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爺爺交給我這樣艱鉅的重責大任,讓我才開始透出曙光的大學生活又立刻跌入無底的深淵。
我都欠人罩呢,我是能罩誰呀我…這些都還不是最糟糕的,真正的慘烈,不完全因為他是男性。
當然啦,我過去的生活幾乎都生活在女人堆。小學不用講,國中男女分班,高職又幾乎都是女生。但這不是重點,最大的重點是我根本就缺乏與人交際的能力。
若說跟死人交際我倒是頗有心得…問題是他還活著,而我的任務是別讓他死在學校裡。
這對我來說真的很困難。
明明是同學,常常一起上課的,但我只能遠遠的看著他,束手無策。
我不知道是哪裡出錯,只是常常看一個人居然會出問題。我那三個擅長編劇的室友居然幫我編了一套轟轟烈烈的暗戀故事,很開心的告訴了我一大堆他的情報,絞盡腦汁把我們送做堆。
「…我不是喜歡他啊!」真的欲哭無淚了。
「哎唷,我們懂啦~」小汀對我擠擠眼,「上了大學,『愛情』這門學分是必修的。」然後她們三個一起露出「老懷欣慰」的神情,讓我更無力了。
連荒厄都來湊一腳,鉅細靡遺的。包括唐晨的身高體重三圍,連他穿幾號的內褲我都知道了。
「…荒厄!」我惱怒了,「妳明明知道不是這樣…」
「那有什麼不好?」她理直氣壯,「妳若真的把到他,我就更有機會吃他了!我們通力合作,世界上哪有擺不平的雄性?」
我張著嘴,呆呆的瞪著她。她實在「想」得太大聲了,她滿心在盤算應該要清蒸還是紅燒…說不定醃起來慢慢吃可以吃得長久香甜。
「…我以為戾鳥只吸血。」我發悶了。
「只吸血多浪費?」她心不在焉的回答,「放完血剩下的肉還美得緊呢。唐僧肉唉,當然我要一人獨享。誰想跟我分我都跟他拚命…」…她畢竟是只妖怪。
「不用想了。」我扼殺她的美夢,「我又沒打算殺他。」
她立刻沮喪的垂下頭。很快的,又振作起來。「那妳嫁給他好了。」
「…妳說啥?!」我差點叫出聲。
「等妳跟他結婚,就會想殺他了。我猜人類都跟蜘蛛差不多吧?母蜘蛛交配以後,都會吃掉公蜘蛛啊。人類的女人也是,結婚以後,殺意常常掠過心底,只是都沒付諸行動罷了。」她歪著頭看我。
啞口片刻,我只覺得哭笑不得。雖然是這樣可以洞察人心的邪惡妖怪,但某方面來說,荒厄出乎意料的純真。她可以看穿人類的祕密和內心,但她從來不瞭解那種複雜。
她很愛喋喋不休那些帶著罪惡味道的八卦,但只是被氣味吸引,大約也不瞭解為何是罪惡吧。
我好像面對著一個非常聰明厲害、毫無道德觀的孩童,純真而殘忍。
可能是,我一天天的長大,成熟。但她依舊是那個純真卻殘忍的妖怪。我也不過偶爾對她好一點,她卻這樣掏心掏肺,完全是個小孩子。
「妳在想什麼?」她露出想吐的神情,「好噁心的情緒。」
我們混雜太多,我已經可以豎起防禦她的高牆了,但她卻從來沒想過要立起這種隔閡。
我將她從肩膀上抓下來,緊緊抱住她。她又尖叫又掙扎,立刻奪門而逃。
…噗。雖然還是不會讓她出生,但我覺得,對她好一點,似乎也沒什麼關係。
當然,更不能讓她吃了唐晨。
然後問題又回到原點。非常苦惱的。唐晨幹嘛不是個死人呢?他若是死人我還知道怎麼跟他交談談判,頂多受點風邪。活人我真的很不擅長啊…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根據我跟死人打交道的經驗來說,先知道來者何人,弄明白底細,通常溝通談判的時候就多了幾分把握。
雖然說用這種原則來度量唐晨有點怪怪的…但我從來沒主動去認識任何人(不論死活),也只知道這種方法。
根據室友和荒厄的情報,我有些發悶他幹嘛不去競選十大傑出青年。而且也完全不明白他怎麼可以活到今天。
他的功課非常好…高中的時候念的是第一學府。看起來文弱的他,運動神經也很不錯,還帶過學校的足球隊。他會來念這個昂貴又吊車尾的私立大學本身就是一個謎。
最難得的是,他溫柔和善,一點驕氣都沒有。是標準那種會扶老太太過街,每個月定期捐款贊助希望工程那種童子軍型的好人。家境不錯,長得又好,奇怪的是到現在還沒有任何女生把他當作標的物。
我那三個神經大條的室友對我的問題面面相覷。「小晨麼?人是滿好的…」她們露出可惜的神情,「就不知道為什麼,總不想跟他交往。」
…所以說,人類求生存的本能真是可怕而頑強。連神經可比海底電纜的室友們都知道這個人惹不得。
聽說他像是用「幸運」和「災難」交擰出來的人物。
開學頭一天,他就轟轟動動的在平直的山道出了車禍,距離大門口不到一百公尺。機車全毀,而他…毫髮無傷。
不少目擊者指天發誓,他一頭撞上山壁,在空中轉了好幾圈,結結實實跌在柏油馬路上。
但他馬上站起來拍拍灰塵,說,「哎呀,我的玉斷了。」
他脖子空蕩蕩的懸著一個中國結,原本在上面的一個美玉化為粉末。
諸如此類的災難層出不窮,他依舊笑嘻嘻的,頂多有個擦傷瘀青,什麼事情都沒有。
跟他同寢的室友個個都要神經衰弱了,天天被鬼壓。問他有沒有事,他只想了想,「壓床是有吧?從小到大都習慣了,繼續睡就是了…我想是神經太纖細,稍微緊張點就有這種現象,跟什麼鬼不鬼應該沒關係吧?」
…大哥,你這程度叫神經纖細?那我們神經是怎麼長的?你說啊你說啊~
聽得越多他的奇聞異事,我的心底沈得越深。荒厄早就對我直言,我這體質原本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但讓她這樣長期汲取生氣,弄出一個虛畏的體質。別說修煉無望,尋常鬼魄離我近些都非傷風感冒,更不要提自己找罪受。
我遇到原居民都繞著走了,客氣得不得了,老大爺,你居然要我保那個聚集了大幫子鬼鬼怪怪的「唐僧」!我又不是孫悟空!氣惱歸氣惱,但應都應了,怎麼辦呢?
正在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他倒是主動跟我攀談了。
「我是不是惹妳不高興呢?」他專注的看著我,我倒退兩步,不是因為他的關係--他那幫子亦步亦趨的鬼鬼怪怪逼得我連呼吸都有點困難。
「怎、怎麼會呢?」我乾笑。
「那為什麼,我走到哪,妳眼睛都跟著我轉呢?」他害羞起來。
…這誤會可大了。「是人就喜歡看好看的東西。」我勉強擠出一個不算理由的理由。
他張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笑了起來。「妳真直接啊。」
「我不是喜歡你,你不用擔心我會告白。」我露出虛弱的笑容。
「我知道。」我猜他大腦構造也頗異常,「妳喜歡我的臉皮而已。但我喜歡這樣直來直往,因為我很不會猜哪。」
我陪笑兩聲,想趕緊脫離這個陰風慘慘的冷氣團。
「妳報告做了沒有?經濟學那個?」他問。
用膝蓋想也知道,怎麼會有人想跟我同組?我這樣陰陽怪氣的人。
「那跟我同組吧。一起去吃飯?我們討論一下?」他友善的說,笑咪咪的。
人說出手不打笑臉人。既然我想不出怎麼不露痕跡的罩他,這應該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好機會。
但我垂頭喪氣的跟著他去學生餐廳,像是要趕赴刑場。荒厄飛到我左肩誇張的尖叫,「哦!蘅芷!店店吃三碗公半哩!我就知道妳辦得到!結婚吧結婚吧,快結婚吧!」
我認真的考慮如何掐死一隻戾鳥。
和唐晨混熟了,覺得他是個真正的好人。
但我不是在發好人卡,而是說真的。拜荒厄喋喋不休的「教育」,我比一般人早熟很多,幾乎有滄桑的感覺。
當然,我們身邊幾乎都環繞著各式各樣的「好人」。但大部分的人是怕被排斥、恐懼懲處,不願被議論,甚至有些可憐討好的當個好人。
有些人則是很稀有的,真正的信仰良善,出自內心深處的溫柔和悲憫,清醒而有節制的成為「真正的好人」。據我的觀察,這類的人往往都沒沒無聞,而且很少抱持著官方形式上的信仰。
像我的後媽、健康檢查的醫生,或者是唐晨。
我猜,唐晨這樣倒楣的成為「唐僧肉」,卻可以平安活到現在,他本身就是個「好人」是功不可沒的。連我這心不甘情不願、原本是為了老大爺的託付才來罩他的倒楣鬼,都不希望他被這種宿命吞噬。
但這不是唯一的理由。據他說,他從小就三災八難,讓他爸媽都成為虔誠的教徒。但他爸爸信仰天主教,他老媽信仰佛道混合的本土宗教,所以他跟老媽拜拜,也跟老爸上教堂。為了讓父母安心,所以他上學都帶著聖經和金剛經。
我想不只是聖經和金剛經的庇佑,而是之內都有父母虔誠而牢固的愛吧?
不但父母如此,他們家族長輩對他更是疼愛有加,令人羨慕。他有回笑著展示他的收藏品,我只覺得頭昏腦脹,空氣異常稀薄。
我是知道「萬教歸宗」,但也不用這樣「世界大同」吧?
他那要用一個行李袋裝的護身符,真是五花八門,什麼都有。什麼天眼水晶、玫瑰念珠和觀音媽護符,媽祖和聖母排排坐,我發誓還有個凱蒂貓造型的招財貓。
最糟糕的是,當中還有幾個是珍品,沖得我這個身有稀薄妖氣的人差點倒地不起。
「爺爺奶奶叔叔伯伯阿姨姑姑的愛心。」他噗嗤一聲,「我還是帶來了。總不能讓他們不放心。」
他挑了一串菩提子,「送妳吧。我想這個妳不會難受。」
我驚跳了一下。瞪著他。
過去我一直以為,他什麼都不知道。但現在我開始懷疑了。因為他送我的是一串能夠容忍妖氣的佛珠。
「…你覺得這些災難都是偶然嗎?」我謹慎又曲折的問。
「是偶然呀。」他平靜的回答,「為了那些飄忽的偶然而擔心害怕,不是很浪費時間麼?」
「若是偶然一時出差錯…」你可能就死了。
他看了看行李袋五花八門的護符,「我不能讓這麼多愛我的人傷心哪。」他信心滿滿的抬頭,「所以偶然絕對不會出差錯。」
露出無憂的笑容,我覺得那是一種勇敢。無憂者無所畏。
「太噁心了,我想吐…」荒厄乾嘔起來,逃之夭夭。他身邊的那些鬼鬼怪怪,也好像集體食物中毒,搖搖晃晃的遠遠走開。
我突然很想笑。我和老大爺都太多慮了。大道自有其循環和平衡,好吃的食物也不見得容易入口,就像美味的河豚肉有劇毒一樣,不過很快的,我就知道一個殘酷的事實。
河豚毒成那樣,還是有人拚死吃河豚了,何況是個可以讓異類長生不老的「唐僧肉」。
我們這位好人唐僧先生,自保原本是沒問題的,但他常常自己衝進危險中,而且完全不自覺。
我在默默做保姆,經年累月挨風邪的時候就會哀怨的想,一串破佛珠就買到我的雞婆,實在太廉價了。
荒厄也常常抱怨,為了可能永遠吃不到的唐僧肉這樣賣命,實在太不划算。
仔細想想,我們倆真是被坑了。
誰說女人是禍水?男人才是禍害。真正的好人,更是禍害中的禍害。
荒厄I·之無憂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