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荒厄I·之八 鬼屋

  大體上來說,唐晨是個謹慎的人。

  雖然說一整個行李袋的護身符都掛上是不可能的任務,但他一定隨身戴上一個,而且非常本能的識貨,總是戴最靈驗的那幾個。雖然說這等靈符總是擋災之後就香消玉殞,消耗得非常快,但看起來擋到學期末是有可能的。

  書包永遠有金剛經和聖經,初二十六必去跟土地公請安參拜,雖然被人看得有若干怪癖,但他和煦如春風般的性情和「人正真好」的定律,讓他的人緣極佳,頗有破表的趨勢。

  我承認,的確他和我走得最近,但他跟其他女生感情也不錯。而且他真是個實心的好人,很早就坦承他高中就有女朋友,那個女孩上了清華,但他們還在交往中。

  或許是他這樣坦白直接,我反而欽佩起來。人又不是石頭,日久生情在所難免。就算他無意,對方若是不小心動心了,這不罪過?他倒是直率,直接斷了這種可能,不像其他只想「朝下輸出」的男生…

  這年頭連劈七八船都快成了家常便飯了,這樣復古又實心的好人真的不多見了。

  但總有想「死會活標」的人,真沒辦法。

  我們這系是文組,女生多一些。這些男孩子裡頭,無疑唐晨是最耀眼的一個。雖然大多數的人都擁有頑強的求生本能,不會把唐晨當交往對象,畢竟去古已遠,總有那種本能遲鈍到接近無,越看越喜歡,決心要「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女生。

  當中最積極的,是一個叫做「小戀」的女生。當然,這不是她真的名字。我這個童年失歡的傢伙,漫畫看沒幾本,西遊記紅樓夢這種砸得死人的古典小說看得倒不少,跟時代脫節的很厲害。

  所以我壓根就沒搞懂又不寫小說又不寫詩的人幹嘛給自己取個叫做「七瀨戀」的名字,還要大家都叫她「小戀」。我也搞不清楚為什麼會有什麼家族,同樣都是同學,為什麼有人是媽媽有人是奶奶,為什麼有人是寵物和主人。

  這對我來說真是太苦惱了,複雜到紅學族譜都比不上的親屬關係表,難為他們都弄得明明白白,連我那幾個神經超粗的室友都搞得懂。

  難怪我人際關係這麼差勁。我猜這跟邏輯學是有深重關係的,而我邏輯學得非常糟糕。

  「那是網路里頭的暱稱。」連荒厄都很瞧不起的說,「沒見過妳這麼不通氣兒的女孩兒!」

  「網路?」我更茫然了,「網路不就是拿來查資料看小說嗎?」

  「妳是哪個年代穿越過來的大學生啊?!」荒厄忍無可忍,「妳連打個BBS和混個聊天室都不會嗎?!網路遊戲我就不指望妳了…連接龍都不會的傢伙!」

  …為什麼我要跟陌生人隔個螢幕言不及義?有什麼話不能當面說?

  「我不想理妳了!!」荒厄對我暴吼,「我還不如去看電視呢!」說著她就衝出去了。

  …被自己的式神放棄到這種地步,我該不該悲傷一下?咳,離題太遠了。

  總之,小戀對唐晨很有意,難免對我就有點戒心。可能是唐晨跟我講話都是客客氣氣、正正經經的,也可能是我實在太不起眼,為人怪誕到頂港有名聲、下港有出名,所以很快就不把我當作假想敵,把唐晨拖到他們的小圈圈裡頭。

  他們那個小圈圈,都是俊男美女的組合,最大的興趣就是唱歌。我被唐晨硬抓去兩次,雖然我畏懼那種封閉又熱烈的地方,但也不得不承認,他們那群歌聲真是不錯,長得又賞心悅目,真是上帝的寵兒。

  但我跟他們壓根不對盤。他們的小圈圈容不得我這顆砂礫,我也不指望去了那邊能夠成珍珠。

  我會對唐晨這樣關心,除了老大爺的委託,實在是不忍心這樣的好人被宿命吞噬。唱歌是不錯的嗜好呀,就是傷荷包了點。既然唐晨花得起,山路雖然凶了些,他身上那些靈符也不是吃素的,重要的是…唱歌不會有什麼危險。

  所以我心安理得的過我難得安靜的校園生活,反正他晚上出門頂多就是KTV,一個學期又不會有兩次夜教。

  但我錯了。所謂民意如流水,大學生的嗜好也是如此。不知道為什麼,校園突然颳起一陣靈異風,談鬼說異的風氣大盛。

  這本來沒什麼,但談久了,自然就想來點親身體驗。(是說他們住在這鬼地方,還覺得體驗不夠多?)

  小戀他們那團人,開始流行夜遊。夜遊就夜遊吧。這兒我們住熟了,荒厄在這邊也真的立了威,她愛死了唐晨,我都快搞不清楚荒厄的主人是誰了…整天跟著唐晨進進出出。有荒厄跟著,還能出什麼事情呢?

  但在學期即將結束,天氣冷到我裹著棉被、吸著鼻子看鏡花緣的時候,荒厄突然羽毛凌亂的摔在我床上。

  她一身塵和土,拚命對我尖叫。情緒激動到我居然無法理解她的意思。

  「…妳鎮靜一點好不好?」我瞪著她,突然感覺得非常不妙。「唐晨出事了?」

  她這才哭出來,拚命點頭,「那屋子我進不去!有符…」

  「屋子?」我問。

  她顯現了一棟破敗陰沈,大門還被木板釘起來的屋子。

  這屋子…還真眼熟哪…這不是鎮上最有名的鬼屋嗎?!

  我張著嘴,愣了兩秒左右。趕緊踢開棉被,拖著外套就往外跑,根本忘記我穿著睡衣。

  等我發動機車,才發現我身上的睡衣。人命關天,誰理睡不睡衣呢?冷得要命,我卻在冒汗。

  老大爺說得沒錯,他管的山,是沒有厲鬼的。但山腳下的小鎮,就不是他的管區了。

  他喝了我不知道多少生活費,很慈悲的提醒我,小鎮有個大門釘起來的凶宅,不是玩耍的好地方。

  「小鎮的管區管不動,連城隍爺都沒辦法。頂多將那群不受教的東西拘在裡頭。

  」老大爺殷殷告誡,「就算活著不耐煩,也別往那兒走!這年頭年輕人是怎麼回事呢?一個個慷慨赴義…」

  老大爺雖然有點暴躁,但說一是一。讓他這麼慎重警告,絕對不會是什麼善地。

  我只遠遠的看過幾眼,連靠近都不敢。

  這些人…好日子不過,幹什麼去慷慨赴義呢?這可不是老壽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煩?

  越想越氣,別的人不長眼便罷,唐晨跟人淌什麼渾水?吃過苦頭的人,跟人瞎起什麼哄?!

  或許是我太氣了,連荒厄都說我殺氣騰騰,以往老愛捉弄我,隨便亂搭便車的原居民,逃得無影無蹤,異常順利的直抵鬼屋之前。

  這棟鬼屋的歷史,我是聽說過的。(雖然是聽死人說的)

  這戶的男主人用了一輩子的積蓄買了地皮、蓋了房子。但蓋好搬進去住沒多久,才發現丈量有誤,侵佔了另一個地主大約十坪的土地。原本要買下來,那個地主獅子大開口,要不就要他拆房子還地。

  兩家爭吵得厲害,鬧到法院去,還在爭訟,那個地主有點背景,天天有流氓去找碴,鬧得男主人精神衰弱。結果法院判下來,要他歸還土地。

  原本就精神衰弱的男主人一時發了瘋,在廚房砍死了太太,上樓掐死了兩個睡夢中的小孩,在三樓的公媽牌位前,上吊了。

  為了一塊十坪的土地,害得人家家破人亡。那地主惡人膽壯,執意要拆屋還地。

  機械才到門口就失靈,工人還沒開工就鬧了場食物中毒,接二連三,事故層出不窮。那個地主還沒五十呢,事隔不到半年就中風,躺在床上動彈不得,拖了十幾年才死。

  後來沒人敢住那屋子,也沒人敢拆。只能把大門用木板釘起來,就成了小鎮有名的鬼屋。

  現在我就站在這個鬼屋的前面。大門釘著的木板已經被拆了下來,半開半掩的。

  荒厄說什麼也進不去,我也不太想進去。站在門口喊了兩聲,沒半個應聲。

  我心底沈重,荒厄眼淚汪汪的看著我。「…若是唐晨被人吃了,我的面子要擺哪呢?」她嗚嚥著,「我跟著他大半年連舔都沒得舔一下,現在他成了人家的盤中飧了!」然後放聲大哭。

  …她畢竟是只妖怪,思考邏輯反應得很忠實。

  「我得進去找找符貼在哪…別哭了,還有,別把眼淚抹在我衣服上。」重要的是別把鼻涕糊在上面,「妳去找一下朔,萬一我出不來,請她幫幫忙。」

  「她哪會幫忙?」她抽抽搭搭的,「剛我去她門首喊破喉嚨,她只跟我鬼扯什麼大道平衡不能干涉什麼鬼的…她頂多能幫妳收屍!」

  我的心涼了半截。可不是呢,求人不如求己。「…妳還是去說一聲吧。最少…有人收屍。」

  不然爛在裡頭湯湯水水的,等人聞味而來,可就尷尬了。

  深深吸了幾口氣,我踏入大門內。陰森寒冷如刀的空氣,讓我的心臟微微疼痛起來。

  這倒是無關天候。這屋子承受了長久的怨氣,深深的滲進空氣中,像是毒素。雖說朔給的花草茶真的頗具療效(對我而言),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這虛畏的體質不是幾帖花草茶就能撥亂反正的,要靠長期的調養。

  但我再多雞婆幾次,九轉神丹都沒用。

  雖然有這麼深的體悟,我還是自棄的嘆了一聲,在滿地雜亂的客廳喊著唐晨的名字。結果一點反應也沒有。

  但唐晨是個存在感很強的人。即使沒有回應,我也感覺得到他在這屋裡的某處。

  也說不定是荒厄對他垂涎的妖氣所致。

  這是個老格局的房子,一樓是客廳、廚房,還有個浴室。二樓應該是主臥室、書房和兒童房,三樓是神明廳。最少我聽說的是這樣。

  摸了摸外套口袋,彈弓和一小袋的月長石在裡頭,讓我稍微心安了點。有得防身,膽氣就壯,既然客廳看不出什麼端倪,我小心翼翼的看看最容易聚陰的浴室,只見佈滿塵土,還有幾個看起來很新的腳印。

  …這些人來鬼屋探險,不問一聲,居然還用過洗手間?

  默默的轉往廚房。即使日常見慣,我還是被嚇了一跳。

  那位太太背著門,正在一無所有的流裡台上洗洗切切,像是在做飯。我沒膽子去看她在洗切些什麼…因為她很自然而然的,頻頻扶正幾乎要掉下來的頭顱…自然到像是在撥頭髮一樣。

  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她脖子上見骨的傷痕因為不再出血,反而更觸目驚心,恐怕只剩頸後的一點點皮肉黏著。她是那樣的專注,專注到我走近也沒注意到。

  看到她在洗切的是一條桌腿,不知道為什麼,我鬆了一口氣,又覺得有點悲傷。可能是事情發生得太快,她被驚嚇到麻痺,成了鬼了,只記得要餵飽一家大小,就抓著這一點記憶不放,洗洗切切,準備煮飯。

  站了好一會兒,我決定最後處理她。她不是這屋子怨氣衝天的主要緣故,還有超度的機會。頂多嚇嚇人吧…但這是她的家,別的人硬要跑進來被嚇,又是誰的錯呢?

  我轉身,卻看到廚房半開半掩的門縫,有個小孩在看我。他望著我,露出一個陰森的笑容,「嘻嘻。」

  一閃就不見了,然後我聽到樓梯響動的聲音。

  回頭看看還在切桌腿的太太,心情越來越沈重。大人的鬼魂,往往危害比較淺。他們容易被驚嚇,就算陷入麻痺的束縛中,還是隱隱知道有些不對勁,因為他們對死亡的瞭解比較多。

  但小孩子,就是另一回事了。特別不講理,特別不瞭解。他們和荒厄比較接近,都是一種純真的生物,但純真導致的殘酷也特別暴戾。

  我往樓上走去,木製的樓梯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才在二樓樓梯口站定,三個房間的門一起「晃」地大響,關了起來。

  模模糊糊的,兒童尖銳的笑鬧聲,喊著,「捉迷藏,捉迷藏!該妳當鬼了!」

  天殺的,我距離童年已經過度遙遠了,再說我也從來沒有捉過什麼迷藏。

  要求一個童年失歡的怪胎這種事情,實在太過分了。

  溫度真的越來越低。我的嘴裡不斷的冒出白氣。彎曲手指,居然凍到發疼。

  一間間的打開門,卻什麼都沒有。眼角偶爾會閃過白影,但定睛去看,空無一物。

  本來以為是那兩個小鬼玩我,但看身高…未免也太高了。而且數量也跟這屋子的遇害人數不合。

  捉迷藏?就我薄弱的認知來說,捉迷藏有兩種。一種是躲起來,讓當鬼的人去抓。另一種是當鬼的矇住眼睛,伸手亂抓圍繞在身邊的人。

  我只看得到模糊的白影,而我在當鬼。

  我裝作若無其事的看著旁邊,此起彼落的尖笑聲響亮。等模糊的白影又從眼角掠過時…我迅速的抓住那個白影。

  尖叫聲和兩個小鬼失望的叫嚷交織成一片,我在心底冷酷的說,「我贏了。」

  我找到了來鬼屋探險的那群笨蛋。

  「妳要嚇死我喔!」等他們的手電筒照到我臉孔時,氣得大罵,「突然抓住我的手臂!人嚇人,嚇死人唉!妳怎麼會在這裡?」

  暗暗的鬆了口氣。看起來這群神經遲鈍可比恐龍的傢伙沒受什麼傷害,頂多在這黑屋子亂轉而已。

  「睡不著。」我面不改色的胡扯,「聽說你們來探險,就想來看看…」環顧四周,我覺得血液都從臉孔退守了。

  這群人裡頭,沒有唐晨和小戀的影子。

  「咦?」他們大夢初醒似的鬧起來,「唐晨和小戀呢?他們不是在我們後面嗎?」

  老天。沒想到會這麼糟糕。

  真感謝我說謊的段數屢經磨練,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他們該不會是先出去了吧?剛我恍惚有聽到他們下樓的聲音…」「怎麼撇下我們,製造機會也不是這樣的…」他們發著牢騷,魚貫而出,我走在最後面,等他們離去,我又閃身回到鬼屋。

  救這些傢伙不是我願意的。跑到人家家裡亂鬧,連主人都不問一聲就用洗手間…真該給他們點教訓。但我不想讓他們摻在裡頭亂。

  我有很不好的兆頭,即使這樣仔細搜尋,我還是找不到那張應該有的符。

  再度爬上樓梯,這次就遇到一點阻礙。那兩個小鬼咬牙切齒的從木造樓梯的縫隙抓住我的小腿,又喊又叫,要我賠。

  是說,你們把那群不長眼的白目當玩具?

  「對不起喔,」我冷冷的對他們說。白目歸白目,到底是我活生生的同學。你們是想困住他們多久?「我不是溫柔善良的大姊姊。」

  抓起月長石和彈弓,將他們倆打得一跌。這兩個小鬼又哭又嚷的衝進廚房,找差點斷頭的媽媽安慰。

  我倒是心痛了。這麼小一袋月長石,沒有十來顆,要價三百五十新台幣。雖然我知道已經是特惠價,但對我這窮鬼真是流血輸出。

  一面哀悼我的新台幣,一面爬上三樓的樓梯。

  脖子長得像是蛇的男主人,搖搖晃晃的趴在供桌前,像是在禮拜。

  但我當然知道不是啦。因為躲在供桌底下的,正是我遍尋不獲的唐晨。喔,對,還有小戀。我怎麼那麼容易就把她虛線化呢…?

  討厭,怨氣衝天的…明天我一定會傷風發燒。不耐煩的發了一彈,引起男主人的注意。很好,我的錢又丟到水裡了。

  他轉頭,可怕的用眼白看我,舌頭伸得老長。唬唬別人可以啦,唬我?

  「你們這家子已經快花了我一百多塊了,兩個便當!」我整夜的怒氣終於爆發了,「還不快給我閃遠點!巴著活人做什麼?不長進的東西!」

  反正罵罵也無妨,他們又出不了這屋子。我真讓荒厄的欺善怕惡薰陶得太好。

  他咆哮著,像是一點靈智也不存,撲了過來。我又發了一彈,打碎了他半個頭顱,但他居然一無所覺的衝過來…我只好打斷他的腿。

  但他居然匍匐的像是蛇一樣,緩慢卻堅持的爬過來。這種感覺,很熟悉。

  這樣弱智又堅持。我只能打傷他,卻沒辦法滅掉他。只有荒厄才有辦法辦到…畢竟我不過是個有稀薄妖氣的普通人。

  即使我閃得快,他還是猛然一撲,在我大腿上惡狠狠的抓了一把,把我拖倒。他掐著我的脖子,腐敗而惡臭的氣息噴在我臉上,真讓人無法呼吸。

  到最後簡直成了體力上的纏鬥,我的體力恐怕連五歲孩兒都打不過。最後我抓著月長石,硬塞到那傢伙的喉嚨,他才瞪著眼睛,抓著脖子亂滾,這才得到脫身的機會。

  我趕緊撲到供桌下面,唐晨這才看到我,大驚失色。「…蘅芷?!」

  誰有工夫跟他打招呼寒暄哩?我一把將貼在供桌下面的符給撕了。「荒厄,」我怒吼,「回來!」

  荒厄發著尖銳的嘯聲,抓滅了正在亂滾的男主人…卻發出一聲驚恐的哀號。

  腐敗的鬼體,爬出森然整齊的一套骨架,沒有幾秒鐘就肉其白骨,成了一個全裸而妖豔的女人。

  荒厄的思緒如閃電般快速的洶湧而入。我一下子就明白髮生什麼事情了,也知道情形嚴重到不能再嚴重。

  我立刻沾著大腿上的血,在唐晨雪白的外套上,抹畫了一個奇特的記號。

  荒厄I·之鬼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