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荒厄I·之七 巫婆

  我想校方對於這個該死的校址並不是一無所知的。就算不知道這個校址有問題,慘痛的經驗也告訴他們,在這學校還是安分點的好。

  所以我們這個成立不到十年的新大學,有許多奇怪的校規。比方說,嚴禁夜教、校園內不准玩碟仙這類荒謬的規定。

  其他還好,反正大學生咩,要玩碟仙也不會明目張膽的給舍監知道,耍白目也是偷偷躲起來耍。但禁止夜教就讓許多人抗議了。

  別的學校都可以,就我們學校不行,和國高中同學聯絡的時候,少了多少可以吹牛的話題,這是多麼大的損失!

  不管學生怎麼抗議懇求,校方說什麼都不鬆口。過往的傷痕實在太深了,雖然沒死半個人…但創校第一年就有四個參與夜教的學生送了精神病院,總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即使這四個學生最終只是受驚過度,都康復出院,完成學業,出了校門也不見有什麼後遺症…但校方還是不想冒這個險。

  但是今年,住進一個「養鬼者」(對,就是我…T_T),加上一個讓妖怪鬼魔都趨之若騖、薄海騰歡的「唐僧肉」(沒錯,就是我要罩的唐晨…),不知道是校方時運太低還是鬼遮眼,居然答應了學長學姊的要求,同意辦夜教了。

  我聽到這個消息,宛如青天霹靂,馬上跑到唐晨那兒,要他找什麼藉口都好,就是不要去(送死)。

  跟他相處了幾個月,我猜他可能缺乏「觀看」的天賦,但讓眾生這樣無比「關愛」了一輩子,多少激發了一些求生本能。他平靜的對我說,「我本來就不打算去。」遲疑了一下子,他又添了幾句,「蘅芷,妳身體不好,夜裡溫差又大,妳也不去的好。」

  聽他如此的有自覺,我真是熱淚盈眶。「那當然,平白無故我就感冒沒完了,不會去自找罪受。」

  事實證明,我感動得太早了。等我發現他還是要參加的時候,臉色實在很難看。

  「人而無信,不知其可。」

  唐晨搔了搔頭,「…我心神不寧,覺得還是來看看的好。總覺得會出什麼事情。」

  是會出事沒錯啦…你都來參加了,不出事像樣嗎?!

  我完全不想說明當天夜教有多「精彩」,反正也沒有人知道。學長學姊得意洋洋,覺得這次夜教真是太成功了。除了唐晨「迷路」了十分鐘,最後也是平安歸來。這次夜教讓他們唧唧聒聒的吹牛了好幾個月,連小汀都說我沒去實在太可惜了,非常的緊張刺激。

  我躺在床上,病得連頭都快抬不起來。無力的看了她兩眼,轉身用被子矇住頭。

  「妳怎麼不跟她講?」荒厄非常氣憤,大嚷大叫得讓我的頭更痛,「不是妳跟了去,還不知道要出多大的事情呢~」

  「因為我是神經病。」我大咳幾聲,有氣無力的擤鼻涕,「這就是雞婆的下場。」

  荒厄老大不高興,「呿,嫌不夠陰麼?還自己送上門給人耍?」

  我知道她心情很不好。這山百年來都是墳山,極度聚陰。這兒有的魍魎山魈也特別猛。仗著老大爺有德有行,還勉強壓得住。但這種深夜裡裝神扮鬼的夜遊,實在有很濃重的「邀宴」味道。引來一山的異類「同歡」,實在怪不得人。

  如果只是這樣,也沒什麼。頂多一兩個人受傷,體質敏感些的會受驚嚇,更有天賦的可能會嚇得失神。

  但隊伍裡有個「唐僧肉」,那就不是這樣而已了。

  雖然並不是真的遇到什麼狠角色,但冤氣很大、又非常弱智的一群冤鬼,讓人非常頭痛。趕不走罵不聽,荒厄都動上手了,還不知道要怕。不依不饒的,非常固執的要把唐晨帶走。

  最後我只能發狠的拉了五六彈弓,又靠荒厄的威能,把他們滅了。但荒厄就這樣氣呼呼的,拉長了臉,整晚的碎碎念。

  「沒見過這麼白痴的鬼。魂飛魄散呢!也不知道要怕要躲,敢情是死了就從大腦爛起?我最討厭這種無謂的殺生了…」

  這會兒,別告訴我,荒厄的辭典新增了「道德」這個新鮮詞兒。

  「說這什麼話來?!」她高叫,「不是為了吃而殺生,我像是那麼無恥的傢伙麼?能夠這麼無恥,也只有人類罷了~」

  「妳講什麼屁話?」我虛脫的抗議,「以前妳跟我說的妖怪情殺仇殺和榮譽之戰,跟人有什麼兩樣?現在妳撇得這麼清!」

  「那些妖魔懂個什麼呢?」荒厄撇嘴,「好的不學,盡學了些人的劣根性…」

  她非常愉快的高談闊論,無視我病得奄奄一息。那些冤鬼成群結黨,冤氣衝天。

  我被這些弱智的傢伙一沖,命都去了半條,還付出寶貴的健康拉彈弓,真要把我病死。

  發狠起來,發誓絕對不再做這等雞婆之事。如果我還想多活幾年,根本沒本錢這樣搞。

  但荒厄大聲嘲笑我,我卻沒有半點反駁的力氣。

  我的室友都知道我身體弱,三天兩頭的生病,早就見怪不怪了。口頭安慰兩句,跑得無影無蹤。我倒是很感激她們這樣沒心沒肝的,我這種「病」只能靠靜養,有個荒厄在添亂就過頭了,千萬不要加上她們。

  但唐晨什麼都好,就是缺乏這種沒心肝。他一天打十來通電話,專挑我剛睡沈的時候…這大約也是一種天賦。

  「好些沒有呢?」他總是很關心。「怎麼就突然病得這麼厲害?」

  我翻了翻白眼。我會病得快死是誰害的?這學期過沒一半就這麼猛…我開始認真考慮轉學的問題。

  「…沒事的,我身體弱。」我用氣音回他。

  「想些什麼吃?我送去。」

  「…男生又不能進女生宿舍,謝謝費心。」我虛脫的掛上電話。

  結果他托舍監送了一大籃蘋果和一保溫瓶熱騰騰的花草茶來。等我睡醒,蘋果已經沒救了。那籃蘋果是「唐僧」的心意,吃不得人,難道連「心意」也沒得品嚐?等我一覺睡醒,那籃應該是新鮮香甜的蘋果已經乾枯得跟木乃伊一樣,生氣被吸個精光。放沒十分鐘,就開始有蛆在蠕動了。

  我還得拖著顫抖發虛的身體,將那籃蘋果人道毀滅。看看保溫瓶…我真怕一打開會是渾沌狀態…

  硬著頭皮打開,整間的原居民居然跑個乾乾淨淨,連荒厄都奪窗而逃。我驚訝的看著一室安靜,又嗅了嗅花草茶的味道。是有些刺鼻…對異類來說,應該非常刺激。

  真奇怪的花草茶。居然有艾草和月桂的味道。嘗試的喝了一口…我一面厭惡的皺緊眉,一方面卻鬆了一口氣。

  這古怪的花草茶能「驅邪」。我會厭惡,應該是屬於荒厄的混雜。但喝完我真的整個人都輕鬆多了。

  上床睡了一覺,出了一身汗。居然有力氣爬起來洗澡,洗完覺得神清氣爽,纏綿數日的重病去了一半多。

  等唐晨再打電話來,我已經有力氣講話了。我謝了他的茶,他非常開心。「妳若喝得慣,那真的對身體很好呢!每天我煮一壺幫妳送去。」

  「我自己煮就行了。」我趕緊制止他。他每天這麼來,不知道會被編什麼新鮮八卦。「你幫我買幾帖,我在宿舍煮就成了,錢我再給你…」

  錢他當然沒要我的,一直說很便宜,真的送了十來帖給我,還送上了一部咖啡機和濾紙。

  雖說用咖啡機煮花草茶實在有點怪…但我一煮起花草茶,連荒厄都待不住,遑論那起原居民。

  異類難以近身,感受風邪的機會就少,喝了五六天,我就完全痊癒了。對這帖神奇的花草茶真是驚奇到極點。所以唐晨說要帶我去那家咖啡廳坐一坐,我沒有拒絕。

  等我到了那家咖啡廳,倒是有奪門而出的衝動。

  那是一家很詭異的小店。偶爾我也會下山採買,某些店會讓我繞著走。不是說這些店有什麼不好,要不就是裡頭供奉的神明排外性很高,我這等有輕薄妖氣的人走不進去,不然就是內有麻煩。

  這家店我就說不上來為什麼。說神明厲害,又沒有那種銳利如刀、嫉惡如仇的殺意;說內有麻煩,又缺乏陰森的鬼氣。說黑不黑,說白不白,真的是「灰色」的緊。

  講明白點,就是一片渾沌。稍微有幾分靈感的人都不會想走進去,站在外頭看,就知道生意很冷清。只有雙倍海底電纜神經的唐晨,一無所覺,高高興興的推門進去。

  就算知道前面是虎穴,他都入了,我能轉身逃跑嗎?繃著頭皮,我也低頭進去了,一抬頭,我就被個極大的「曼陀羅」給「壓」了。

  愣在原地,我動彈不得。荒厄這個沒義氣的傢伙非常乾脆,連唐僧肉都不要了,飛跑得一股煙,還掉了幾根羽毛。

  我解釋一下什麼叫做「曼陀羅」。

  所謂「曼陀羅」(梵語Mandala,即輪圓之意),原指的是佛教修行密法、觀想的道場,被視為是宇宙萬物居住世界的縮圖。

  瑞士心理學家容格將曼陀羅想像為整體自我的核心,認為繪畫曼陀羅具有探索內心世界的力量,因而被轉換成藝術治療的理論和方法。

  曼陀羅繪畫通常是先在紙上畫一個圓,然後在圓圈裡面自然的涂繪創作,「圓形的曼陀羅像一面鏡子,照映自己的內心,人們可以在簡單的涂繪中和自己相遇;曼陀羅也像是子宮或容器,孕育各種的可能性」,這是一般常見的解釋。

  密宗曼陀羅通常是沙畫,精美絕倫,畫完以後就會毀去。但自從容格將曼陀羅當成一種藝術治療的可能,就有許多人會將之畫在紙上。

  但這種東西,跟繪畫者的能力有很深遠的關係。我之所以會這麼清楚,是因為我國中時的心理輔導老師很愛這種東西,我這個問題學生常出入輔導室,被他逼著觀看對我來說像是具體惡夢的曼陀羅畫冊。

  那時荒厄和我處得還非常糟糕。一幅曼陀羅,她總是能更深入的找出埋在潛意識最惡毒卑劣的幽微。坦白講,知道跟他獨處一室的老師懷著某種淫慾的妄想,是非常可怕的。任何人,還是不要深究過文明表面的好。

  但我眼前這副曼陀羅並沒有顯現出那種惡毒或卑劣。那是種冷酷的渾沌,毫無秩序可言。既然沒有秩序,當然也不會有善惡而超然於上。這種渾沌,最接近的形態就是睡眠…或者死亡。

  很多人都自稱不怕死,事實上,他們從來沒有站在死亡之前,距離總是太遙遠。但只要是生物…或者曾經是生物,都會畏懼而臣服。這是生物最深也最強烈的本能,唯有最有勇氣的人才能面對這種恐懼。

  我缺乏這種稀有的勇氣。就在我被「壓迫」得幾乎要跪下來時,我聽到一聲沙啞的低笑。

  那笑聲解除了這可怕的壓迫,那幅曼陀羅又只是一幅畫了。

  我回頭,無須任何言語,我就知道她是這家店的主人。

  這也是第一次,我見到一個貨真價實的巫婆。

  我瞧不出她的年紀,坦白說。從十四歲到四十一歲都有可能,因為她的個子實在…不高。號稱「一五○」,但我不知道是不是無條件進位的算法。

  她的臉孔呢,既不老,也不年輕。瞳孔比一般人都大,睜圓像是貓眼。但就這樣了…她和路邊一抓一大把的女生一樣。既不美也不醜,非常堅持的落在中間值。

  甚至她的打扮也樸素正常到令人困惑的地步。白襯衫、藍牛仔即膝裙。若不是圍著圍裙,我會以為她是上班族。

  這家咖啡廳,也沒什麼特別異常的地方。除了那幅嚇死人的曼陀羅外,幾乎沒什麼擺飾,每桌都放著一盆盆的香草盆栽,襯著雪白桌巾。菜單平實,食物還不錯,也沒什麼出奇之處。

  但我就是知道她是個真正的巫婆。

  這解釋起來很複雜也很難懂,就像異類之間彼此深知。通常異類的「溝通」,語言僅佔非常微小的部份。他們比較像是用情緒「深染」,表達起來快速確實。

  如果說,語言是強調輪廓的無形文字,那異類的深染就是純粹無輪廓的畫。完全靠色彩表現,範圍是面而不是點。

  這位店主,當她看著我的時候,用的就是這種「深染」的表達。她很大方的讓我知道她的身份,就像我被迫讓她知道我和異類緣份不得已的深遠。

  她深深看我一眼,又看看唐晨,然後笑了。

  我忍不住在心底分辯,「我用不著扛他一輩子。」

  她沒說什麼,只是自做主張的送上一壺我們沒點的花草茶。我覺得悶,而且惱怒。唐晨又不是我的責任,我做什麼要扛他一輩子?被這位巫婆店主這樣同情我很不爽。

  但臨別時,她笑著說,「我是個孤僻的人,難得覺得妳我有緣。有空多來坐坐呀…」然後遞給我一大袋的花草茶和一小包圓形月長石。

  擋著用吧。瞧你們這樣的牽絆,連我這離開塵世的人,都覺得有趣的緊。她在心底說著。

  還真謝謝妳唷,巫婆大人。我沒好氣的回嘴。

  我名為「朔」。

  瞪了她一眼,倒是大吃一驚。他們這些神神道道的修行者不論古今中外,真名都看守的死緊。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告訴我。

  林間薰風,珍重。她和唐晨和藹的道別。卻在心底對我說個不停。多愛惜妳那有羽毛的夥伴吧。

  她養的黑貓竄出來,蹲在旁邊。

  當天回程,意外的平安。我知道是因為有護衛的關係。

  後來我跟朔成了不錯的朋友。像我這種怪人,也只能對她吐苦水。如果不是她花草茶和月長石支援,我恐怕沒有命唸完大學。

  我終於有了勉強算是武器的武器。我不用再拋擲我的「健康」,改用曬過月亮的月長石,效果差不多好,除了每打一彈我就心痛一下以外。雖說朔用很低廉的價格賣給我,但我的消耗量真的很驚人,老大爺根本不會補助我,唐晨又沒事就往危險奔。

  但她和荒厄相處的非常惡劣…應該說荒厄單方面的張牙舞爪。真正相處惡劣的是荒厄和那隻叫做「關海法」的黑貓,他們見面總是劍拔弩張。

  「她一定別有居心!」荒厄氣憤的大叫,「她一定是想把唐拐去吃乾抹淨,說不定還上蒸籠…」

  「妳瞧見她心底的看法唷?」我目不斜視的看著書。

  荒厄愣了一下,惱羞起來,「那種莫名其妙的巫婆,鬼也看不穿她的心思!我不管我不管!妳不准再去找她!哇呀呀,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她氣得亂拔羽毛,滾在地上大吵大鬧。翻了一頁書,我連理都不想理她。

  荒厄I·之巫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