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仙事件落幕後,還附帶一個讓我頭痛的後遺症。
校長把我找了去,繞了半天圈子,問我家裡的「宮廟」能不能幫忙做個法事什麼的。
…我去哪裡生什麼「家裡的宮廟」?
我費盡唇舌,無可擺脫,最後我把老大爺一推,順便說了一大串好話…沒幾天,我們學校的土地公廟就辦起熱鬧,聽說校長落了重本,上了不少貴死人的維士忌。
真讓老大爺和原居民都吃到嘴角流油,神采飛揚了好一陣子。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這些窮極無聊的原居民真的安分許多,學校那些鬼話連篇平息不少。這下子我反而被帶累了,出了點雞毛蒜皮大的小事,校長都要找我去問問,讓我不堪其擾。
…廁所改建真的不用問我,我怎麼會知道?!
不過就是老大爺被這些酒哄得很開心,好一段時間都對我和顏悅色。甚至很大方的告訴我碟仙事件的真相。
這個墳山根柢,鎮壓著一個死個八九成的老魔。實在是太虛弱了,虛弱到非開壇招喚,乩身附體才能有所作為。以前團辦會出事,就是剛好有個乩身在內。
那時老大爺無計可施,只好跟老魔搶乩身,還搶贏了,歸了本位毀了碟。但讓神魔這樣搶乩身,普通人一定會傷殘的。那個學生就住院住了很久,出院之後還帶個注定壽促的病根,絕對活不過四十。
這事讓老大爺耿耿於懷,才會日夜騷擾當時的校長要他定這校規。定是定了,校長也提早退休。後面的人知道鬧得風風雨雨,也就把這條校規保留下來。
「您老本事這麼大,怎麼不乾脆斬草除根呢?」趁他心情好,我趕緊問。
「殺殺殺,你們這起小輩就只知道『殺』!」老大爺瞪起眼睛,「有陰就有陽,有善就有惡,這就是天理循環。怎可能有陽無陰,有天無夜?這世界,就活人可以存在?太笨、太笨了!凡事都有規矩。沒規矩不就亂套了?我問妳,一地僅能有一魔,妳是知道的。妳是要個能轄治、可鎮壓,死個八九成的老魔呢?還是要個年輕力盛,翻天倒海的大魔呢?老兒年紀大了,壓壓這老魔還成,換個我只能捲鋪蓋裝沒看到了。妳叫這一山生靈死魂怎麼辦,啊?」
我只能低頭唯唯稱是,趕緊上酒。
「唉,我也知道年輕人愛玩,但碟仙這玩意兒呢,原本跟扶鸞降壇是一流的。」
他老人家嘆口氣,「但現在正經人家,為什麼不用這個了?就是偏邪又不穩定,才棄之不用。哪知道有人傳下來當玩意兒,禁了又禁,不聽話就是不聽話…」
這個時候的老大爺啊,還真像是一校的爺爺呢。
我猜唐晨說的「貴人」,應該就是老大爺吧?
我和唐晨和好,他跟我講了為何到這學校唸書。他那個神祕的世伯幫他百般推算,只有這個學校可以免災。萬不得已,他只好棄了原本的志願到這學校來。
「…不遺憾麼?」說真的,我還挺同情的。
「也沒什麼遺憾的…只是,不能跟玉錚同個學校,有點擔心罷了。」他露出羞澀的笑容。
「嘖嘖,相思病沒藥醫唷~」我用手肘推推他。
「蘅芷,妳真是的。」他笑,招了招手,荒厄大喜過望的撲到他手上,貪婪的吸著他逸脫的生氣,發出怪模怪樣的呻吟。
「她說什麼呀?我都聽不到。」他笑著問我。
我的笑容凝固,尷尬起來。「…跟妖怪別走得太近。」
「但我覺得她很可愛呀。」唐晨神經異常大條的回答。荒厄這傢伙…發出一聲拉得很長很長的呻吟,拚命的蹭唐晨的手。
抓起唐晨的書包,我很不客氣的砸下去。金剛經加上聖經,希望可以讓荒厄清醒一點。
「別對她那麼凶啦。」這個被人當成食物的「唐僧」,居然替妖怪求情來著。
直到小戀衝過來捍衛主權,我才跟唐晨揮手道別,去圖書館。荒厄沒跟過來,涎著臉跟唐晨走了,像是被誘拐的小動物。
聳聳肩,我到圖書館做報告,原居民很熱心的指點,可惜他們教得幾乎都是錯的
。畢竟五六十年前(有的到上百)要精通現在的經濟學需要預知能力。
但我報告還沒做完,正打算去吃飯時,荒厄氣鼓鼓的回來了。
「怎麼了?」我敷衍的問了句。
「唐晨的女朋友,不是個好東西!」她整個被激怒了瞪了她一會兒,我思忖這是什麼意思。
荒厄口中的「不是好東西」可是非常複雜的。她這樣一個喜愛邪惡和罪孽味道的妖怪,對良善和溫柔都會過敏,當然覺得這種人「不是好東西」。
但她也不見得喜歡惡人,因為那種莫名其妙的貪婪和殺意她不懂,也覺得「不是好東西」。
但我只感到她的情緒激動而憤怒,夾雜一點厭惡和畏懼。亂得很,看不懂。
「唐晨的女朋友來學校啊?」我決定問比較顯而易見的事實。
「對啊!」她還是很激動,「是個討厭鬼!」
想了想,我還是決定不去找唐晨了。
戀愛中的女人有種奇特的佔有慾和敵意,雖說我不是荒厄這樣可以看透人心的妖怪,但我和她相處久了,混雜也不少,略微感應這種負面情緒還是辦得到的。
我和唐晨感情不錯,是朋友。我們倆知道是怎樣的,別人不見得知道。最近八卦已經傳到我很煩了,若有一絲半點傳到她女朋友的耳裡,我還巴巴的找上門…豈不是雪上加霜?
還是平常的過比較乾脆。那是唐晨的女朋友,又不是我的誰。
主意打定,我哄著荒厄,想去找個僻靜點的地方讓她喝點血。她自從和魔交戰之後,癒合的很慢又很差,幸好唐晨大方(也可能是無所覺吧),得到一點生氣,她才好些。
但有些比較大的傷痕愈合得這樣慢,我很憂心。
「別一直割手指,看了討厭!」她把臉別開,可見心情很壞,連血都不喝了。
「喝一點嘛,很痛呢。」我打疊起精神拚命哄她。
她心不甘情不願的舔著,突然發起脾氣,「妳不如把身體養好,畫個妝穿個新鮮漂亮的衣服!想想怎麼把唐晨搶過來!妳不跟他結婚不想殺他,我又怎麼吃得到?!」
然後就開始鬧了起來。
妖怪的邏輯實在是…「我跟他是好朋友。」我設法安撫她的怒氣。
「屁啦,什麼好朋友!我不管我不管,妳去把他搶過來!我就是不要那個壞東西搶走唐晨!」然後她聲嘶力竭的放聲大哭。
這下子,我倒是有些好奇了。
不過好奇歸好奇,我還是沒去尋找麻煩。但根據定律,麻煩總是會尋上門。
我準備回宿舍,才走到門口,就被唐晨和他女朋友堵到了。
所謂金童玉女不過如此,真是一對璧人。當然,這是外在而言。我終於知道荒厄為什麼會說唐晨的女朋友「不是好東西」…
我猜荒厄若生為人類,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同性相斥,越相像的人(或妖)就越互相討厭。
一個生氣蓬勃、氣勢高昂,女王型的絕麗女子。我簡直想退避三舍…因為她有很良好的「天賦」,一種不自覺的「巫婆」,生命力和意志簡直過度充沛。
這是第一個可以如朔般跟我以情緒深染溝通的人類。可惜是單向的。她嘩啦啦的將她的情緒像瀑布一樣對我灌頂,我花了不少力氣才把高牆擋起來,幸好我在跟荒厄相處的長久時光早就訓練良好。
表面上,我們客氣的寒暄問好,互道姓名,言不及義的聊著天氣和學業。事實上,剛剛的情緒接觸我就知道她很不屑我,認為我是靠裝神弄鬼接近她男朋友的醜陋女子。
原本她以為小戀就是「靈異少女林默娘」,沒想到是根雜草似的女生。
情緒洪流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溝通大量的資訊,所以我也知道了一些不該知道的事情。她並不是個壞人,持平而論。只能說她對自己的目標非常堅定,而且知道如何循序漸進。
愛情在她生命中不過是微小的一部份,畢竟她是女王。
接下去我就不知道了。因為我趕緊豎起高牆,省得知道更多不該知道的事情。
我猜唐晨也在她的保護範圍內。就算是妖怪和鬼魂也會被她嚇得能跑多遠跑多遠。
坦白說,我也想拔腿就跑。
我們交談了一會兒,她客氣又溫柔的請我多關照唐晨,我唯唯稱是,「同學嘛,彼此關照,彼此關照。」
好死不死,唐晨回頭問,「蘅芷,妳經濟學的報告寫了沒有?」
「寫得差不多了。」我心底警鐘大作,趕緊扯謊。
但這對唐晨這種愛心多到滿出來的人沒用,「等我送玉錚去搭車,回來幫妳看看。」
荒厄發出一聲得意的笑(這個時候她才敢出聲音),但玉錚小姐就變色了,雖然只有一下下。
「…明天看吧。」我乾笑,「晚上我有點事要去找朔。」
「那就明天吧。」唐晨親密的攬著玉錚,對她溫柔的笑,「我們走吧。」
她也笑得很甜蜜,但看了我一眼。我發誓,若目光可以殺人,我已經倒地不起了。
朔是個巫婆。
這件事情除了我和荒厄知道,幾乎沒有人曉得。我不知道她師承何處,但絕對不是東方的路數。她對我特別青眼有加,我是受寵若驚。
托賴她的善意,我的破爛身體總算有沒病的時候,甚至有防身的武器。
(雖說讓我的荷包枯竭得非常嚴重)
我沒問過她的事情,既然她不想提。但她的確委婉的教我一些「常識」,譬如說「沐月」。
這是我自己瞎掰的名詞,她只說滿月前三天,都到她那兒曬曬月亮。的確這樣曬過月亮,我身體就會好多了。既然她沒叫我加入什麼宗教還是拜什麼奇怪的神,儀式簡單到接近無…那似乎也沒什麼不去的道理。(重要的是不用花錢)
雖然不太喜歡夜裡出門,但這邊住了快一年,大家都知道我是老大爺罩著的人。真的垂涎唐僧肉的妖怪又忌憚我身上帶著的聖後香包,真敢來找我開談判的沒幾個。
畢竟白骨精的例子殷鑑未遠,大夥兒還是很愛惜生命的。
所以,我跟荒厄騎著機車,在佈滿月光的山道上漫行。除了幾個搭便車的和跟我囉唆分唐僧肉的小妖怪,沒遇到什麼阻礙。
就在距離小鎮不到一里的山路上,突然安靜了下來,連蟲鳴都沒了。
正覺得奇怪的時候,荒厄突然掐緊我的肩膀,「蘅芷!」
我緊急煞車,被荒厄壓得頭一低,然後荒厄發出一聲慘叫。
我猜啊,我可能是騎機車騎到做夢了。台灣的山區呢,居然有頭碩大的母獅子橫在山路前面,嘴裡還叼著軟垂的荒厄。
「荒厄回來!」她飛快的回到我左肩,我想催油門,卻發現機車像是死了一樣。
母獅怒吼,我跟著尖叫,拉起彈弓打了她一彈,但她一點傷也沒有,反而更加激怒。
哎呀,哎呀…我將荒厄塞在我外套裡面轉身就跑。我來念大學呢,現實用得到的不多,最多的竟然是眾生種類。
上大學前,光妖怪和鬼魂我就苦不堪言了,結果上大學不但跟神(老大爺)打了交道,連魔都交手過了。
現在又添新品種…無比兇猛的生靈一枚!
但人家四條腿,我才兩條腿,跑沒多遠就被追上,可恨小鎮只在眼前了呀~
心想「我命休矣」的時候,我腦袋上面飛過一條黑影,阻嚇了母獅。
那是只和母獅差不多大的黑豹。
瞬間我就有種身在非洲大草原的錯覺,這兩隻異常兇猛的生物開始廝殺搏鬥。我很想趁機逃跑,無奈我兩條腿嚇軟了,跪坐在地上居然動彈不得。
最後黑豹在母獅的臉上抓了一把,惹得她暴吼連連,卻被黑豹的前腳壓在地上動不了。
這個時候,一隻嬌小的黑貓散步似的走過來,蹲坐在這對兇猛生物之前。
有天賦,不是這樣用的。黑貓說。
我不許任何生物侵犯我的領土!母獅大吼。
太侵略了。等妳懂得不可干預命運和平衡,再歸還妳的能力吧。黑貓輕輕喵了一聲。
然後那隻母獅子就不見了。黑貓望了黑豹一眼,那隻碩大的黑豹霧化,成了黑貓的影子。
那隻黑貓悠閒的走過來,眯著眼睛,友善的頂了頂我的手。
「…關海法?」直到現在,我才認出來。這不是朔的黑貓嗎?
她喵嗚兩聲,跳到我機車上,讓我載她回朔的家。
朔對我輕笑,「今晚很刺激呀。」
「剛關海法說話了!」我激動的大叫。
「是喔。」朔淡淡的,「那倒很稀有。她向來惜言如金的。」想了想,她噗嗤一聲,「上回她主動說話,說她要改名叫『關海法』。因為她喜歡黑暗精靈書裡的一隻黑豹。」
…我是說啊,一隻貓會想看書本身就很稀奇,看到想改名那更是…
「別怪那個孩子吧。」朔看破世情的眼睛寧靜,「她擔心她的人被妖怪傷害,卻沒想過不是所有妖怪都是惡徒…更不該波及無辜的人。」
我愣愣的點頭,有些頭昏腦脹的。第二天,唐晨沒來幫我看報告。
因為他女朋友搭國光號時睡著,因為緊急煞車撞破了臉蛋,可能有破相之虞,他連夜搭車去新竹探視了。
…就當作是這樣好了,很多事情,不堪深究。
不過我對唐晨就更客氣正經了。想要維繫我倆良好的友情,最好不要混到太親密,引發他那母獅女朋友的妒心。
坦白說,死人我還行,妖怪勉強上手,生靈(尤其是巫婆的生靈)我是一點皮條都沒有。關海法又不可能真的來當我護法,指望荒厄根本是緣木求魚。
「不是我壓妳的腦袋,叼在她嘴裡的是妳的腦袋而不是我!」荒厄氣得要死,「妳是什麼意思,吭?什麼叫做我不能指望?妳說啊妳!?」
我剛真的「想」得太大聲了。
後來又遇到幾次,我對她真是超級客氣的,她也禮數有加。我不知道她對自己的天賦有多少瞭解,說不定只當成一場夢。但她的確不再高壓式的用情緒灌頂,反而多多來學校盯梢,或者要唐晨去新竹看她。
這樣也是好事。戀情嘛,距離太遙遠容易磨損。讓那位母獅小姐有些警惕,才不會因為太多學長的示好而暈頭轉向。
「真的嗎?」朔有意無意的問,害我嚇一大跳。
「什麼真的假的?」我不太自然的喝茶,「唐晨能夠幸福比較重要。母獅小姐雖然滿可怕的,但唐晨這樣的體質和個性,是需要積極一點的伴侶。」
朔看了我一會兒,神情漸漸淒楚。「…蘅芷,妳並不是唐晨。」
「我當然不是他呀。」一下子我糊塗了。
「但妳想成就他,因為妳成就不了自己。」朔輕輕的搖頭,「這是不對的。」
我想抗辯,卻說不出一個字來,漲紅了臉。思前想後,我突然悲從中來。我最想要的一切,卻永遠都不會有。而唐晨卻擁有我最渴望的一切。家庭、父母、朋友。
如果我會忌妒,說不定好一點。但我這個人,已經聽了太多荒厄說過的醜惡,聽到一隻耳朵聾了。我連忌妒都不會,這很悲慘。
我喜歡唐晨,他是我最好的、僅有的朋友。既然我的人生這樣的破碎,盡一點點力量完整他的,有什麼不好呢?他又沒做錯什麼,就像我也沒做錯什麼。
彌補不了自己的破碎,難道不能完滿他的軌道?最少我可以小小的自豪一下,我最好的朋友,什麼都有,而我盡了一點點力量。
「這沒有錯。」我抬頭,「這樣很好。因為他給了我一份非常珍貴的大禮。」
荒厄忍住噁心的表情,用翅膀拍了拍我。我知道她已經盡力了。
後來?後來一切如常啊。
唐晨還是我的好朋友,小戀依舊長在他身邊像水果。她真是夠遲鈍了…連母獅小姐都嚇不了她,不過母獅小姐從沒把她放在心上。
讓我有點毛毛的是,唐晨的母獅女友,一直都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讓我超害怕的。
不過她沒破相,讓我倍感安慰。萬一她那漂亮臉蛋有絲毫傷疤,她一定會跟我沒完沒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個多災多難的學期又要結束了,可愛的暑假終於來臨。
回想這一學年…我真的熬得到下個學年嗎?坦白說,我一點把握也沒有。
荒厄I·之女朋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