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過後,很快就是期末考試。
我的複習過程大概就是,在計畫表上按照數學、語文、外語、物理、化學的順序將每一天要複習的章節列好,用五種顏色的筆,使整張表格看起來橫平豎直、充實豐富、精彩紛呈。
但是根本複習不完。
每次做數學題都能錯很多,也不知道為什麼錯,練習冊後附的答案太過簡略導致我看不懂,扔下數學先去做物理——結果是一樣的。
於是轉過頭投入語文和英語的懷抱中,可是更加找不到方向。因為除了語文背誦篇目之外,這兩門課都沒有複習範圍——字音、字形的選擇題題庫浩如煙海,英語卷子的難度則是高一和高三毫無區別。
賴春陽和張老太的態度同樣「無恥」:「本來就是靠平時的積累嘛,沒有複習範圍就對了。」
所以複習英語和語文雖然沒有太大難度,但是給我三十天恐怕也不夠學的。
我坐在書桌前充滿挫敗感,每十分鐘就站起身去打開冰箱看看有沒有什麼好吃的——小林帆剛從外婆家過完新年回來,見我蹲在並向冷櫃前,驚訝的張大嘴巴。
「姐姐,你還沒瘦下來呢,怎麼就不減肥了?你不要放棄自己呀!」
我毫不客氣的拍了他後腦勺一下。
齊阿姨剛好從廚房出來,只看到我打了林帆一巴掌,林帆捂著腦袋逃竄。
我頓時有些心虛。我認為和這個小屁孩已經很熟了,但是他媽媽知道這一點嗎?不會誤會了吧?
我假裝沒看到齊阿姨,笑得愈加燦爛的補救道:「再氣你姐姐,我可揍你咯!」
林凡居然已經竄進自己房間去打遊戲了,我的親熱玩笑絲毫沒有得到回應。
真是尷尬死了。
齊阿姨控制情緒的本事值得我好好學習,她明明都看在眼裡,依然和善的走過來笑著問我:「耿耿,餓了?要不要我給你煮點兒餛飩吃?」
「不用,」我搖搖頭,「我就是想打開冰箱看看,我不餓。」
我連這種胡話都說出來了,她依然眉毛都沒挑一下。
簡直太牛了。
新年三天假期很快就過去了,我們又回學校上了兩天課,期末考試就來了。
考場分配還是和期中考試時一樣,我還在一班。
天還濛濛亮,我就到考場了,在門口邊喝豆漿便拿著余淮給我的數學筆記本看了好一會兒,教工大爺才拿著一大排鑰匙過來開一班的門。
「這麼用功啊,吃早飯了沒?」他朝我笑笑。
我點點頭。
「起這麼大早來用功,一定考得好。」他繼續說。
我搖頭否認:「我學習不好的。」
「哦,」大爺上下打量了一下我,「怪不得來這兒臨時抱佛腳了啊,平時不好好努力,早幹什麼去了?」
關你什麼事兒啊!剛才是誰誇我起個大早來用功的?我對著他佝僂著的背影,嗷嗷嗷咬了好幾口。
余淮和林楊都是臨近開考的時候才匆匆趕進教室的,余淮頂著一腦袋睡的東倒西歪的頭髮,林楊則狂打哈欠。
語文考試波瀾不驚的結束了。余淮說得對,語文考得好不好,完全看風水。每次考完語文,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考得怎麼樣,反正我算是把所有空都填上了。作文題目又是些成功失敗相互轉化的陳詞濫調,我敢打賭,十張卷子裡有九張寫了愛迪生和他那1000個廢燈泡的故事。
閒的沒事兒做了三隻丑凳子的愛因斯坦,拿著退休金不好好享福,卻跑去炸雞翅的山德上校,不知道為什麼非要把老爸的櫻桃樹給砍了的華盛頓……其實我們壓根兒不知道這些事兒是真是假,也記不清自己到底是從什麼時候又通過什麼途徑開始知道這些勵志卻又古怪的名人事例,但他們現在就固守在我們的語文作文捲上,被用各式各樣的句式與詞語重新包裝,內裡卻始終是一團迷惑。
我們既不關心這些故事的真假,也不關心抒情是否足夠真誠。這只是一場用絕對正確的價值觀換取分數的交易,我們從小就明白。
十一點考完語文,中間有兩個半小時的休息時間。我從書包裡掏出熱水壺和一包餅乾,打算用中間這幾個小時再好好背一背簡便公式。
筆記本還沒來得及掏出來,余淮就從後面扯我的校服。
「你怎麼不去吃飯啊?」
「食堂人太多了。」我解釋道。
余淮一皺眉:「那也不能只吃餅乾啊,你也不怕噎得慌。」
我的目光被他頭頂上那兩根飄搖的頭髮所吸引,有點兒不能集中注意力。
「啊?哦,不噎得慌,我打了熱水。」
他被我氣樂了:「你可別逗了。我和林楊要去學校對面那家飯館吃飯,你一起過來吧。」
我不得不說實話:「我想多兒點時間看書,不吃這頓也餓不死。」
不許跟我說臨時抱佛腳沒有用!
我的眼神洩露了我內心的凶狠,余淮到嘴邊的話明顯是被我瞪回去的。
「可是我說過要請你吃飯答謝你的呀,昨天晚上競賽出成績了,你不想知道嗎?」
「啊?真的?」
林楊從余淮後面走過來,也朝我笑著點點頭。
「那你考得怎麼樣?」我急切的問。
「邊吃飯邊說,走吧!」與壞不由分說的把我拉了起來。
由於今天考試,午休時間較長,所以學校的大門沒有關,我走在兩個人高馬大的男生背後,一路上會接收到各種探尋的目光,尤其是林楊,長的好看本來就容易吸引別人的注意,他偏偏還交友甚廣,走幾步就能遇見一個熟人,還有不少是主動打招呼的女生,我差點兒被她們的視線烤熟。
「你往哪兒躲啊,」余淮渾然不覺,對我躲躲閃閃假裝陌生人的行為十分不解,「怎麼搞得好像我們倆民警拷了你一個小扒手回所裡似的?」
我白了他一眼,什麼聯想能力啊,你有這本事怎麼作文老是擠不出來?
終於到了飯館,卻找不到位置。高二、高三和我們同一天考試,高年級的學生比我還討厭食堂,更喜歡到外面來吃飯,此刻飯館裡高朋滿座,濟濟一堂。
在林楊出賣色相之後,我們仨好不容易在角落裡老闆娘單獨支出來的一張小桌前坐定,點好菜了,我終於有機會問起余淮競賽的成績。
「太偏心了,怎麼只問他啊?」林楊壞笑看著我。
然後被我們集體無視了。
「我得了三等獎」余淮說。
「我們昨晚已經慶祝過了,所以早上都睡過頭了。」林楊笑著補充道。
我瞬間綻放一臉笑容。
這個消息比我數學最後兩道答題都做出來了還讓我開心。
真奇怪,我第一次真切體會到了一種和自己沒關係的開心,以前我爸媽遇到好事情,那都算是我家的事,是會讓我沾光的;好朋友的喜怒哀樂會讓我牽掛,可是要以他們的悲歡為悲歡,我可真做不到。
但是余淮的事情不一樣。這種感覺真是奇妙。
「你知道三等獎意味著什麼嗎,你就這麼開心?」林楊在一邊奇怪的問道。
對哦,代表啥?
我疑惑地看著余淮,余淮有點兒不好意思,臉上的表情和他第一次在地理課上闡述了開普勒三大定律之後一模一樣,滿是隱忍的得意。
「全國三等獎已經有保送資格了,明年秋天,他就是大學生了。」林楊笑著宣佈。
我手中的筷子差點兒掉下來。
老闆娘親自過來上菜,桌上很快就要擺滿了。
「來來來,以飲料代酒,我們先喝一杯慶祝一下,恭喜余淮迅速脫離高中苦海,即將成為可以光明正大談戀愛的大學生拉!」林楊給我們兩都倒上可樂,然後率先舉起杯子。
林楊真是一個有氣質卻沒架子,親切又可愛的帥哥,在拘謹的我和神情詭異的余淮之間活躍著氣氛。
可我現在看他特別不順眼。
我心亂如麻,但還是顫巍巍地舉起了杯子,擠出一個非常假的笑容,對遲遲沒有舉杯的余淮說:「恭喜你啊,真是……真是太好拉!」
余淮皺眉看著我,似乎在仔細研究我那一臉快要繃不住的假笑。
別看了行嗎?我都快哭了。
像是被這個消息一擊昏頭,飯館裡熱熱鬧鬧的人間煙火此時離我那麼遠,可我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出什麼反映,來面對這樣一個「好消息」。
我剛才說我真心為他高興,那我現在難過什麼呢?
「林楊,你鬧夠了嗎?」余淮無奈地踢了林楊一腳。
林楊比我還繃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哈哈哈地指著我的臉,笑的那叫一個開懷。
「……怎麼了?」我被他這樣一鬧,更迷糊了。
「是這樣的,」林楊那張可惡的俊臉湊近我,笑眯眯地說:「全國一、二、三等獎都有保送機會,但是二等獎和三等獎進北大、清華的概率自然會小很多,不夠好的大學余淮是肯定不會去的,所以呢,他還是要繼續留在這裡的。」
隨著他的話,我的耳朵慢慢恢復了正常功能,不再像是和這個空間隔著什麼了。
「那你幹嗎那麼說……」我呆呆地問。
「你看你剛才的表情,哈哈哈,太好玩了。你是不是真的以為余淮要走了?」
余淮全程保持著奇怪的沉默,無視林楊和我之間的交談。
「小姑夫,我跟你有仇嗎?」我咬牙看著他。
「我幾次三番幫你,你想知道什麼我就告訴你什麼,你卻過後兜頭全部告訴了余淮,把我賣了個乾淨,你說我們有沒有仇?」
想起陳雪君,我縮了縮脖子。那件事情,我在保護林楊這個線人方面,的確做得有那麼一丁點兒的,不地道。
但是余淮不走了呀。
一瞬地獄一瞬天堂的,我心臟有點兒受不了,連忙低頭往嘴裡扒飯,努力調整情緒。
「不過,三等獎對高一的學生已經很難得了。」林楊繼續說,「這說明余淮在競賽這條路上非常有戲啊,不愧是我帶出來的徒弟。」
余淮終於有了反應,掃了林楊一眼,哼聲:「誰是你徒弟。」
「那小姑夫,你得獎了嗎?」我問。
林楊嘿嘿一笑,撓撓頭:
「我得了二等獎。唉,更難得啊。」
我和余淮一起低頭扒飯,誰也不想繼續搭理他了。
回到教室的時候快一點了,林楊本來叫余淮一起去和他們二班的男生打球的,余淮也答應了,不知為什麼看了看我,又說自己想回教室去睡覺。
我們一起並肩走在寬敞的大廳裡 ,正午的陽光照在身上,有微薄的暖意。
「還是要再恭喜你一次。你看,雖然只是三等獎,但是你證明了自己。你沒問題的。」
余淮自信地一笑,沒說話。
「我要是也能自己給自己底氣就好了。」我不無羨慕地感慨道。
他看著我,忽然伸出手拍了拍我的頭。我嚇得一激靈,他也連忙收回手。
「你……」我臉紅了。
「我這是在給你傳遞勝利者的力量。」他一臉嚴肅。
……勝利者個大頭鬼,余淮你要不要臉啊!
回到教室的時候,我趕緊收了收心,打開了筆記。雖然中午受了好幾回刺激,但是我現在必須集中精力。下午的數學考試對我很重要。
「你上次考數學的時候也沒這麼緊張啊?」余淮一邊啃著蘋果一邊出現在我背後。
「你讓開,」我擺了擺手,「我得集中精力。這次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因為你給過我一本筆記,因為下半學期在數學上我付出過很多努力。就像你希望競賽成績給你一個回報和肯定,我也希望數學成績能給我一個繼續下去的理由啊。
但我說不出口。
余淮看了看桌面上那本他送給我的田字方格數學筆記,笑了,說:「我來幫你吧。」
他說著就坐到了我旁邊的空位上,拿出—張白紙,在最中央寫下—個最簡單的定理。
然後從這個定理出發,一點點向著四面八方延展幵去。數學課本上一章一節向下發展的平鋪直敘,變成了他手下一張白紙上無中生有的一棵樹。
我之前已經很努力地研讀過他的筆記和不少類型題,只不過只要離開筆記,反映始終還是惺半拍,很多公式都記不準確,只能硬背。他的媒娓道來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脈,函數和集合的種種關係就這樣清晰地立在了我的腦海中。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講了四十多分鐘,可我一點兒都沒覺得漫長。
「你早跟我這樣講不就好了!」我又感激又遺憾。
「你現在如果覺得腦子很清楚,那說明你已經做過了一定數量的習題,也對每個單獨的知識點有了基礎掌握,否則我早跟你說你也聽不懂,反而更容易記混。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啊。」
我小心翼翼地摩挲著拿張此刻已經滿滿噹噹地畫滿了圖的A4白紙。
「看一看就趕緊收起來吧,小心一會監考老師誤會你作弊。」
還有二十分鐘開考數學,同學們已經陸陸續續地走進教室了。林楊掛著一臉水珠走進來』 一看到並肩坐著的我和余淮,就一臉痛心:「能不能不這麼黏啊,你倆平時坐同桌還沒坐夠?」
余淮起身朝自己的位置走過去,說:「別老往歪了想。有工夫還是琢磨琢磨怎麼讓我小姑姑搭理你吧。」
從我一個外人的角度來看,余淮的這句反擊真的挺弱的。但奇怪的是, 林楊竟然真的因為那三個字而消停下來,強撐的笑容裡竟然有些憂傷。
「你懂什麼。」
林楊扔下這句話就回到後排的位置上坐下了。
我又對著這張紙看了很久,直到老師讓大家將書包都放到窗檯和講台前,才戀戀不捨地將它收起來。
我的書包和余淮的放在了一起。擦肩而過的時候,他悄悄地跟我說了聲「加油」。
當然。我微笑。
怎麼能給你丟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