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荒厄I·之十一 高人

  本來我以為我要補考還是暑修,沒想到我順順當當的All Pass。

  我猜是老大爺受不了我在那邊添人口(和添亂子),所以相當程度的保佑,或者是校長感激的回饋,也可能是教授們一時豬油蒙了心腸…也可能是通通的總和。

  總之,我可以順利的升二年級,不用花任何錢補學分,讓我感動得想哭。

  但是暑假到來,我又有點犯愁了。二年級就不用照規定住宿舍了。雖說住宿舍老是被吵得頭昏腦脹,但實在便宜。老爸給的生活費,連應付生活都有點勉強了,更不要提我那昂貴的「消耗品」。

  幸好有朔幫著,我省了醫藥費,馬馬虎虎應付得過去,想要搬出來住實在力有未逮。

  但我實在被吵足一學年了,繼續二十四小時待命,我擔心我的精神狀況。

  懷著滿心憂思,又去打擾朔了。

  我是無家可歸的那種人--雖然我老爸派加長型房車來接我我也不想回去。連打個電話他們都會嚇個半死。

  暑假宿舍是不開放的,我除了提著行李來找朔,還真的沒地方可以去。雖然唐晨力邀我去他家裡…一來我的皮沒那麼厚,二來我被他那個兇猛的女朋友真的嚇破膽了。

  妖怪鬼魂都沒這麼可怕,就算放符降頭我都還能應付。這種生猛爆辣的生靈我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

  朔真是個好人…雖然是個巫婆。若不是她願意收容我,我還真的得流落街頭。

  「對最後一個學生,總是比較溺愛的。」朔淡淡的對我說,「暑假才兩個月,妳就打工抵好了…房租就等學期開始再說吧。」

  我張大眼睛,說不出話來。我不是個手腳伶俐的人,打工時打破的碗盤可能比較多,幫不上什麼忙。說是學生,我實在缺乏任何修煉的天賦。

  「也對啦,妳身上寄生著妖,活著就是重大成就了,就算有一絲一毫的天賦也磨光了。」朔笑,「也不是真的要妳當女巫…缺乏天賦會吃苦的。」

  她比旁人還大的瞳孔注視著我,「但我不是只會教人當女巫…或者說,巫者不是那麼狹隘的定義。妳學得到什麼就算什麼吧…不用心底存個成見。」

  哎,誰說我命不好呢?可能奇特了點…但我運氣總是很好。每每「山窮水盡疑無路」,馬上「柳暗花明又一村」。

  遇到一些苛薄讓我受磨難的人,總會有些溫暖無私的人填補平衡。

  「…沒有天賦我也會儘量努力。」我鄭重的保證。

  她失笑,「不用太努力,隨心就是了。其實…沒有天賦也無所謂,妳已經是巫者了。」

  …啊?

  「巫者,不過就是溝通鬼神而已。妳不就這麼做了嗎?」她點了點下巴,「妳確定下學期要住在這裡嗎?我收的房租和宿舍相同,如何?」

  我連忙點頭。她笑得很美麗,但我心底有種微妙的違和感。

  不過我很快就把這種違和感拋去了。暑假的頭兩天,我筋疲力盡的睡得胡天胡地,真是異常甜美的享受。

  朔也縱容我這樣睡,偶爾幫我點個香爐,好讓我睡得熟些而已。

  「這麼長的一年,妳累壞了。」第三天她才說,「但妳需要多曬曬太陽。」

  她讓我幫她(或妨礙她)在香草園裡工作,也跟她學著製作香水蠟燭和小手工。

  你問我學了些什麼,我也答不上來。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事和小故事,一直到情境符合我才會恍然大悟。

  不過這時候的我,還非常享受這種安全靜謐的生活。在她充滿森林香氣的咖啡廳,我頭回有「家」的感覺。

  雖然她常常對著我做出來的小東西發笑,說充滿「妖異的靈氣」,賣不得的。但她都很珍惜的收起來,說,百年之後讓人得了去,說不定會有大成就。對這個我真的充滿懷疑。

  這個暑假的開端,真的很不錯。不幸的是,「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定律又發作了。

  就在某個我昏昏欲睡的紮著香草辮的午後,唐晨到朔這兒拜訪我。

  看到他我是很高興,但腦海裡浮現的卻是「大禍臨頭」四個字。

  他笑得跟午後的陽光一樣,「嗨,蘅芷。妳看起來氣色好很多呢。」

  …那當然。少了你這個麻煩精,我不用拿命去拼,氣色當然好啦。

  不過我自然沒這麼講,只是乾笑兩聲,神經兮兮的望著他身後,「你好你好…母獅…我是說劉小姐呢?」

  「玉錚?」他挨著我坐下,原本窮極無聊,成天在打瞌睡的荒厄立刻驚醒,歡呼著撲進他懷裡,整個像是吃了貓薄荷的貓,又呻吟又磨蹭的…我都替她不好意思。「她出國遊學啦。妳知道的…我不是那麼方便去旅行。」

  我緊張的神經放鬆下來,把荒厄從他懷裡拖出來,往後面一拋,她一面罵著又一面撲回來,「抱歉抱歉,有失管教…」

  「沒關係啦,我看到她也很高興啊。」他親暱的撫了撫荒厄的頭髮。那隻死妖怪整個癱軟在他身上,一副欲仙欲死的模樣。

  …你如果知道她的最終極目標是拿你下肚,還會這麼高興嗎?

  不過我不想在他心底添無謂的陰影。「天這麼熱,怎麼跑了來?」

  「找妳出去旅行呀。」他泰然自若的說。

  熱死人的天,有什麼好旅行的…年輕人就是年輕人。

  我好像跟他同年。不行,我一定要改善人際關係,不能這樣小老太婆下去了。「哦,還有誰呀?」

  我一面紮著香草辮一面問。總是要先過濾一下名單,隊伍裡一個人惹麻煩就夠了。

  「就妳跟我。」

  我手裡的香草辮掉到地上,臉孔的血液通通竄逃。

  這個…這個,我不是不相信唐晨,而是我不想被母獅開腸破肚大卸八塊。我想過我可能會死得很慘,但不是這種慘法!

  「好好好像不太合適吧?」我的聲音都發抖了。

  「啊,妳誤會了啦。」他笑起來,「我要去台南找一位長輩…他是中醫。我想妳身體不太好,順道讓他看看。」

  彎腰撿起香草辮,順勢擦了擦額頭的汗。這大概就是死裡逃生的滋味。

  「當天來回?」我小心翼翼的問。

  「台南離這兒又沒多遠,我開車呢,放心吧。」他笑得粲然。

  暗暗鬆了口氣,「我去跟朔說一聲。」

  朔沒說什麼,只要我多帶套衣服。

  「當天來回唉,帶衣服做什麼?」我開始有點不安了。

  「就當作是『未雨綢繆』吧。」

  我想多得點資訊,但朔滿眼無辜。「不帶也沒關係呀,真是的,小孩子想那麼多。」

  我被她清純無辜的眼神說服了,雖然沒多帶套衣服,但我拎起了外套,還不太放心的清點彈弓和月長石存量。

  事實證明,朔說得每個字都是有意義的。同時證明,唐晨本身,就是個會走路的「大禍」。

  這幾天的天氣預報都是晴天,甚至還要求節約用水,因為恐怕會出現乾旱。

  但我們車行才進入台南市區,轟然的大雨就像冰雹一樣砸下來,聲勢浩大。等停在唐晨長輩家附近,短短不到十公尺的路,我們兩個已經成了徹底的落湯雞。

  原來,朔的「未雨綢繆」是這樣的意思!

  我們兩個倒楣的落湯雞,就這麼狼狽的去按電鈴。唐晨才剛按到,大門就開了。

  但我走不進去,荒厄更是尖叫一聲,乾脆的鑽進我的外套裡面。

  一個瘦瘦高高的中年人倚著門,看著我(和荒厄),輕輕笑著,「小晨,你交了這麼特別的朋友呀?」

  「伯伯,她們都是好人。」還在滴水的唐晨趕緊保證,「幫了我很多忙。」

  他劍指伸過來,我真的想趕緊跑掉,寧可淋雨。但我是能走到哪去呀?

  這位伯伯在我身上晃了兩圈,我突然覺得壓力一鬆,差點跌進本來進不去的門裡。

  頹著肩膀,我抱著簌簌發抖的荒厄,垂頭喪氣的跟了進去。這位伯伯很好心的找了衣服給我們,催我們去洗澡。

  他們家洗澡水,不知道為什麼有艾草味道。要不是受朔的薰陶久了,我說不定也跟著荒厄一起吐。也是我喝了很久的花草茶,荒厄從待不住到勉強接受,所以乾嘔兩聲,也就過去了。

  穿上寬大的像是道袍的衣服,明明知道很乾淨,但覺得似乎會刺人。

  種種跡象彙總起來…這位據說是中醫的伯伯,大概就是唐晨的世伯,那位神祕的高人。

  …早知道是來找這位高人,打死我也不要來。

  結果我們洗好澡,像是待宰的羔羊,瑟縮的坐在客廳裡等待我們悲慘的命運。

  沒想到這位高人世伯很和藹的幫我把脈,望聞問切,一個字也沒提荒厄或妖怪。

  「妳的體質陰虛的厲害,但已經有人開藥調養了。」世伯沈吟了片刻,「不過…病根不除,終究治標不治本。」

  很快的,我說,「我不要除病根。」

  他詫異的看我,眼神深沈起來。「有病就該治好。」

  「她是我的問題。」我手心開始冒汗了,在這種節骨眼,我才發現自己真正的心情。快速的,我把我的八字報給他,「我是無親無故,六親不靠,四海飄萍的命。我有什麼?我有的只有這個『病根』罷了!」

  縮在我懷裡的荒厄猛然抬頭看我,我卻沒有看她。

  是啊,我有什麼?我什麼都沒有。沒有家、沒有親人,連唯一的朋友都得小心翼翼的相處。

  真的一直跟著我的,除了自己的影子,不就只有一隻叫做荒厄的妖怪嗎?

  若連她都沒有了,我這個人真的是太悲慘太悲慘了。

  我落淚了,唐晨趕緊遞面紙給我,低聲安慰我。其實我不是那麼愛哭的人,這一年掉的眼淚搞不好比我十幾年來加總還多。

  世伯沈默了片刻,默默的推算我的八字,眉頭越皺越緊。

  「你們來這麼久,連杯水也沒有。」世伯喚著唐晨,「小晨,去幫我煮個咖啡。

  冰箱裡的綠豆湯也幫我熱一熱,遭了雨氣,喝點熱的去寒。」

  他乖巧的應了一聲,就轉到後面去。

  世伯瞅了我一會兒,輕嘆一聲。「妳這命…果真如此。我不該為了私心,讓唐晨去了那兒,讓妳添一層災厄。」

  驚訝的看他。他的意思是…我正是唐晨的「貴人」?

  「…也不差這一點。唐晨不會有事的,我扛起來了。」我含含糊糊的說。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沒這麼簡單…但的確去了不少凶險。唐晨這孩子命裡沒有姻緣…」

  「我不是為了什麼姻緣才這樣做的!」我厲聲。

  我凶什麼凶啊?!只是我很討厭別人以為我是為了什麼才扛下來,根本不是這樣!我不想獨佔唐晨這個人,莫名其妙!

  勉強放低了聲音,「他是我朋友。第一個…認真要當我朋友的人。他一定會有姻緣,真正沒有的是我!我希望他好好的,就這麼簡單!別老往那種奇怪的地方想行不行?拜託…」

  「妳是個很好的女孩,真的很好。」他肅穆的說,「唐晨跟妳沒姻緣之份,是他莫大的損失。」

  「有朋友的份就好得很了,我不會去奢望那些有的沒有的。」我吸了吸鼻子。

  他嘆了一口氣,像是想說什麼,又沒能說出口。

  我才不想知道他要說什麼。他別對荒厄動手動腳就行了。唐晨和荒厄,在我心底的份量是一樣重的。我到今天,才明白這個道理。

  結果沒辦法「當天來回」。因為雨越下越大,一副強烈颱風的模樣。我實在不想面對母獅小姐的怒氣,但世伯再三保證(?)不會有事,所以我們留下來過夜了。

  我跟唐晨的房間離得滿遠的,他和世伯還在聊天,我就覺得倦得不得了,先去睡了。

  荒厄整天都沒講話,我都懷疑她是不是生病。

  等我躺下,她站在床頭,才冒出一句。「怎麼辦?我又想哭,又想吐。」

  「那就又哭又吐好了。」我冷冷的回她,背過身去面著牆壁,「別吐在我臉上就行了。」

  「妳這麼一沒心肝,我又沒事了。」荒厄詫異的說。

  保這個白痴妖怪做什麼呢?真的有病的,是我吧?我一定有被虐狂。真是令人難以啟齒的毛病。

  ***

  第二天,大雨如故。

  但真的不能待下去了,荒厄不舒服,其實我也不太舒服。這個屋子每個地方都在排斥我們這兩個有妖氣的東西。

  世伯掐指算了半天,眉頭緊皺。最後廢然長嘆,「我也干涉過甚了。」

  他對我笑笑,鬆開眉頭。轉身去尋了一會兒,遞了一把小小的木劍給我。「命呢,絕對不是寫死的。」

  對於不能看穿情緒和心的人,光要聽懂他們的謎語,我就覺得很吃力了。遲疑的接過木劍,還沒有我的中指長呢。不過靈氣很可愛…還是該說妖氣?

  「謝謝。」我謹慎的彎腰。

  「我就此放手了,小晨。」他頗有深意的說,「以後你的命運,就看你們的了。」

  他這話怎麼聽就怎麼怪。我還滿腹狐疑的時候,就上了唐晨的車,開進大雨之中。

  然後我體悟到一個道理。

  所有的高人,講話都高來高去,但絕對是有意義的。朔如此,世伯也是這樣。但他們不會明明白白的告訴你。

  等我瞭解到這點時,已經有些後悔莫及了。從那時候起,我對高人都抱著一種奇妙的恐懼。

  荒厄I·之高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