他趕緊調整了情緒,白了β一眼,繼續說。
「這個作者啊,名叫張繼,當年落榜,很不爽,很不爽,夜宿寒山寺——就是寒山那裡的佛教招待所,心情抑鬱,失眠,就出門遊蕩,寫了這首詩。」
「這首詩後來千古傳誦,張繼自然就名留青史,但是大家想想,當年的那個狀元到底做了什麼,又留下了什麼呢?誰也不知道。所以說啊,同學們,落榜不是問題,考得不好也沒關係,東方不亮西方亮,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有些東西,沒你想像的那麼重要。」
大家開始起鬨,鼓掌,張平眯起眼睛笑嘻嘻地站在講台上,雙手背在後面很享受的樣子,儼然一位新上任的邪教教主。
余淮卻破天荒沒有跟著湊熱鬧。
我笑了一會兒,側過臉看他,「怎麼了?」
「死了以後名垂青史,有什麼用啊?活著的時候那麼憋屈。快樂是自己的,成就也是自己的,後人唱讚歌,有個屁用。」
我愣愣地,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這個世界太複雜了,那麼多的活法,我們卻總要褒獎某幾種,貶低另外幾種。可是仔細想想,到底怎樣才是對的?
誰知道。我們只有活過一遍之後才會明白,可是那時候剩下的感覺只有一種,名叫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