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荒厄I·之四 大學

  在我上大學之前,的確有許多美好的幻想。

  即使我在來這個學校之前,遭遇了那兩個自以為拯救蒼生的自大狂,弄得包了一頭一臉的繃帶紗布,我還是覺得到了大學就可以遠離那個妖異層出不窮,拚命下雨的鬼都市和一切厄運…但等我看到校園的那一刻,我所有的希望宛如無力的枯葉,被秋風掃得迴旋不已。

  這是一個位居山頂的大學,是學禁開放後才成立的新學校。名字也很別緻,叫做「蓮護」,等我到了這大門口才知道為何要用這樣的名字。

  明明是沒幾年的新學校,卻已經有了百年大墓的氣勢。這個時候我就痛恨為什麼跟裡世界離得這樣近…附近山頭當然沒有「夜總會」,因為這學校的地基就在據說搬遷過的「夜總會」當中。

  站在校門口,我心底一陣陣悲涼。我猜想校方已經儘可能的扭轉劣勢了,他們在風水上下了不少工夫…可惜有些似是而非,反而讓這鬼地方的「氣」更混亂而名符其實。

  沒鬧下大亂子,大約是因為有幾個真正的好人老師,而且這裡的異類人魂居多,都是有名有姓立土安居型的,沒什麼真正的厲鬼。

  但他們好奇的轉頭看我,又看看荒厄,聚在一起竊竊私語,還是讓我覺得很悲傷。早知道我就該用功一點,好考上人氣旺盛點的大學。比方說那個夜市附屬大學之類的…

  「那也是沒有用的。」荒厄非常直率的說,「妳就算考上逢甲,憑妳的體質,還是可以吸引各式各樣莫名其妙的怪人或怪事…跟這兒比起來,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

  「…謝謝妳精闢的解說,現在麻煩妳安靜一點,好嗎?」我沒好氣的說。

  我走入自己的寢室,那是個四個人一起住的房間。上層是床,下面是書桌和衣櫃。我來得早了,其他室友都還沒來…我是說活著的室友。

  一進門,各式各樣、不請自來的「原住民」,老實不客氣的打量我們。

  「麻煩讓一讓。」我很客氣的打商量,但他們不太甩我。

  荒厄倒是很不高興,「看到我就該讓位了,還杵在這兒做什麼?想死麼?!」

  她一出聲,這些傢伙立刻奪門而出…呃,有的奪天花板而出,有的奪牆壁而出,又哭又嚷又喊救命,像是荒厄做了什麼似的,…果然有些時候講理不如拳頭大。

  荒厄非常得意,站在我左肩唧唧呱呱的自吹自擂,我都聽到會背了。

  「您若這麼厲害,乾脆揚威立萬一下如何?」我陪笑臉,「這是您的地盤咩,讓人在這兒亂總不是辦法。」

  「可不是呢。」她簡直不可一世了,「我就去教他們什麼叫做禮貌!」

  她一陣狂風似的刮出去,整個女生宿舍傳來一陣子雞貓子喊叫,幸好人類聽不到,不然心臟弱一點的得叫救護車了,這邊的山路又陡又長,送到醫院還不知道有沒有命。

  我把行李放在桌上,拿出包著小鬼壇的紅布,找了一會兒,在後門找到了筋疲力盡的土地公。

  我把壇塞在供桌下的角落,點香、上供品。土地公無奈的看我,我更無奈的看他。

  「我可不可以說我不要?」他疲勞的問。

  「我不能擺在宿舍裡。」我也覺得很累,「我讓他們聽您的話,有什麼需要就請您差遣。」

  他悲涼的笑了笑,「他們別鬧亂子就好,我還指望差遣他們?妳也可憐老兒管這麼一個學校就想上吊了,還塞了這四個麻煩精過來!」

  「別這樣,大爺。」我好言相勸,「當作做好事唄。這四個沒人管教,又莫名其妙的落在我手底,我管一個荒厄就想死了,還管得到他們?早晚三柱香我是不會省的,初二十六的血食也必定奉上,您老心好,跟他們開導開導,說不定還有轉生機會,就算做功德吧,大爺…」

  「別口口聲聲大爺的…」他發牢騷,我趕緊把酒奉上,看到酒,他長嘆一聲,「來這學校也算有緣,多少幫我看一點。我真的快累死了。」

  坦白講,我不想應下來。我顧好自己的命就夠累的了,哪管得了別人。但有求於人,能說不要嗎?

  「老大爺,」我幫他倒酒,「我人微言輕,能幫多少算多少,好不?」

  他喝了口酒,又嘆氣。「也只能這樣了。」

  我回到宿舍,還聽到遠遠的有人魂尖叫和荒厄大罵的聲音。

  太多了,荒厄也趕不完…但她難得有機會可以逞逞威風,就讓她去吧…打開衣櫃,一顆頭顱極盡能事的將舌頭伸得老長,裝出最可怕的樣子。

  我想,他嚇嚇別人還可以,要嚇唬我真的有點難。我和荒厄住在一起十幾年了,早就看到不想看了。真悲哀,稍微有點人類本能的都會被嚇到,不管看多久,我的本能卻被磨光了。

  「你是要自己走呢?還是要我拿鹽水洗衣櫥?」我儘量和藹的說,「起碼還要相處一年,別這樣。等等荒厄回來…戾鳥的脾氣可不大好。」

  他無趣的閉上嘴巴,喃喃的埋怨著,「老人家唯一的興趣就嚇嚇人,妳也不裝一下…」然後埋進衣櫥底。…敢情還是我不對,沒討老人家歡心?

  無力的整理我不多的衣服,和多得要命的書。把重達三點五公斤,破到連電池都失效,鍵盤也壞光光的筆電放在桌上,我就算整理完畢了。

  想去吃飯,結果學校還沒開伙。警衛好心的借我一台機車,讓我下山去吃飯。看看向晚的天色,我很想乾脆餓過這夜算了。但想想以後要在這裡上四年的學,早晚都要習慣的。

  「荒厄,我要去吃飯。」我在心底喚著她。

  她立刻回來,意猶未盡的,「嘖,我還沒玩夠。」

  「妳有四年可以盡情的『玩』。」我幽怨的嘆口氣。其實我最想的是趕緊逃下山,再也不要回來了。但我學費已經繳了。貧困真的會害死人的。

  「不會啦。」荒厄用翅膀拍拍我的頭,「有我在妳身邊。」

  我閃了一下。我是很感激她的心意,但這傢伙出手從來不顧慮輕重,我擔心的是這四年出去我會扛著什麼樣的名聲。

  「瘟神」還是最好的狀況,我可不希望還沒出校門就讓人說是「妖怪」或「女巫」。這年頭雖然不時興火刑,誰知道會不會為我破例。

  在漸漸昏暗的夜色裡,我小心的沿著陡峭的山路騎下山。

  才轉一個彎,夕陽餘暉被遮住了,就暗得像是深夜一樣。我還沒發現發生什麼事情呢,就覺得後座一沈,心底暗暗叫了聲糟糕。

  黃昏又稱逢魔時刻,日與夜的縫隙,生與死的界限特別模糊。

  我從後照鏡看過去,只看到破舊的藍色裙子,和桃紅色的襁褓。

  「下去!」荒厄非常盡責的驅趕,「沒瞧見我在這兒?滾!」

  這傢伙是不懂啥叫敦親睦鄰的。要在這兒住上四年,到處打好關係是比較聰明的選擇。人家在這邊是先,我們來到這裡是後,不拜碼頭就已經不太好了,還惡形惡狀。

  「荒厄,」我制止她,「人家搭個便車而已,別這樣。」

  「妳怎麼胳臂往外彎?」她一臉受傷,「人家不管妳了啦!」

  我好聲好氣的勸,費盡唇舌才讓她相信我不是惡意。說真話,我還真想念以前那個沒心肝的妖怪混帳,最少她什麼也不想管,我也不用哄她。哄人真是累死人了。

  她氣鼓鼓的,別開頭,連後面那個不請自來的乘客搭在我右肩也不想管。

  「拜託妳…」她的氣息帶著腐敗的死氣,「我的孩子發高燒…我要去醫院…」

  我是很想告訴她,妳和孩子都已經死了,醫院只管醫活人。但我說不出口。她不知道在這條山路流浪多久,什麼都忘光了,只記得要帶小孩去看醫生。

  「嗯,我帶妳去山下的醫院。」我應著。

  但她好像聽不見我說什麼,喃喃自語著,「天好黑,一直下雨,我什麼都看不見…」

  隨著她的話語,原本萬里無雲的天空,突然下起狂暴的雨。

  我抹去臉上的雨水,面前的道路透過眼鏡只有一片模糊。

  「活該。哼!」荒厄更用力的別開頭。我不得不承認,她說得沒錯。

  「…就像這樣,一直下雨。我好怕騎到山溝裡…但寶寶一直在哭,哭聲越來越弱,我好焦急,好焦急…」

  透過她按住我的右肩,我心底發冷的知道發生什麼事情。她騎得太急,因為路滑失去控制,然後摔進山溝裡。

  「我一直喊救命,但沒有人救我們…沒有人!」她的聲音越來越尖銳、越來越高亢,「明明有那麼多車經過,明明有!他們就這樣拋下我們…讓我們慢慢的死掉!」

  輪胎打滑,我猜我不小心壓到什麼,可能是一小段的樹枝、或是一小塊石頭。身不由己的,我想快要瞭解什麼叫做「重蹈覆轍」了…就在這個時候,荒厄突然用力的掐緊我的肩膀,讓我痛了一下。這一下的「分心」讓我用力控制住方向,飛快的轉過那個致命的彎。

  不請自來的乘客大聲的哭著,像是被什麼東西拖住,漸漸的離開我的後座。

  這裡,應該是她埋骨的地方。我心底沈了沈。我應該慶幸我撿回一條命,我不該憐憫差點害我重傷或死掉的女鬼。

  但她是個媽媽呀,心心唸唸都是她的孩子。

  「荒厄!妳抓住她!」我大吼,「把她留在後座!」

  「…妳瘋了不成!」荒厄尖叫,「她想害死妳唉!」

  「不要問那麼多,抓緊她就對了!」我抹去臉上的雨水…或者不是雨水。「我一定要送她去醫院!」

  雨停了。大大的月亮若無其事的俯瞰,像是剛剛的暴雨是虛弱的謊言。

  等我衝到山下時,雨水早就乾了。我真不敢相信。

  不過承諾就是承諾。我還是費力的在人生地不熟的小鎮問到醫院的方向。

  「醫院到了。」

  那位女乘客下車,望著醫院,又哭又笑的,「寶寶,我們終於到了!你有救了!有救了!」她衝入醫院,隱沒在光亮中。

  「…白痴。」荒厄狐疑的看著我,「妳是腦子長蟲是吧?」

  「我倒是找不到話可以反駁。」我自己也很氣餒。

  我還是找到地方吃飯,並且去買了一大箱的泡麵。這段山路真的太嗆了,我沒勇氣這麼天天下來讓人「搭便車」。

  等我採買完畢,回到機車時…呆若木雞。

  那對母子居然坐在後座,對著我笑。我該怎麼辦呢?

  「呃…你們還要搭便車?」我已經有虛弱的感覺了,再來一次我可受不了。

  「嗯人!」她和小孩一起在後座磕頭,「我們願意服侍妳!」

  恩…恩個屁啦!我果然是腦子長蟲了啦!

  在我拚死命勸說的時候,荒厄不但不幫我還在一旁大笑特笑,還幫這對母子說情,「哎呀,反正妳已經收了四個了,再多兩個也不算什麼…」

  「他們應該去投胎轉世才對啊?!」我大吼,「跟著我做什麼?!」

  「他們是橫死的,陽壽未盡。」荒厄一臉很有學問的搖頭晃腦,「冥府人手不足,這種橫死的,都排到很後面,阿災十年還是二十年才會來接人…」

  是說我得扛這責任一二十年…我只覺得腦門一昏。

  我真是白痴弱智加笨蛋,自己找倒楣!欲哭無淚的,我轉身去買了一瓶陳高,載著他們回學校…直奔後門的土地公廟。

  土地公看到我,臉色都變了。「妳本來有的就算了,妳還從外面帶進來!妳饒了小老兒吧!」

  別說他變色,我也快哭了。「老大爺,我真的也是沒辦法的。」

  「我還指望妳幫我忙呢,才來頭天就找我麻煩!」他的聲音已經帶哭聲了。

  我只能奉上陳高,心痛不已。酒可是很貴的!那瓶酒夠我三天的伙食費啊!

  他含淚喝酒,「別再去找麻煩了!我的姑娘…妳就不能老老實實安安分份的念妳的大學嗎?妳當這是流浪動物之家?…」

  我垂頭聽他訓話,心底暗暗發誓,一定要老老實實本本份份的念大學,什麼都不理不睬了。

  「如果太陽打西邊出來的話。說不定可以唷~」荒厄非常開心的下了註解。

  除了瞪她一眼,我居然氣餒起來。我的大學生活,到底會變成什麼樣子啊…

  荒厄I·之大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