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荒厄I·之五 唐僧

  提心吊膽的,開學了。

  但讓我很意外的是,跟我同寢的女孩兒們都滿一致的沒什麼心眼,歡得有點呆,神經粗得可比海底電纜。

  簡單說,對於「那邊」可以說是非常整齊的絕緣體,「原居民」努力了三天就淚撒寢室,大敗而逃。我想,從某方面來說,這也是一種強悍。

  所以別寢鬧「大風吹」的時候,我們這寢睡得異常安詳,卻不是因為荒厄的關係。

  這個「大風吹」鬧得人心惶惶,說穿了不值一文錢。這些久居無聊的「原居民」,最近流行拿活人玩大風吹。青春期的女孩兒情緒不安定,特別容易玩耍。「原居民」半夜裡支使她們爬上爬下,玩兒「大風吹」,但天亮的時候又沒收拾好,於是每個人都沒睡在自己床上,反正「原居民」也不耐煩記這些細節。

  本來我想頭一縮,就當作沒看到。但土地公特別差小鬼要我去,氣急敗壞的,要我想法子。

  我能有什麼法子呢?

  「大爺,您是這兒管區,誰能大過您呢?」我趕緊給他一頂高帽,「您一聲令下,他們敢不聽麼?哪輪得到我這小小的無用女子…」

  「別忘了,妳可是塞了六個麻煩精在我案下!」他扯起嗓子,「讓我多了多少事情!丫頭啊,想當初我也不過在這墳山當個管區…自唐山過台灣,這兒就是墳山哪!遷走的還是看得到的,底下還多少沒遷走的?若不是顧念這些老朋友,我不乾脆跟著去靈骨塔養老?這不過是個小玩笑,但人類懂麼?他們懂屁!」

  他越說越生氣,「妳知道要保住這一校無人自殺的記錄多麼難?我扛到今天還不夠嗆?妳去跟那群丫頭講講,小玩笑而已,別嚇得尋死覓活,神經不正常,老兒也是會累的,懂不懂?!」然後他大腳一踢,把我踹出去了。

  …這、這…這關我什麼事情呀?這種事情我又怎麼去講?

  出去瘋的荒厄回來,非常生氣,「我去拆了那老頭的廟!」

  我趕緊撲上去抱住她,好說歹說。別亂了,就是土地爺爺在這兒主持,這個堪稱百年大墓的鬼學校才可以保持零自殺的完美記錄。

  我還要在這裡念四年啊~求求妳~

  最後我低頭懇求諸位大伯大嬸、爺爺奶奶,還付出了寶貴的健康,加上荒厄的虎視眈眈,才勉強讓他們同意「大風吹」以後,記得收拾整齊。

  幸好沒多久他們就流行玩別的了,不然我會病死。

  但這有兩個嚴重的後遺症。

  第一個就是跟「原居民」開過會,我感受太多「風邪」,病得一塌糊塗,連迎新會都去不了。

  第二個,雖然儘量避免被注目,但我還是偶爾被室友撞見我在喃喃自語或瞪著虛空發呆,沒幾天,「怪人」的名聲不脛而走,讓我非常悲傷。

  「她們說妳神經似乎不太正常。」荒厄滿臉同情,「妳包那頭那臉紗布,說不定是自殘而不是車禍。」

  我發出嘆息,聽起來卻很像嗚咽。

  完了完了,我這四年注定要慘澹到底了…我這不幸的人生…幾時才是盡頭啊~

  悲傷歸悲傷,初二一到,我還是發著虛,抖著爬下床。開學以後還是有好處的,後門有幾攤賣熱食的小攤子,我買了半隻手扒雞,費盡唇舌跟狐疑的熱炒老闆買了瓶米酒。

  彎著腰,像個小老太婆似的,又咳又喘的走到土地公廟上供。

  「米酒!」土地公厭惡的皺緊眉。

  「您將就一下。」無精打采的上了香,「我人不舒服的緊。」

  「丫頭,妳體質太虛。」他搖頭,「養鬼畢竟不是正途。」

  「誰說我是鬼來著?」荒厄這次跟來了,氣勢逼人的沖上去,「糟老頭,瞧不起我?」

  「老兒在這兒當了百年管區,也不用怕一個解魄的戾鳥!」土地公嗓門也大起來了。

  我累得連勸架都沒力氣了。

  正在不可開交的時候,我的室友之一,大家都叫她小汀的,好奇的走過來。說來也奇,她一走近,這兩個就不吵了。

  「…妳在拜土地公?」她看看我,又看看供桌上的半隻手扒雞。

  我乾笑兩聲。正常的大學女生是不會這樣做的,我明白。「家庭教育的關係。以前是我媽在拜的…」絞盡腦汁,可惜我現在正在發燒,擠不出合理的理由。

  「以前?」她眼睛睜大,「那現在怎麼不是妳媽媽在拜?」

  啞然片刻。「呃,我剛上國中的時候,我媽媽過世了。」

  她矇住嘴,「…對不起,我不知道。」安靜了一下,「妳從沒講過自己的事情。

  「這…不知道怎麼講。」

  她站在我旁邊,眼神哀戚到我不好意思。「小芷,妳說妳車禍…為什麼只有妳自己來上學呢?妳爸爸怎麼沒來幫妳搬家?」

  我張目結舌。奇怪,我比她們早來,她們怎麼知道?稍微思索,我明白了。應該是愛八卦的警衛對我印象很深。想想也是的,包了一頭一臉的紗布,怪模怪樣的。

  「我爸爸再婚了。」我儘量誠實的說,「連小孩都有了,還是男生呢。而且我跟我爸處不好。」

  她、她她她…她居然哭了!

  「他有養我!」我整個慌張了,「真的,而且我都這麼大了,這個傷…傷很小,只是包起來看起來比較嚴重…」

  我想取信於她,把紗布拆了下來。真的都癒合了,留下一些細細紅紅的疤痕。

  但她看到我的疤痕,卻乾脆放聲大哭。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那天她像是扶病人把我扶回去,走之前還幫我燒金紙,一直在哭。

  我完全不懂她哭什麼,這是怎麼了呀?!

  第二天,荒厄超樂的跟我講蔓延全校的八卦,我差點昏過去了。

  我那簡單幾句話,已經讓她們演義到八點檔的地步了。而且她們一口咬定我臉上的傷絕對不是車禍,看就知道是女人的指甲痕。一定是後母苦毒我云云,為了不讓軟弱無用的父親為難,我才堅忍的上山唸書,避免家庭風波。

  等知道我是用助學貸款唸書以後,劇情更是直逼九點半檔和十二點半檔了!

  甚至我的喃喃自語、瞪視虛空都被解釋成「思念亡母」和「自傷身世」…什麼跟什麼啊?!

  我們這寢的室友,更堅決的將我帶在身邊。任何人敢說我是怪胎,都會被她們伶牙俐齒、異常兇猛的反擊回去。

  「是人就會有點怪!我都不嫌妳燙鈔票怪了,妳嫌我們家小芷是怎樣?!」

  我尷尬到想鑽到桌子底下,荒厄毫不顧我的顏面,笑得聲嘶力竭,還從我肩膀栽到地上。

  尷尬歸尷尬,我還是體會到她們溫暖的心意。會來上這個昂貴的私立大學,通常都是不怎麼用心唸書,家境小康,卻沒好到可以直接出國揮霍的那種女孩。她們是比較淺薄散漫,對美容化妝的興趣遠大於課本。但這完全不損她們是好人這件事情。

  以前我就覺得,男性都像是食肉性的野獸,時時都在競爭和狩獵,女性比較像是草食性的群居動物,只要跟配偶和子嗣無關,就樂得和平相處。

  現在她們就像是對待一隻病弱的幼獸,將我帶在她們身邊。

  這該說好還是不好呢?但我大學的開端,的確因為這群神經超粗的室友,有了比較美好的前景。

  不過,「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這句話實在很對,但可惜只保證了一半的成功…另一半…完全要歸咎於上天喜歡玩弄我。

  病了大半個月,我終於痊癒了--不如說我適應了「風邪」,終於可以起床去上課了。

  荒厄不太喜歡我的室友,而且在這樣陰氣森森的環境如魚得水,整天都在外面瘋。但我察覺她的情緒似乎有不合理的狂喜,也很少對我汲取生氣。

  我想是經過這麼多年的休息生養,她已經漸漸恢復到一個程度,不再需要依賴我了。但我總覺得沒那麼簡單。

  我將她喚來,心不甘情不願的,而且心不在焉。「…妳最近吃得很少。」我謹慎的觀察她。

  「妳在生病,我還汲取妳的生氣,那不是不知禮麼?」

  …妳不要跟我說,相處十幾年,妳突然知道「禮」這個字怎麼寫了。

  「妳損傷人命了嗎?」我聲音嚴峻起來。

  「唷,我若做了這種事情,糟老頭不會找妳打小報告?」她很憤慨,「除非妳下令我殺人,不然我誰也殺不了。」她抑鬱寡歡的補充一句,「我得仰賴妳的殺意。」

  問來問去,沒有結果。我放她去了,她如蒙大赦似的飛馳而去。

  我順著她的方向望過去…看到一個好看的男生。

  五官清秀,就是有點弱的感覺。但我看到他突然湧起唾液,像是看到什麼好吃的東西。

  呆了好一會兒,我才知道,這是屬於荒厄的情緒和反應。我們彼此有些混雜,我是知道的,但強烈到我也有反應,實在不簡單。

  那是一個「唐僧肉」。

  但我們校園為什麼會有這種妖怪和異類流口水的珍饈啊?!我神情慘澹的轉身去上課,決定把這個人拋諸腦後。關我什麼事情?校園這麼大…

  但讓我幾乎枯萎的是,這個男生不但跟我同系,甚至是我的同學。位置那麼多,他偏要坐在我旁邊。

  荒厄回到我的左肩,因為那個男生就坐在我左邊,還對我友善的笑一笑。

  垂涎的跟著他的大群「原居民」也同時好奇的轉頭,真是聲勢浩大。他居然可以平安活到這個年紀!這真是奇蹟中的奇蹟。

  這些「原居民」暈陶陶的享受他逸脫的生氣,他居然一點感覺也沒有。我以為我的室友們神經已經夠大條了,沒想到還有雙倍海底電纜這樣神經的人。

  我瞠目看著他掏出課本,然後掏出一本聖經和一本金剛經擺在桌上。「原住民」發著牢騷,離他稍微遠一點,荒厄不太開心的咕噥,貼著我的脖子,卻頑固的不肯走開。

  「…我臉上有什麼嗎?」他非常客氣溫柔的問,還摸了摸自己的臉。

  「不、不是。」我倉促的拿出課本…才發現我帶錯了。太好了,病太久結果我連課本都帶錯!

  「妳忘了帶?」他笑了笑,「我們一起看吧。我沒見過妳唉,我是唐晨。」

  居然還姓唐,真是夠了。「…林蘅芷。謝謝。」

  他靠我近一點,真快把荒厄給樂翻了。她發出一陣陣怪聲怪氣的呻吟,害我臉都紅了。

  「…閉嘴啦!」我在心底對她吼。

  「人家、人家忍不住嘛~好棒的味道~嗯哼~」

  我抓起唐晨放在桌子上的金剛經,毫不客氣的往她敲下去。

  唐晨瞠目看我,我尷尬的搔搔臉,「…我抓錯了。好像有蚊子。」

  「拿金剛經打蚊子?」他笑。

  被我打翻過去的荒厄不依不饒的爬上左肩,「妳好討厭,過去點…嗯哼~」

  我發誓,以後一定要弄對課表、帶了正確的課本。最重要的是…離唐晨遠遠的。

  但我的發誓往往會被扭轉,我覺得上天完全以我的痛苦為樂。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我也能躲多遠躲多遠。但我十六去上供的時候,卻驚駭的發現唐晨正好在化金紙。

  「來拜拜呀?」他快活的問。

  我僵硬的點點頭。他還跟我揮了揮手,才開心的帶著鮮花水果走掉。

  一回頭,土地公張著嘴,神情呆滯的望著天空。好一會兒,他才說話,「他是今年的新生?」

  我沈痛的點點頭。

  「為什麼我不知道?」他像是嚇傻了,「眾手遮天,居然沒個人讓我知道!?我今年是犯太歲嗎?還是命犯華蓋?」他開始扯鬍子,「有妳這個麻煩精就太多了,為什麼還有個唐僧肉?!我完美的零自殺記錄啊~~」

  我很想勸他節哀順變,總是會有個開端的。但我不敢說出口。

  「妳這丫頭,居然知情不報!」他開始罵我。

  「老大爺,這不關我的事情!」我驚恐起來。

  「這我不管!」他開始蠻不講理,「妳去罩著他!他要死也給我死在外面,不可以死在我的管區!老兒管這管區百來年了,還沒出過半個厲鬼!妳要不管,就把妳的小鬼群帶回去!」

  老人家一不講理,真比牛還牛,我真的欲哭無淚。

  這半打帶回去,我連骨髓都要乾了,我又不能在宿舍擺壇。

  「…我怎麼覺得我像孤雛淚那個又敲牙齒又賣頭髮的媽媽呢?」我真的哭了。

  「我沒看過孤雛淚!」土地公脾氣很壞的回我,「罩著他!」

  我充滿苦難的大學生涯,就這樣拉開序幕了。

  荒厄I·之唐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