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朔的藥還是點的香起作用了,第二天唐晨的燒就退了。
昨晚的狂風暴雨像是假的,天色清朗明亮,是個可喜的初春早晨。即使如此,我還是希望唐晨能夠好好休息幾天,但他不肯,甚至堅持要載我。
荒厄待在我肩膀上,卻縮得遠遠的,她不像以前一樣撲到唐晨懷裡,反而像是離越遠越好。
除了滾著微燒,唐晨幾乎沒什麼兩樣。「咦?怎麼沒看到荒厄?」他轉過頭來問我。
…荒厄就離他鼻子沒幾寸,他看不到?
荒厄拚命擺手,我支吾了一會兒,「她最近很愛玩,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是唷。」唐晨輕笑,「我還滿想她的。」
不要說荒厄待不住,連我都有點不舒服。他「心底」有種發著怪味的「膿」。並不是惡臭,但比惡臭還糟糕。
到了學校,我頭昏眼花的去了洗手間,才想到像是馥郁的檀香。
表面上,唐晨一切如常,或許有些消瘦憔悴,但感冒的人誰不這樣?這不是最糟的。以前會貪戀他生氣的異類,現在跑個乾乾淨淨,連荒厄都跑了。
以前他小災小難層出不窮,現在是一件都沒有。隨著時日,越演越烈,他經過任何地方,都會引起原居民的恐慌,紛紛逃奔。但他們驚慌過甚,就會引起一些靈異現象,原本比較平安的學校又一片雞飛狗跳,已經有學生求助精神科了。
為此校長把我找去好幾次,但我也沒什麼辦法。
荒厄對我慘叫,要我離唐晨遠一點,「現在不要說吃了,別讓他吃了就已經上上大吉!離遠點吧我的姑娘…」然後就跑了。
我當然也很不舒服。但唐晨…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啊。雖然讓他拍一拍手臂,我就發紅起水泡…但他還是我的朋友。即使他沒說,我也大約猜到是什麼事情了。
回來快兩個禮拜,他一個字也沒提到玉錚,連房間裡的照片都收起來了。我被逼得世事滄桑,還需要問嗎?現在他不過是傷心了點…
但有個閃得慢些的魑魅讓他靠到,嗤得一聲化成一股煙…我還是有些毛骨悚然。
老大爺無奈的對我說,「丫頭,妳離他遠點。」
「…老大爺,不行的。」我低低的說,「倒是您幫著想個主意…」
「我能想什麼主意啊?丫頭?」老大爺的臉垮下來了,「善士的段數比老兒高過不知道多少…現在他『醒』了,又沒人點化…是說夠資格點化他的人世間沒幾個。他不知道怎麼收斂神威,妳這樣妖氣纏身的小姑娘,早晚被他勀死。妳還是…」
我堅決的搖搖頭。「各安天命吧。」
或許老大爺的看法很正確,但我不覺得那就是我的正確。我啊,這樣形同孤兒似的長大,變得無法完全聽話了。我是這樣的主觀、自作主張。
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頭。我真是拿自己沒辦法。
唐晨在車棚等我,正在看著夕陽。慢吞吞的踱過去,瞅著他。「唐晨,話悶在心底,反而難過。」
好一會兒,他沒說話。我正想放棄的時候,他說,「玉錚和我分手了。」然後就沒再說話。
但這比他又哭又嚷還讓我難過很多。我覺得他心底那股發熱的「膿」又大了一圈。我輕輕的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雖然我知道明天就會起水泡。
唉,管他的。
他輕笑一聲,和以前沒什麼兩樣。「沒事的,這樣也好。都吵這麼多年了…也好。」他反而拍了拍我,發動了車子。
才不是沒事,事情反而大了。
本來應該明天才會起水泡,現在馬上起了,密密麻麻的像是蕁麻疹。
後來他問的時候,我的確回答他是蕁麻疹。但真的不能這樣下去了。
咬著筆桿,我絞盡腦汁寫了封信給世伯,世伯為難的回信給我,說男女情愛對他宛如前塵往事,實在沒什麼可以建議的,倒是寄了一包草藥給我洗澡,含蓄的要我增加抵抗力,免得唐晨「危害」到我。
是啦,洗了那包草藥以後,唐晨不會讓我起水泡了…但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呀!
我問朔,她泰然自若的說,「我早就開藥了。」
…什麼藥?
「時間呀。」她低頭調著香油,「這是所有傷痛最好的藥方。」
…妳這有開跟沒開有什麼兩樣?
高人們都沒辦法給我什麼良方,我自己又沒戀愛過,真是束手無策。
但學校的騷動越演越烈,氣氛越來越緊張。原居民越來越歇斯底里,連最沒靈感的學生都指天誓地,天花板和地板都有大群人馬跑馬拉松。還有被嚇到的女生跳樓逃生,幸好是二樓,只扭傷腳踝而已。
老大爺氣歪了,他不能對唐晨發脾氣,卻可以對我發脾氣。
「丫頭!想想辦法!讓他像蠻牛似的在校園亂撞,我的零自殺記錄怎麼辦!?」
你要我想辦法?我找誰想辦法去?欲哭無淚,我想了個最好笑的辦法--送唐晨一個鈴鐺。
「…這是我們友情的表示。」我硬著頭皮鬼扯,「我也有一個,你可別拿下來。
許久不曾真正笑過的唐晨,這下子可真的笑了。「蘅芷,妳幹嘛突然返老還童?」
我羞得臉都抬不起來。
不過拜那個鈴鐺所賜,原居民遠遠的聽到鈴響就可以先行走避,總算稍微平息了這種騷動。
但學校的氣氛變得很糟。充滿一種緊繃的低氣壓。原居民首當其衝,連活人都受到影響。當然我知道唐晨表面上若無其事,但他內心的創傷實在很深。
我也是這個時候才知道,他有多愛玉錚。
想想也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耳廝鬢磨。在他口中的玉錚,完全不是我知道的那位母獅小姐。而是個多才多藝,充滿正義感又溫柔體貼的女孩。一顰一笑,都深深的銘刻在他心底。
他不是很把情感放在嘴裡的人,提到的都是很平常的小事。但我不知道他會在心底種得這麼深,以至於連根拔起的時候,傷口處會湧出「膿」。
這種事情,我真的無能為力。
但事情演變到我不能說「無能為力」了。
因為我那麼白痴的在唐晨的衣服上留下印記,外地的妖怪自認能力夠的,都會跑來找我談判。
通常都是動過一次手就摸摸鼻子回去,不再來犯。唯一的後遺症是我嚴重失血的荷包。這種事情我是不太要荒厄插手的,怕落人口實,但她都會在場壓陣。
但有些外地的妖怪好像打上癮了,打來打去打出交情。每次都藉故來動動手,小打一場,就約著去夜市吃吃喝喝,還都是他們付帳。
雖然老讓我睡眠不足,但這些妖怪還滿有趣的。當中有戶山貓最愛來這套,全家大小都來了,活像來郊遊似的。
但有天清晨,昨晚才一起吃過宵夜的山貓娘子,連朔和關海法都不怕了,上來拍門,說要跟我拚個你死我活。
「我不管!」她倘眼抹淚,「打都打過了,為什麼還放式神偷害了我丈夫孩子?妳出來!我這條命跟妳拼了!」
當真是百口莫辯,荒厄更是大怒,「我好端端的去山裡避難,何必吃妳那家難吃的山貓?!都不知道活幾百年,皮厚如城牆、肉乾如廢彈,我有那麼不挑麼?!」
好不容易弄了明白,昨晚他們跟我分別後,卻被偷襲了。她的丈夫孩子重傷殆死,山貓娘子想想此處除了我這「大妖」(……)沒人有那種手段,這才上門吵鬧。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雖然她說我是大妖我很悲傷…但這山裡除了我(……)和荒厄,真能辦到的還沒有。最後我和荒厄去瞧了,幸好荒厄還懂一點妖怪的草藥方子,才救活了人(呃,妖)。
但我和山貓一家的友情就破裂了。
這是第一起,但不是最後一起。這山方圓二三十里內,不斷出現傷妖或傷鬼的事件,都是跟我有過一點過節的。
這世界,不是唯有人類可以生存。同時存在的還有許多我們看得到或看不到的「鄰居」,他們也是有權生活在這裡,相安無事就是了。
我跨在裡世界和表世界的界限,為了保住唐晨和自己的性命,偶爾還有老大爺的請託,難免會有點摩擦,但沒有必要到這種地步。這反而是危害了某種默契和平衡。
這讓我頭痛起來。
但等我發現,唐晨的「膿」變成一條金色的大蛇,從他的房間蜿蜒而出,無自覺的攻擊各路邪氣時,我的頭痛更劇烈了。
硬著頭皮,我拿我學得非常荒腔走板的盧恩符文設法鎮壓這條「蛇」。
「蛇」是沒爬出去了,但唐晨一臉不解的跟我說,「我昨晚好像遭小偷了,屋子被砸得亂七八糟…奇怪我怎麼沒醒?」
我乾笑兩聲,「我也沒聽到什麼…有丟什麼嗎?」
「就是沒有呢,好奇怪。」
等他去整理房間,我無力的蹲在地上。
「這種事情,只能看他自己想開囉。」朔閒閒的說。
「他不會傷生啦。」她擺了擺手,「一點皮肉傷而已。」
…這是敦親睦鄰的必要性,跟皮不皮肉傷沒關係啊!我真想翻桌…
我跟世伯訴苦,他寄了幾張符來。但只是讓唐晨再次「遭了小偷」,一點幫助也沒有。
校內校外的怪談已經升高到一個臨界點,我受不了了。我決定跟唐晨好好談談。
「唐晨,失戀悶在心底不會好,雖然我沒經驗…」我跟他說,「但我願意聽你說。」
「…沒什麼好說的。」他別開臉。
我知道他雖然溫和,但非常固執。他若不想說,倒吊起來打也不會說。「但你這樣我很難過啊!」我吼了起來。
他臉頰滑過一滴淚,雖然很快的擦掉。「…我知道妳關心我,謝謝…我不會讓妳擔心的。」
…我對嚴刑逼供真的不擅長。
正在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刻,有個意外的客人來找我。
長久的恐懼並不因為唐晨跟她分手就有稍減,她望著我的時候,我的背爬滿冷汗。
「唐.唐.唐晨回台北了。」我口吃的說。
「我知道,所以才來找妳。」她坐了下來,示意我坐在她對面。「你們在一起了?」
我戰戰兢兢的坐下來,搖了搖頭。
她臉色馬上沈下來。「沒有?他心底不就是有妳嗎?」
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全天下沒人相信我,連老大爺都不信。我帶著哭聲說,「真的沒有啦…現在又何必騙妳?何況又騙不過妳。」
她美豔的臉孔忽晴忽陰,讓我覺得事情似乎不到不可轉圜的地步。小心翼翼的,我替唐晨求情,「唐晨是有點憨直,但他真的很愛妳。你們分手…他像是行尸走肉…」還弄出一大堆靈異現象,連神威都化形,一片雞飛狗跳。
「愛我?真的愛我嗎?!」她大怒起來,「我對他不是很沒吸引力?他不是不能…他很行的!他是不為,他是不想跟我…」
母獅小姐憤怒起來的時候,「灌頂」會不自覺的發作。但我不知道憤怒可以成為真正的高牆,尤其是我比她還生氣的時候。
「閉嘴!這種隱私的事情不要告訴我!」我明明很怕她,但這一刻,我心底充滿了怒火,「妳跟他在一起就為了貪戀他美好的身體嗎?!」
「我是俗世的女人,搞不來柏拉圖的戀愛!」她更生氣了,「明明就不愛我,何必搞出那種垂頭喪氣,要死要活的樣子?好讓人人說我負心?要說負心也是他…還是說他根本就陽萎?很行的假像是借重了藥物…這種人妳要就給妳好了…」
這一刻,我突然變成「荒厄」了。她鮮明的像是烈火的憤怒和殺氣突然充滿了我的心胸。
「謊言。謊言!」我真的很想用爪子撕碎她,這樣肆無忌憚的在一個不相干的女人面前,無恥的污辱自己愛過的人。完全把自己背叛的行為當作一種遊戲,將過錯都推到別人身上。
但因為我沒有爪子,所以我粗暴的把情緒都灌到她心底,讓她看看唐晨內心的膿和痛苦,狠狠地撕開她以為保護得很好的隱私。
第一次見面我就知道了。她的領地不是只有唐晨一個。但我希望唐晨幸福快樂,年少輕狂誰都會有,我希望她會因為我的存在稍微收斂一點。
但她現在、她現在。她現在試圖說明自己沒有錯,因為唐晨負了心,她所有的一切都沒有錯。
妳怎麼可以在我面前侮辱痛苦得幾乎形魂俱毀的朋友!?
「好了。」朔的手搭在我肩上,原本幾乎要將我焚燬的怒火瞬間熄滅,讓我覺得很疲倦。「夠了,饒她去吧。」
好一會兒,玉錚才大叫一聲,踉踉蹌蹌的逃了出去。
朔的手又搭在我肩膀上好一會兒,等我呼吸平順。擺了擺手,示意我不要緊了,我才蹣跚的爬回樓上,然後在洗手間吐了又吐。很污穢,真的很污穢。
我想我這輩子別想跟任何人有親密關係了,看過這麼多污穢的人心,我真的辦不到。
剛剛發狂的時候,我不小心「嚥下」太多玉錚的情緒和記憶,一點衝動的感覺也沒有,只有沾滿爛泥般的污穢感。
男歡女愛、肢體交纏,並沒有任何問題。真正讓我作嘔的是背後的「心」。那種充滿罪惡感,然後遷怒到代罪羔羊那種理所當然…太令人受不了了。
我大概連胃酸都吐盡,膽汁都出來了。抱著胃,我蹣跚的倒在床上,覺得很想死。
躺了好一會兒,我明白了唐晨的心情,和「膿」的真相。對一個男生來說,應該是很尷尬、難以啟齒吧…?這樣的「嚴重缺陷」。
第二天,唐晨回來了。他遲疑的敲我的門,「蘅芷?朔說妳不舒服,昨晚連飯都沒吃呢。妳要緊嗎?」
我打開門,他嚇了一跳。「…妳怎麼了?才兩天而已…妳怎麼、怎麼就瘦成這樣?!」
我啊,是個沒有天賦的人。所以想要使用什麼能力,都得拋擲健康、消蝕膚肉。
瞅了他一眼,我僵硬不熟練的抱緊他。他連動都不敢動,聲音逼緊的,「…蘅芷?」
「唐晨,我有個嚴重的缺陷。」吐壞的嗓子嘶啞,「我沒辦法跟任何人有親密關係。我相信你絕對不會瞧不起我。」
我哭了。
替唐晨哭,替我自己哭。不管原因如何,我們都是屬於「無慾」的那種人。在古代說不定會被說是「品格高潔」、「坐懷不亂」,即使不為僧為道,也不會有人說什麼。
但這是現代。男人會被嘲笑「不舉」,女人會被嘲笑「性冷感」。不分男女,都會被懷疑是同性戀。
尤其是男人,更是會被說得分外不堪,甚至被排擠。
我特別為唐晨哭。這根本不是什麼缺陷,但因為社會的這種僵化框架,他卻得吞下這種苦楚,和女朋友惡毒的嘲諷和辱罵。這人世這麼排斥有異,我替他痛苦不堪。
「…玉錚來過了?」他的聲音很輕。
「你是我的好朋友,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乾脆放聲大哭了。
「妳也是我最重要的人…對不起,我不懂得愛人…」他也跟著我一起大哭。像是所有的不解、疑惑,自慚自棄,心底所有的傷痕,都隨著淚水而盡。他心底的「膿」,終於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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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股蠻橫的「神威」,又乖乖的睡了。
隔天我們去上學,我自悔不該讓他載…我們用時速十公里的速度,撞上門口那棵大樹。雖然兩人都毫髮無傷,但機車全毀。
「啊,我的天珠…」又一串精品陣亡了。
之前躲避唯恐不及的原居民,現在又全體歸隊,聲勢浩大。荒厄更是用小別新婚的氣勢黏在唐晨身上,拔都拔不下來。
但我不敢抱怨。一切都回到常軌就很好了…雖然是這樣荒唐的常軌。
只是有時候我會想,唐晨的傷,真的都好了嗎?我想不盡然吧。
偶爾,我會看到那條寂寞的蛇,盤在欄杆上,默默看著月亮,流著淚。我只能將他喚過來,摸摸他的頭,偶爾讓他跟荒厄一起睡。
荒厄雖然嘖有煩言,但沒真的把那條蛇趕出去過,反而會伸翅覆蓋著他。
有的時候呢,荒厄也是很溫柔的。
荒厄II·離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