β說,我捧著那本田字方格認真學習的時候,嘴角都帶著壓不下來的弧度——「跟繡嫁妝似的」。
她剝著橘子皮,一屁股坐在朱瑤的桌子上,面朝著我陰笑。
「你怎麼還不走?」我一邊收拾書包一邊打發她。
「今天我們組值日,韓敘有事兒先走了,簡單一個人做雙份,我本來也要逃跑的,被她抓住了。」
「韓敘也要忙著參加競賽嗎?」
「他應該不會吧,」 β聳聳肩,「簡單說,韓敘以前就沒有系統地受過競賽培訓,也沒想過要參加,他更傾向於安安穩穩地參加高考。」
的確,韓敘在語文和英語方面比余淮成績好很多,論均衡和穩定,余淮遠不如他。
我忽然聯想到數學課上那個因為張峰的呵斥而被打斷的話題。
余淮的茫然和焦慮。
顯然初中升高中統考給余淮造成了—定的打擊,林楊說過,半路出家的余淮同時應付競賽和統考,是有點兒吃力的,統考的成績也證明了這一點。而現在,余淮是應該相信自已,繼續在競賽的路上走下去,還是應該吃一塹長一智,學乖一點兒呢?
從期中考試結束時他看到楚天闊的那副嚴肅表情我就知道,在余淮的領域,有另一番我所不能理解的、苦惱程度並不輸於我的糾結和較量。
反觀韓敘,情況要簡單很多。
韓敘的臉上永遠掛著一種「不為所動」,冷冷靜靜的。當他認定了某條路是對的,即使旁邊人告訴他旁邊的岔路上滿地是撿金子,他也不會多看一眼。
如果說余淮的野心指的是「雖然我不想吃果子,但是只要看到蹦起來有可能摘到的果子,我就一定會使勁兒蹦蹦試試」,那麼韓敘的野心就是「我只想低頭趕路,所以去他媽的不管什麼途徑我都要走到底,蹦起來能夠到好果子又怎樣」。
這是簡單在校慶時坐在運動場上對我和β說過的。
當然她的原話要噁心肉麻和抒情得多,不便複述。
有時候,我會在走神的時候看向簡單和韓敘這一桌的背影,默默地好奇,簡單是韓敘的那顆果子嗎?如果她不是,那韓敘身上那種她所鍾愛的「不為所動」,會不會給她一個最諷刺的結局?
我自己呢?
我低頭摸著那本薄薄的田字方格,輕輕嘆息。
如果我也是顆果子,恐怕余淮不光不需要蹦起來,還得彎下腰撿呢。
有那麼一秒鐘,我忽然湧起了一股強烈的上進心,想要變成一顆長在樹木最頂端的果子。
我也想看一看高處的風景,吹一吹高處的風,然後靜靜地等著一隻猴子蹦起來抓我。
當然一秒鐘後,我就恢復正常了。
我搆不著果子,也撿不到金子。我是個貧窮的瘸子。
我從胡思亂想中抬起頭,不出意外地從β眼中也看到了一模一樣的,對二傻子的憐惜。
「唉,這孩子,」β將最後剩下的幾瓣橘子一起塞進嘴裡,含糊不清地說,「看樣子是晚期了。」
她還沒說完,就被一塊黑板擦從背後狠狠擊中了。β嗷嗷叫著,從朱瑤的桌子上跳下來。
「給老娘幹活!」簡單站在黑板前叉著腰怒吼。
我穿好羽線服,拎起書包,臨走前習慣性地回頭看了一眼窗外。
外面早已是一片漆黑,教室明亮的燈光下,我自已有點兒臃腫的身影在玻璃上映出,格外清晰。
又一個白天悄無聲息地溜走了。
但是今天我沒覺得那麼慌張無措。我想起余淮說,耿耿,你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會的吧,既然他這樣說,應該會的吧。
果子埋在地下,總有一天,會從泥土里長出一棵樹。
耿耿,加油。
我爸說快年底了,我媽在銀行那邊忙得人仰馬翻,本來這個週末她想要帶我去散散心的,不過突然部門裡有局要陪客戶,所以不能來了。
我沒覺得很失望,因為之前我也不知道她要來陪我,沒期待過,算不上落空。反正這個週末我早就打算好了要沉下心來好好讀書,絕對不要再睡懶覺了。
不過說到決心,我自打上幼兒園起就在跟這玩意兒做鬥爭。我下過很多決心。小學時,下決心以後美術課上絕對不能忘記帶顏料,早上進校門絕對不能因為沒戴紅領巾被值周生抓;初中就決心每天跑步一千米來長個個子——半個月後,我爸急三火四地拿著報紙上的生活小常識版面對我說,耿耿別跑步了,越跑越矮,損傷膝蓋。我說爸你別擔心,我還沒開始跑呢,我決定從明天開始打羽毛球了。
結果是我爸特意給我買的啥啥碳素材料的很貴的球拍一直掛在我房門後面落灰。記得剛買回來的時候,我還特傻缺地問我爸,你讓人坑了吧,為啥你的兩隻球拍是單獨買回來的啊,人家一買都買—對兒呢。我爸憐惜 地看著他的高級球拍,好像一眼望見了它倆的結局。
但是這次期末考試,性命攸關,我是不會隨便放棄的。
週五晚上吃完飯,我就洗乾淨手開始清理我的書桌。我的桌子並不小,不過它邋遢成這樣可能也因為它不小。我把桌子上所有亂糟糟的卷子、練習冊、小說和雜七雜八的小東西都搬到了地上,然後跑去廚房拿了一塊抹布開始擦桌子。
我爸聞訊趕來,問我,「你要幹啥?」
「重新做人。」我淡淡地說。
為了顯示決心,我決定一段時間內都要變得酷一點兒。先從少說話開始。
「重新做人,你收拾桌子幹啥?」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每次擬訂一個新的人生計畫,無論是整體計畫還是局部計畫,我都要先把我的這間小屋折騰一遍。
我六歲的時候搬進這裡,已經十年了。廚房在維護下依舊保持著整潔,可牆壁上已經被油煙燻燎成淡淡的褐黃色。我的小屋子乍一看沒那麼明顯 但是我總覺得它已經和我血脈相連,任何在回家路上所形成的、腦海中清晰而熱切的新決心,都會在我坐進書桌前的舊轉椅時被做舊。亂糟糟的紙堆上還印著昨天的我,濕乎乎的,什麼熱情都點不燃。
齊阿姨也從房門口探出頭:「耿耿,要阿姨幫你不?」
「沒事,」我頭也沒抬,「謝謝齊阿姨,我自己能搞定。」
我咬牙切齒地將卷子一頁頁捋平整,對齊邊角摞成一摞,然後把隨手扔得到處都是的文具都歸攏成一堆。可惜不是所有東西都是方方正正的,我擦乾淨桌子後,開始將東西往桌面上擺,擺著擺著就又快要滿了。如果 一會兒我學習的時候再亂丟兩樣東西,就會立刻恢復原樣。
我叉腰站在地中央,心裡已經開始有點兒煩了。
說真的在操持家務方面我真沒啥天賦,看來只能做女強人了。
怎麼回事呢?
缺少收納工具。我恍然大悟。
我抬頭看向我爸的時候,自己都能感覺到眼睛在發光。
我爸用手摀住額頭,不和我對視,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是不是又要花錢了?」
他一直等著這句呢,像個預言家。
我拒絕了我爸的友好建議:明天就星期六了,我和你齊阿姨要去沃爾瑪,到時候給你抬幾個整理箱和文件夾回來。
我的熱倩本來就是稚嫩的小火苗,我怎麼可以用時間的洪水撲滅它?
我從小就有這毛病,我媽把這個叫「想起一出是一出」。她反正是對我這一點深惡痛絕的。當我想要個什麼東西的時候,但凡我能想到一個正當理由,那麼就一刻也等不了,彷彿屁股上著了火。我媽自己是個風風火火的人,可她偏偏理解不了我的猴急。 我爸反倒每次都會縱容我。他會說,孩子有熱情就讓她去做吧,要是她堅持不下去,下次就會長記性了。
我一直沒長過記性,我特對不起我爸。
我爸無奈地看著我戴上帽子、圍上圍巾往樓下衝,幫我打開防盜門。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寬容無言忽然打動了我,我竟然停下來,對他說,爸,你相信我,這次我—定能考好。
我家裡人都沒有說大話的習慣,我以前也沒發過這種誓,連我爸給我報振華的志願我都嚇得以為他要大義滅親,所以我沒頭沒腦地來這麼一句,把我倆都嚇了一跳。
我爸突然就笑了,笑得像電影裡的慢鏡頭,也不知道是我眼花還是他真的笑得太慢了。
「嗯,爸爸一直相信你。」
我有點兒不知道說什麼,一低頭就繼續往樓下跑了。
我確定,我現在就是把樓下的文具店整個搬上樓,我爸都不會有意見。
當我把買回來的所有塑料文件夾、檔案袋、曲別針和收納紙箱等全部用光,屋子整理得煥然—新之後,我,決定要休息一會兒。
那時候是晚上八點半,所以我去看了一會兒電筧,然後又坐在客廳的電腦前玩了兩局紙牌和大半局掃雷。
我玩得正開心的時候,小林帆忽然從沙發上爬過來,一邊看著屏幕一邊聲音特別小地說:「姐姐你聽我說,但是你別回頭,耿叔叔在看你,你別玩了。」
我頓了頓,脖子都僵了。
「還有,」他聲音更小地繼續說,「別點那裡,那兒有雷。」
幾乎是立刻,我伸了個懶腰,裝作啥也沒發生一樣對林帆說:「你接著玩吧,姐姐不跟你搶了,姐姐上了一天學,好累啊,得換換腦子,現在休息夠了,姐姐要去學習了!」
林帆迅速地瞟了客廳門口一眼,然後輕聲說:「耿叔叔走了。」
我長出一口氣:「我反映很快吧?」
「嗯,」林帆使勁兒點頭,「就是演技太假了。話太多顯得心虛。」
這小子怎麼回事兒?蔫壞蔫壞的,第一次見面時乖得像貓似的,都是假像嗎?
我嘴角抽搐地看著小林帆迅速霸佔了我的位置,靈巧地把我磨嘰了半天還沒掃完的殘局清了個乾淨,然後開始運行他新裝的一個叫「馬克思佩恩」的打槍的破遊戲。
那一瞬間,我有點兒懷疑剛才我爸到底有沒有站在客廳門口盯過我。
臭小子耍我呢吧?
不過當我坐回到書桌前的時候,我倒有點兒感激他了。我無數次洗心革面都死於這一步,打掃完屋子,花完錢,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這次一定要有然後。
我從書包裡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本小小的田字方格本,然後抽出剛剛特意買回來的牛皮紙,認認真真地給他包起樹皮來。
田字方格本身的封面實在太薄了,包好之後完全無法和硬實的牛皮紙貼合在一起,只要一打開,整個本子就像要死的青蛙一樣翻肚皮了。我想了想,又拿起訂書機,把所有鬆動的部分都訂了個嚴實。
余淮又會笑我形式主義吧?
不過,這次和新教材的書皮是不一樣的。
反正就是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