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沒有食言,度過了一個短暫而惶恐的週末之後,週一早上升旗儀式的時候,就有些同學開始散播各種關於每學科學年最高分的消息。我才聽說有些同學週六週日的時候被叫到學校幫忙核分數排榜出成績單,在明確分工的流水作業下,成績就像某種產品一樣從打印機中連續不斷地吐出來。
我一點也不想知道自己考多少分,一點都不關心,甚至希望它出不來才好呢,誰一個不小心把教務處點著了,電腦和卷子一起燒光,天下太平。
我再一次高舉著相機,對著四周亂拍。
一群人圍在一起嘰嘰喳喳,中心人物看不清,只有一個背影,似乎是楚天闊,只是有點像。
一個女生捧著不知道什麼書低頭專心地看,眉頭微皺,因為背後一個把發尾挑染成紅色的莫西干頭男生嬉皮笑臉地在背後拽她的辮子。
還有好多焦距模糊的照片,但是總能找到一兩個陌生的臉孔,清晰,鮮活。
我低頭看著,在嘈雜興奮的人海中。突然間覺得心裡平靜了下來。
之後還會有很多很多的考試,如余淮所說,是的,我們都會習慣,習慣到想不起來每一次考試的成績和排名。他們自然也不會記得這樣一個星期一的早上,這樣一個毫無特徵的升旗儀式。
可是我記得。他們自己隨手丟棄的青春影像,都在我手裡。我是整個操場上,最最低調的富豪。
我覺得自己笑得也許很悲壯。可是卻沒有勇氣自拍。
我拍下了他們的青澀年華,卻把自己的那份遺忘在了照片的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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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科老師進門時候都會懷抱一大摞卷子,急匆匆地邁步進來,巡視教室朝課代表示意,然後將卷子遞到他們手裡,一言不發倚著講台看課代表指揮幾個同學分髮捲子,屋子裡面嗡嗡嗡響不停,可是仔細一看,似乎大家都沒有講話,神情肅穆,充滿期待又有點恐慌。
所以我就很奇怪。那麼這種嗡嗡的說話聲音是來自哪裡的呢?
韓敘是數學課代表,張峰面無表情地將一沓卷子交到同樣冷面如霜的韓敘手中,彷彿是魔教的傳位儀式一般莊重。
數學是我考得最爛的一科,成績卻是第一個發下來。明知自己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偏偏心裡面仍然在打鼓,絲毫沒有那種心如死灰的自覺。我一直在安慰自己,數學就數學吧,一下子死利索了,也是一種福氣,剩下的科目就會只高不低了。
可是當韓敘頂著一張死神般的蒼白小臉走近我的時候,我仍然下意識地抓住了身邊的什麼東西——竟然是余淮的手。
我能感覺到他和我的身體一起震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的舉動,還是因為我的手冰涼如死屍。
然而他卻並沒有掙脫。
那一刻大腦已經不運轉了。卷子輕飄飄地從上空落下來,就像電視劇裡面太監扔給冷宮娘娘的三尺白綾,清高飄渺得十分囂張。
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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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張大了嘴,尚存的理智讓我歪腦袋瞄了一眼左側裝訂線內的名字。
哦,余淮的。
他皺著眉用閒置的右手拽到他面前開始認真盤查到底那兩分扣在了哪裡,一邊翻,一邊說,「你手怎麼那麼涼啊?期中考試而已,真這麼害怕啊?兩眼一閉就過去了!」
我狠狠地甩下他溫熱的左手,可是不知道說點什麼反駁他。不過這樣一鬧,反倒不緊張了,手指雖然仍然很涼,卻不再僵硬。
「不好意思啊,」我訕笑,「我……不是故意……」
餘光瞄見他的喉結不自然地上下滑動,但是語氣仍然很淡。
「冰死我了,下不為例。」
切。我撇撇嘴。
不過,下不為例指的究竟是不能抓他的手呢,還是不能在手很涼的時候抓他的手呢?
如果我捂熱了,難道就可以嗎?
他的那張臉太淡定了,我很難不胡思亂想。正在此時兩三張卷子像是被風吹過來一般飄到我眼前。
什麼都不用看。那慘不忍睹的鮮紅分數讓我立刻確信這是我的那張,急忙趴在桌子上護住,緊張地朝四周看。
余淮眨眨眼剛想說點什麼,突然簡單面紅耳赤地喊我。
「……耿耿……你撲住我的卷子幹什麼……剛才不小心……你還給我行嗎……」
我訕笑,站起身把卷子遞還給了她。
原來這種分數不只有我能考出來。簡單果然是能夠共患難的姐妹。我從一開始就沒有看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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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的轟炸結束,我已經麻木了。老師講卷子的時候我就用紅色的中性筆認真地記,記得滿卷子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筆跡,妄圖將鮮紅的分數淹沒在我自己掀起的紅色海浪中。
至少這樣看起來就不會那麼刺眼。
成績單發到手裡,左起姓名,然後是數語外物理化學成績,一個總分加和,緊接著是史地政成績,最右邊是八科成績加總。
也就是說,有兩個總分,然而真正重要的是第一個總分。史地政不過是意思意思而已,畢竟大多數人還是要學理科的。
我發現成績單排榜上的第一名竟然是β——正在疑惑,看了一眼最右邊,她的分數也不高啊?
這時候張平在前面清了清嗓子:「咱們成績單呢……我跟徐延亮商量了一下,用的是隨機排序,就不搞那麼血腥的大排名了,樂意研究的同學自己根據右邊的總分排一下大致的名次我也不反對,看看自己是第幾梯隊的,也有個努力的方向。我就說一下前三名吧,第一名是韓敘,第二名是余淮,第三名是張靚靚,韓敘和余淮都排進了咱們學年的前三十名,大家鼓掌祝賀一下哈。」
我鬆了一口氣。雖然不排名不代表名次不存在,但至少,面對著這樣一張密密麻麻的成績單,估計大家也只是看一眼總分估摸一下大致順序,不會太過計較。我的面子某種程度上得以保全,不由得朝張平感激地一笑。
他竟然看到了,也很得意地揚揚下巴,摸摸後腦勺。
當然我也聽到班裡有人很不滿地抱怨,「搞什麼啊,亂七八糟讓我怎麼排啊!」
我黯然。和我這樣只想遮羞的人不同,還是有很多人覺得搞這種維護隱私的排名表是非常浪費大家的時間精力的無用功。我想為張平鳴不平,卻又沒有底氣。
我小心翼翼問余淮,「喂,你是希望名次排出來還是不排出來?」
他心不在焉,「對我來說都一樣啊。」
我嘆口氣。的確。反正他就在前三名。
他又轉過來,看著我,眼睛亮亮的,好像想起什麼似的,說,「不過……其實還是不排的好,多無聊。」
我很大力地點頭,眼睛有點酸,「是啊,是啊。……多無聊。」
他沉默良久,我突然感覺手背一暖。
這次是他主動地捏了捏我的手,很小心地,很兄弟情義地,說,「會好的,慢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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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在飯桌上問起期中考試的事情,我沒搭腔,只是告訴他,週三就開家長會,五點整。
他點頭表示知道了,然後再接再厲,「那你們成績都出來了是嗎?」
我張了張嘴——不是不想告訴他,只是不想當著齊阿姨和張帆的面說出自己那慘不忍睹的成績——不管怎麼丟人,我只丟給自己家的人看。再怎麼說,她們也是……外人。
飯桌上有幾秒鐘的安靜,突然齊阿姨站起來盛湯,笑著說,「剛考完,哪能那麼快啊。耿耿,還要不要湯了,阿姨給你再盛一碗?」
我把碗乖乖遞過去,感激地一笑。
晚上我趴在書桌上什麼都不想做,門也沒關,隱約聽見客廳裡面我爸和齊阿姨的談話聲,中間夾雜著齊阿姨刷碗發出的丁叮噹當的響聲。
「你去單獨安慰安慰她,我看她情緒不大對。我和帆帆在的話她有話也沒法跟你說。」
心裡面不知道是什麼感覺。自己老爸遲鈍得很,倒是一個外人心思透徹把你看得一清二楚,這無論如何也讓人感動不起來。
我爸依言進屋,順手帶上門,隔絕了張帆的四驅車和齊阿姨的刷碗聲,把一杯牛奶放到我桌上。我趴著沒起身,悶悶地說了一聲謝謝老爸。
「考得……不理想?」他試探地問。
我「嗯」了一聲。
「……排多少名啊?」
「我也不知道,我們班沒排名。」說出這句話的瞬間極其感謝張平。
「……那……」他似乎沒話說了,站起來踱了兩圈,在我背後拍拍,又揉了揉我的腦袋,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常事,別太往心裡去。會好起來的,畢竟你入學就跟人家有差距,這個要承認,一步一步來。」
他這麼溫柔,我反倒從一開始一肚子怒火轉為了埋怨自己不爭氣。的確有一段時間將怨氣都歸結為父母逼迫我進了一個不屬於我的變態學校,然而這一刻,卻深深地感到乏力。別人的孩子都有能力給爸媽帶來榮耀,為什麼我什麼都做不了呢?
我點點頭,鼻子堵了不敢出聲,側臉緊貼在桌面上,動起來的時候有點疼。眼淚順著眼角流下去,隱藏在臉頰和桌面之間,他看不到。
「要是理科學著吃力,不用著急,高一一過去,咱們就學文科,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