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日是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天。
週六晚上我媽帶我去吃了牛排,我好奇之下百般請求,她終於同意讓我嘗點兒紅酒。
「剛才服務生說買一贈一呢,多划算。」
我媽勉強答應讓我嘗試一下,於是我就心滿意足的開始學著電視劇裡的人一樣晃著杯子,第一圈就潑了自己一臉。
我媽的額頭上寫滿了「我女兒怎麼可能這麼蠢一定是婦產醫院給我報錯了」。
我媽要開車,於是沒有喝酒,剩下的一瓶紅酒被我們帶上了車。
「媽,這瓶酒送我把!」
「你有毛病啊?你才多大?你問這問題前沒用腦子想想?你覺得我可能答應你嗎?」我媽語調又提高了。
但我是壽星,我才不怕她。
「不是的,」我搖頭解釋,「就當生日禮物,反正我也不喝。我可以擺在書桌上當擺設,平時想像一下上流社會的生活,學習一定特別有動力。」
我媽沉默了很久很久。
「耿耿,你覺得爸爸、媽媽在精神上虧待你了嗎?」
「……」
我們從飯店走出來的時候,忽然下起了大雪,才十幾分鐘的功夫,就已經在地上積了厚厚一層。
我爸打來電話,問我們吃完飯沒有,最好早點兒回家,大雪天交通事故會比較多,囑咐我媽媽小心點兒。
「我想跟我女兒多待一會兒,用不著操心。」
我這邊正跟我爸說話呢,就聽見我媽在旁邊邊開車邊甩出這麼一句,我連忙摀住話筒,三言兩語結束了電話。
「我爸也是擔心咱倆的安全。」
我媽冷笑著哼了一聲。
路上幾乎沒有什麼車,我媽媽卻開的格外慢。媽媽說,現在這邊空曠的原因很可能是因為後面那幾條主幹道出事故了,車都過不來。
我透過車窗的確看到有很多在大雪中等公交車的路人,看著黑壓壓的陣勢,估計是很久沒來車了。
我忽然覺得應該做件好事,就磨著我媽讓她把車停在某公交車站牌邊上。
我按下車窗,暖烘烘的車內灌進一股清冷的風。
「我和媽媽要開車去西大橋方向,你們有人在哪附近住嗎?我們可以捎兩個人過去!」
我都笑成花了,站台上的眾人依舊一副看神經病的樣子看我。
等了半分鐘,我只好重新關上車窗。
「他們不會信你的」。我媽媽平靜地說。
我鬱鬱的盯著窗外,很快那幾個公交站台就被我們的車甩了後面。
「媽,你胡不會覺得我有點兒缺心眼?」
我媽笑了,是那種從鼻子出氣的笑法,沒說話。
車經過教堂廣場的後身,美景從建築群的中縫一閃而過,我驚叫了一聲,轉眼就看不到了。
我媽看了我一眼,沒理會我,默默地把車掉了個頭,朝著教堂廣場的正面開了過去。
她停下車,說:「下去看看把,挺漂亮的。」
陰霾的天空在夜晚比白天要迷人。我仰起頭,看到城市的燈光將天幕映成美麗的暗紅色,鵝毛雪從不知名的某處紛至沓來,落進我的眼睛裡。
這座老教堂還是殖民時期的俄國人留下的,美的令人窒息,不知怎麼在砸碎一切的混亂年代中倖存。小時候家裡特困難的那段時間,我就住在這座教堂附近。那時候商業區還沒發展起來,附近只有一個「第一百貨」,還是沒改制前的國營商場,東西都擺在玻璃櫃檯裡面賣,只能看不能摸。我小時候常和小夥伴們到教堂附近探險,爸媽都很忙,沒人管我,我記得我差點兒就把教堂後們的大門鎖捅開了。
可能是記錯了把,記憶中我太善於神話自己了。
幾年前,市政府終於花了很大力氣將它從商業區的圍剿中解救出來,畫出一片空地,拆拆補補,修了這樣一個廣場。
在夜晚十六組橙色的射燈光芒圍繞之下,它頭頂無盡的暗紅色天幕,安靜地佇立在雪中,像錯亂的時空隨著大學一起降臨在高樓林立的商業區中央,天一亮就會消失。
和我小時候印象中那個灰不溜秋的醜傢伙一點兒都不像,她這麼美。
我一會兒憂傷地抬頭看雪看教堂,一會兒又發瘋了是的在乾淨無暇的雪地裡打滾兒,開心的不得了。我媽一直站在車前遠遠看著我,沒有呵斥我把自己弄了滿身的雪,也沒有過來和我一起玩。
我折騰出了滿頭大汗,喘著粗氣跑回到我媽身邊。
「你明天非感冒不可。」我媽搖搖頭,但並沒有阻止我的意思。
我嘿嘿一笑,和她一樣靠在車上,安靜的看著教堂,又看看她。
媽媽穿著一件很漂亮的黑色羊絨大衣,帶著黑色的皮手套,頭髮潘得一絲不苟,化了妝,很漂亮很漂亮。
就是那種,如果我長得像她,可能我的大部分煩惱就不存在了。
可是她剛過了四十歲,四十歲之後是五十歲,五十歲之後是六十歲。
媽媽也會老的。
看著教堂旁邊的一道斜坡,我忽然想起一件往事。
在我三四歲的時候,曾經有過這麼一個大雪天的晚上,我爸爸騎著自行車載著我,去接媽媽下班。媽媽那時候在一家小營業廳裡對賬到深夜,看到爸爸和我出現在她單位門口,還特別不高興,埋怨我爸胡鬧,孩子凍感冒了可怎麼辦。
我那時候那麼小,怎麼可以記得這麼清楚。
媽媽單位離當時的出租屋挺遠的,我爸在那麼冷的天裡騎車,愣是累的滿頭都是汗。我坐在自行車的前樑上,媽媽坐在後座,三個雪人在空無一人的夜裡數著一盞一盞昏黃的路燈,跋涉幾千米回家。
我爸騎上教堂邊的斜坡時,一不小心就摔了。幸好地上有很厚的一層雪,我穿的多,像個肉球一樣滾出去很遠,卻毫髮無傷。我記得我躺在地上,因為衣服太厚了而爬不起來,遠遠看著爸媽連滾帶爬地趴在我這邊趕。
他們一起喊著我的名字:「耿耿,耿耿。」
我覺得他倆焦急的樣子好好玩,於是傻缺的咯咯笑了。
突然有些鼻酸,我們都熬過了那段最苦的日子。
後來就不在一起了。
上英語課的時候,賴春陽給我們講過一句英國那邊的諺語:
Tough days don't last. Tough people do.
苦難總會終結,堅強之人永存。
壞日子總是會結束的。
但是很多我們以為是最壞的日子,回頭來看也許反而是最好的日子,只是壞日子裡面的苦難消磨了很多可貴的溫柔,輕鬆的好日子來臨時,我們卻沒有多餘的勇氣了。
我側過頭去看我媽。她沒有注意到我的目光,而是正專注地想著什麼,眼睛望著教堂的方向。
可我不知道,我們看到的是不是同一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