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泉走了。
他再也沒有回來過。每天晚上,池翠依然在書店裡等待著他,孤獨地躲在最後一排書架後,只要一聽到腳步聲,她就會立刻衝出來。但每一次見到的,都不是她所等的人。下班以後,她都會像幽靈一樣在地鐵裡遊蕩著,希望能夠在某節車廂裡與他邂逅,直到她被清場的工作人員趕出去。回家以後,她總是睡在沙發上,為肖泉虛掩著房門,因為她覺得他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回來。
就這樣,兩個月過去了。池翠的季節也從深秋走到了冬天。就在一個冬日的清晨,她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身體深處,正在發生某種微妙的變化。
不,是致命的變化。
「不會的,不可能,這不是事實,我們僅僅只有一夜……」她一遍又一遍地向自己複述著,想要說服自己的胡思亂想。雖然大腦可以欺騙自己,但她的身體不會說謊。
最後,池翠還是去了醫院,她希望這只是自己的某種錯覺:因為對肖泉的日夜思想,而導致體內激素的變化。
然而,在她拿到醫院的化驗單的瞬間,她的一切幻想都崩潰了。
肖泉說得沒錯,這是根本就不應該發生的事。
在醫院的走廊裡,她呆呆地坐在長椅上,撫摸著自己的腹部。現在已確鑿無疑了,她的腹中正孕育著一個全新的生命。
這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不,她要找到肖泉,因為腹中的生命,他們不能再分離,肖泉沒有理由離開她。
池翠離開了醫院,憑著記憶找到了肖泉的家。
她站在肖泉的房門前,先清理了一下紛亂的思緒,然後按響了門鈴。
許久,門裡沒有任何動靜。但池翠有一種感覺,她覺得門裡有人,她能聞到人的氣味。終於,門開了。
不是肖泉。
開門的是一個大約60歲的男人,臉上滿是皺紋,戴著一副眼睛,花白的頭髮,還留著灰色的鬍子,看起來像個華僑。
「請問肖泉在家嗎?」
「你找誰?」老人的表情有些詫異。
「我找肖泉。」
老人把池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以一種奇怪的口吻說:「你是他過去的朋友吧?」
「是的,他現在住這裡嗎?」
老人緩緩地吐了一口氣:「請進來談吧。」
池翠走進了房間,發現這裡比上次她來的時候要乾淨了許多,看起來也像是人住的樣子了。老人依舊以奇怪的目光看著池翠說:「我是肖泉的父親,上個星期剛剛從美國回來。」
「你好,伯父。我叫池翠,是肖泉過去的朋友。」
「你們已經有多久沒見面了?」老人還不等池翠回答,繼續說道,「你一定不知道,肖泉已經死了。」
池翠張大了嘴巴,她還沒明白過來:「他——死——了?」
老人難過地點點頭,看起來這次談話勾起了他的痛苦回憶,他嘆著氣說:「是的,在一年以前。」
「什麼?一年以前?」池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兩個月前,她和肖泉還共度過一夜。
「孩子,你一定有好多年沒見過他了。如果你是他過去的朋友,應該知道他一直都有頭疼病。」
池翠想起了那一晚肖泉的痛苦,她點點頭說:「是的,他偶爾會頭痛。」
「兩年前,我帶他到國外的醫院裡做了檢查,運用了最先進的儀器,終於發現在他的腦子裡生了一個腫瘤。」說到這裡,老人已經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但他還是強忍著悲傷說了下去,「這是不治之症,沒有人能拯救他的生命。他一直都在與病魔鬥爭著,但是死神還是奪走了他年輕的生命,那是在一年零兩個月前的一個夜晚。」
「一年零兩個月前?」她快瘋了。
「孩子,你一定悲傷過度了。你覺得我會把這個日期記錯嗎?他是我唯一的兒子,我生命最後的希望,他很小的時候母親就不在了,命運對我們太不公平了。」
池翠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她知道這裡不是蒲松齡的聊齋誌異,而是20世紀的某一天。一瞬間,她的腦子裡掠過了許多東西,最後匯聚到她身體深處的某個地方,難道那是——她感到了一陣徹骨的恐懼。
「你哭了?」老人走到她的跟前說。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淚水已經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池翠連忙搖了搖頭,擦去眼淚,輕聲地說:「我只是感到……感到太意外了。」
池翠的心卻已經降到了冰點,面對肖泉的父親,她應該說些什麼呢?難道要對老人說在兩個月以前,和他已經死去一年多的兒子曾有過一夜之緣?這算什麼?人鬼情?有誰會相信這種事呢?甚至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不,她只能把這一切都埋在心底。
「你想看看他的靈堂嗎?」老人問她。
「靈堂?」
老人點點頭,打開了一扇房門。池翠記得兩個月前肖泉帶她來到這裡,當時她想要打開這間房門,卻被肖泉攔住了。那時候她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總覺得房間裡藏著什麼東西。現在,她終於明白了。
她跟著老人走進了這個房間,這裡果然是靈堂,房間的中央設著靈位,在一塊像是神龕的東西裡,正供奉著肖泉的遺像和牌位。
池翠走到肖泉的靈位前,看著他的遺像,黑白照片裡清瘦的臉龐,宛如活人一樣呈現在她面前。她呆呆地看著遺像中肖泉的眼睛,那雙迷人的眼睛,即便成為了黃泉下的幽靈,這雙眼睛依然能誘惑她,征服她,最後,毀滅她。
她閉起了眼睛,幾乎跌倒過去。老人哀嘆著說:「肖泉活著的時候,這間是他的臥室,你看在牆上還掛著他過去的照片。」
池翠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她強打精神往牆上看去,在那些舊照片裡的,是肖泉的過去。照片裡的他是一個憂鬱的少年,在他的眼睛裡,藏著某種讓人顫慄的東西。
瞬間,池翠的腦子裡劃過了7歲那年的夏天,夾竹桃燦爛地綻放,在那堵神秘的圍牆前,那個奇特的少年。現在,這個少年就站在牆上的舊照片裡——肖泉。
就是他。
現在池翠才明白,在她7歲那年的惡夢裡出現的神秘少年,原來就是肖泉。
一切早已經注定,她的生命將被他毀滅。
池翠不敢再在他的靈堂裡呆下去了,她衝出了出來,大口地喘息著。忽然,她又回頭對老人說:「伯父,我還有一件想問您。」
「說吧。」
「肖泉的骨灰入葬了嗎?」
老人點點頭,悲傷地說:「一年前他就入葬了。你是想到他的墓前去看看吧?」
說罷,老人把埋葬肖泉的墓的地址和方位告訴了池翠。
「謝謝,打擾你了。」池翠還沒有失去理智,她再也不想留在這裡了,「再見。」
她幾乎是小跑著離開這棟樓房。夜色將至,繁華的馬路上燈紅酒綠,她飛奔著衝進了茫茫人海之中,周圍是那麼多的面孔,卻沒有一張是她所需要的。
沒有人能拯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