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荒厄II·之七 解冤

  期末考的時節到了。

  這個時節可能是全校怪談率最低的時候。所有的學生都如臨大敵,就算看到什麼怪事都沒感覺了,沒感覺就沒怪談。

  雖然那批原居民會喊無聊,但我的確輕鬆不少--單指打工方面。到底我還是個學生,我也同樣陷在這股期末考的瘟疫中,連巡邏校園都邊走邊看書。

  我是聽說過陳搏是睡仙,但沒想到睡覺真的是修行法門。最少這麼大睡特睡的荒厄變得滿亮的,幾乎可以當行動檯燈使用了。

  雖然對幾乎看不懂的課本內容略微恐慌,但基本上我還是感激期末考的。不然「靈異少女收徒」的戲碼老被人提出來,還有的同學試圖比照辦理。

  阿琳真是我命底災星,我只希望上蒼垂憐,千萬不要再遇到她了…不過老天爺向來喜歡玩我,我對這點真的非常悲觀。不過她可能嚇得夠嗆,所以沒有任何音訊了,對這個我倒是深感安慰。

  巡邏了校園,大抵上是平安的。只警告了幾個在馬路上踢球玩的原居民…踢球玩沒什麼問題,但踢自己的腦袋玩總不太好。我知道他們只是無聊,但讓人類瞧見了,有心臟血管疾病的,恐怕會出人命。

  「討厭的新警察…」他們一面抱怨一面散去,「…哪來的病貓啊,好髒…」他們閃著,我看到一隻瘦骨嶙峋、搖搖晃晃的「大貓」,走了過來。伏在地上,不斷點頭流淚。

  認了好一會兒,我才認出來,那是玉錚的原靈母獅。但為什麼會變得如此憔悴狼狽?!

  我剛伸手,荒厄就制止我,「別碰她!很髒啊,天哪…」她打了個冷顫,「好噁心的瘴癘…」

  瘦得肋骨都跑出來的母獅,仰天痛苦的咆哮一聲,讓人聽了又怕又難過。然後驟然失去身影了。

  「這種事情,不歸咱們管。」荒厄露出嫌惡的神情,「禍福無門,為人自招。終年打雁,到底讓雁啄了眼睛!她待咱們那麼凶狠,還真有臉皮求救呢這是…」

  「妳別突然這麼有學問好不好?」我心煩起來。

  但荒厄說得有道理。母獅小姐又沒什麼恩義到我這兒,需要為她拚死拚活?她若在我們學校,我還勉為其難的得插手…但我們學校是沒有「厲」的。

  荒厄什麼鬼都敢惹,就是不敢惹「厲」。經過香火,危害更烈。那種苦大仇深,甚至經過某些儀式、拿自己的命整個賠進去的「厲」,連城隍爺都要鬧頭疼。鬼屋那戶男主人,是讓城隍爺的符困久衰弱,若是新鮮時刻,荒厄連碰都不敢碰。

  瞧母獅小姐的原靈,恐怕是新鮮猛辣的,別說我了,連荒厄都害怕。

  但玉錚那麼厲害,怎麼會有厲敢上門找麻煩?

  雖然打定主意不管,但那天晚上我幾乎都睡不著,翻來覆去一整夜,直到天亮才勉強打了個盹。

  頭天期末考,我都不知道我在紙上塗了些什麼。越發心浮氣躁,我打電話給世伯,但沒有人接電話。

  「怎麼了?心神不寧的?」唐晨關心的看著我,「考不好也沒關係,頂多就暑修罷了。需要暑修的話,我暑假留下來陪妳。」

  抓著他的胳臂,我欲言又止。掙紮了一會兒,「…你還愛著玉錚嗎?」

  他臉色刷的煞白,淒楚慢慢的冒上來。「…她幸福快樂就好了。」

  我是白痴,我一定是白痴。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吃不下睡不著,連考試都考不下去。

  「…手機能不能借我?我的沒電了。」

  唐晨是個有條理的人,連手機的資料都整理得整整齊齊。沒費什麼工夫,我就偷抄下玉錚的電話和住址。

  「妳是不是發瘋啦?」荒厄對著我喊喊叫叫,「這不是妳我能插手的事情!」

  「荒厄,妳沒有我也沒關係。」我擦去頰上一滴淚,「真的還滿凶險的,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全身而退…妳跟著唐晨吧。不要做什麼壞事了…我瞧妳沒喝別人的血也活得好好的,幹嘛造孽呢?妳好好修行,說不定將來還可以得正果。不想跟唐晨,妳跟老大爺也成。老大爺心好…」

  「閉嘴啦!別搞得像是交代後事!妳的身體我也是有分的!」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沒有妳不行啦!我還得等妳生下來呢!什麼正果我不要啦!」

  我終於明白她說我「沒心肝」反而比較好,現在我也這麼覺得。這只傻鳥,哭什麼呢?

  我什麼天賦都沒有,就是第六感強了點。懸在前方的是暗無天日的凶險,我著實害怕。但不去看看,我什麼都做不了,睡不著吃不下,連考試都考不下去。

  「只是瞧瞧,緊張什麼?」我將機車停好,走入咖啡廳,「但妳還是留在這兒…」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著實發脾氣,「說不要就是不要!」

  怎麼辦?我能叫她「回來」,卻沒辦法叫她「走」。一進咖啡廳,朔在櫃檯上擺了三包月長石,和一串子黑線。

  撐著臉,她說,「我已經破例干涉太多了。上去收拾東西吧。」

  這些高人喔…真是的。

  我把世伯給我的東西都打包,連同他的信。下去默默收下朔的贊助。

  「活著回來呀,我最後的學生。」朔用額頭輕輕碰了碰我的額頭。

  「…我儘量。」我對她屈膝,「謝謝妳,老師。」

  臨別時,朔淡淡的說,事主會弄得這樣狼狽,是因為上回想凌暴他人精神的時候,反遭凌暴,崩潰了天賦和城牆。

  這在我心底又添了一層煩躁。

  我早該知道,她那樣肆無忌憚的捍衛領土,不可能只針對我一個。我不知道她針對了誰,程度到哪裡。但我突然非常生氣,氣那些有點武力卻不守戒律和分際的傢伙。

  這種在現世無用的能力,本來就該看守的死緊。妖言惑眾或恣意妄為都是不對的。

  但我也很氣自己,我不該那麼暴躁的入侵玉錚的心靈,讓她失去防衛能力。我不該…讓憤怒淹沒,同樣的恣意妄為。

  「不然呢?」荒厄很不贊同,「看她生生的逼殺妳?妳是白痴啊?」

  「是,我是白痴。」我苦惱的咳了兩聲。

  這個工打起來,雖然沒有什麼大病,但春夏交替,我又虛畏,雖說早就該適應了,還是不免要生點小病。我拿起保溫瓶的花草茶喝了兩口,知道安慰作用大於藥用。

  我開始懊悔,實在該活吞幾隻毒蜘蛛才對。

  「得吞到蜘蛛精去了,毒蜘蛛已經不夠用了。」荒厄賭氣。

  …那還是算了吧。

  在新竹車站又打了次電話,但世伯還是沒有接。我猜他是不在家…他們那種老派人又不流行帶手機。

  硬著頭皮,還是得去闖一闖了。

  抵達的時刻是正中午,陽氣最盛的時刻。我搭上計程車報了地址,司機載我往市郊的別墅區而去。

  都是小小的,獨棟獨戶,還有前後院和車庫的小別墅,看建築物的地坪約十來坪,共有三層。這種別墅光租起來就很驚人了,看到門前是「夏寓」,我苦笑了一下。

  我知道唐夏兩家頗有家底,但唐晨生活樸實,一點點也看不出來,沒想到玉錚住在自己的產業上,還是獨棟別墅。

  屋前屋後,花草枯萎。我按了門鈴,沒有人接。悶悶的打手機,有人接了,卻立刻按掉。

  「荒厄,妳去打開大門。」我說。

  「我不要!」她發起脾氣,「看也看到了,我們可以走了吧?」

  「就是看到了,才走不成。」我有些氣悶,「我不想後半輩子都失眠。」

  心不甘情不願的,荒厄化成霧形,從欄杆進去,開了鐵門,又霧化鑽進鑰匙孔,開了大門。

  「咱們這手該保留著搶銀行才對。」荒厄抱怨了。

  「謹此一次,下不為例。」我沒好氣,「妳還想搶什麼銀行?妳又用不到錢。」

  「最少有點收穫,而且安全多了!」

  這我倒是很難反駁。

  大門內的景象讓人憂慮。一樓是客廳和廚房,原本應該充滿現代感的簡潔和清爽。現在卻像是被颱風刮過,一片狼藉。沙發上還插了把應該在廚房的菜刀。

  嚥了嚥口水,沿著光滑的木造樓梯往二樓去。二樓有個小小的會客角落,同樣椅翻幾倒。只有一個房門,半開半掩。

  我想打開,卻被堵住,從門縫看,倒在地板上的是玉錚。

  「荒厄,把她搬開些好讓我開門。」我轉頭。

  她倔強的將頭一別,「我不想碰她!噁心死人了!」

  妳還不知道什麼叫做噁心呢?孩子!。

  扶著她的臉,我用最真摯誠懇的心情說,「求求妳,荒厄…」

  她大大的乾嘔一聲,逃命似的鑽進門縫,粗魯的將玉錚踢遠,趴在地板上吐個不停。

  這招治她還真的百發百中,比世伯的符強太多了。

  緊張的探了探玉錚的氣息,好在還算穩定。想把她扶起來,雖說她跟時下的女孩子一樣餓得身輕如燕,但對我來說還是很吃力。

  她微微張開條眼縫,先是充滿獲救的感激,等看清楚是我,無力的推了我一把,「不、不用妳來可憐我!」

  用力抓住她,我有種使用暴力的衝動。「…妳不想失去女王的尊嚴,最好還是合作點,讓我扶妳去床上。省得我用拖的,那就難看了。」

  她恨恨的看我兩眼,這才軟化下來,拚命使力,讓我扶她到床上躺下。我將窗簾拉開,打開窗戶。那種病瘴的氣息才消散一點,不然實在吃不消。

  「…別開窗。」她用手擋著陽光。

  「現在無妨。」我嘆氣。她住的這個房間真是又大又寬敞,只是凌亂不堪。想想她的個性,應該不會放著這樣…我心底的憂慮又添了一層,俯身開始收拾。

  「收也沒有用,讓他去吧。」她別開頭,「妳怎麼進得來的?」

  我和她都清楚,她不是指門啊鎖啊那種有形之物。

  「因為我跟妳一樣,都是巫婆。」嘆了口氣,我拿保溫瓶的花草茶給她喝。

  她貪婪的喝了幾口,臉孔的那股死氣終於消散了。「我才不是巫婆!」她怒吼。

  「別跟我說妳一無所知啊!」我沒好氣的回她,「或許起頭不太清楚,漸漸的也該有點知覺了。」

  「只是夢境而已呀…」她掩住臉孔。

  揉了揉眉間,我覺得還滿疲倦的。「什麼時候開始的?」

  「…七七以後才變得厲害。」

  什麼?妳說什麼?

  「誰的七七?」我跳起來,猛搖著她,「是誰的七七啊?!妳傷了誰的命?」

  「我沒有,我從來沒有真的傷害過誰!」她大叫,「是她兒子不好,一天到晚偷窺女生宿舍,有回還跑進去…我只是想嚇走他呀!怎麼知道他會失足跌下樓…」

  張目結舌,我該怎麼說呢?

  唐晨老說,玉錚是個有正義感的女孩子。她或許任性,但並不是壞人。她不是為了自己去使用這種能力,而是想拯救差點被侮辱的同學。甚至她也沒有傷害那個色狼,只是放出原靈想嚇走他。

  並不是死人就是對的,換做我是她,說不定我也會這麼做。

  但母愛呢,是種蠻橫盲目的東西。她想的只是自己的孩子無辜喪生,非報仇不可。

  「…很久了吧?」我問。

  「快一個月了。」她不看我,倔強的眼睛蓄滿了淚。

  「妳為什麼不說呢?」我真的要爆炸了,「妳可以跟父母說,不然也可以跟世伯說呀!」

  「太丟臉了!他們早就警告我不要輕舉妄動…」她捂著臉哭起來了,「而、而且,以前我都能夠自己處理…」

  這就是因果。沒有我爆炸掉她的城牆這個「因」,就不會導致我得來收拾殘局這個「果」。

  「什麼時候會來?」抹了抹臉,我問。

  「…天黑以後就開始鬧,子時後會鬧得特別、特別厲害…」

  她怕丟臉,不敢跟任何人講。但下意識的跟我求救。我站了起來。

  「妳回去吧。」她鎮定了點,「說不定沒什麼事情,只是庸人自擾。妳…妳沒必要攪進來。」

  她如果抱著我大腿哭,我說不定還可以一走了之。「妳走得動嗎?」我扶著她,想要先離開這個屋子。

  但大門像是被焊死了一樣。

  她鬆開我,到樓梯坐下,「妳走吧。妳一個人應該走得了。」

  的確,她一走開,大門就輕鬆的打開了。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把門關上。結果關上的那瞬間,失聰的左耳傳來一聲尖銳的慘叫。

  荒厄跟在我背後飛,那是誰在我左耳慘叫?

  「抱歉啦,」我喃喃的說,「我不識時務。」

  「…妳不走?」玉錚怔怔的看著我。

  輕輕的,我搖了搖頭。「妳餓不餓?」我問,「妳若掙扎得動,上樓躺好。我是餓慘了…煮點東西我們一起吃。」

  她發了好一會兒的愣,才吃力的爬上樓梯。

  「現在妳還有心情吃什麼呀?!」荒厄又怕又氣,「這已經不是穿著紅衣上吊的程度了~」

  「我會怕唉,別跟我講。」我跨入凌亂的廚房,打開冰箱。好在裡面是正常的食物,沒躲什麼。「怕又不管用,先好好的吃一頓再說。聽說死刑犯死前都會美美的吃頓飽的。」

  「…有句話說,腦殘沒藥醫。」

  拿出幾個蛋,無奈的看著荒厄。「我今天才知道,荒厄妳還頗睿智呢。」

  我的手藝不怎麼樣,不過最好的調味料叫做「飢餓」。我餓了一天,玉錚據說被關了三四天,大夥兒餓慘了。她一面抱怨會胖,一面埋頭苦吃。

  是說現在的女孩子真的減肥要減出神經病了。

  「妳好像也是女孩子。」荒厄沒好氣。

  「是哦…但我自己也常常忘記。」我不得不承認。好好活著就很累了,還自找饑饉。人生就是太美好順遂,才會想那些有的沒有的苦刑來自找苦吃。

  人一吃飽,就精神起來。雖然她還是病弱虛軟,但神色看起來好多了,昏暗的死氣也不再聚攏。

  「還要嗎?」我指了指飯鍋。

  她搖搖頭,「好久沒吃這麼飽了。」

  搔了搔頭,我把碗盤收了起來,先堆到洗碗槽。我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沒空在那兒賢妻良母狀態。

  人既然沒學得辟榖,還是老老實實的吃飽喝足,別過量就是了。吃得飽神氣足,元神一全,身體健康,邪祟就不容易侵擾。很簡單的道理,但十個有九個半的女孩子聽不進去。讓我這個三餐吃不到兩餐,長年鬧胃痛病虛的人很悶。

  「妳越發老媽媽了,」荒厄罵我,「該走不走,該怕不怕,還管她減不減肥?明天的太陽還不知道看不看得到呢…」

  「明天若陰天,也看不到太陽的。」

  「誰跟妳說這個?!」她用力推了我一下。我不睬她,找出世伯的信和朔給我的黑線,尋了根曬衣竿,慢慢的朝上打結。

  「妳想…解冤紓孽?(注)」她笑了出來,這麼漂亮的人,笑起來真是好看…可惜有點苦。

  「趁著還有日頭,能做多少算多少。」我想她讓世伯耳濡目染,也懂一些兒。這是一種道教儀式,世伯寫來的信不但有完整圖解,還註明了一百零八句釋冤經文。

  朔的確破例干涉了…她遞上黑線,就是提點我這麼破解。她那樣嚴守渾沌的人,真的大大違背自己的原則。

  「伯伯收妳當弟子?」她有些不相信。

  「…不算收啦。」我也覺得沒什麼好瞞的,指了指荒厄。荒厄對她怒目而視,嘀嘀咕咕。「為了她…伯伯怕有人為難我。」

  她呆呆的坐著看我打結,冷不防的冒出一句。「難怪小晨喜歡妳。」

  我差點把結打死了,拆了半天才打好。「唐晨喜歡的人可多了…但他最愛的還是妳。」

  她低低笑了一聲,又開始哭起來。

  …看到女王哭真是觸目驚心,她還不如對我撒潑。這樣一如普通女孩的掉眼淚,滿心委屈,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以前,我也真的很喜歡小晨。我們幾乎是出生就在一起,長到這麼大了…他是我的初戀,不管是什麼的第一次,我都是跟他在一起…」她抹著眼淚,「我怎麼可能不愛他呢?這是不對的…但是這種不對,隨著我們分別的日子,越來越真確了…」

  或許她的天賦和城牆都被我爆掉了,但我和她,在某種本質上很接近,都是不自覺或不自願的「巫」。靠得這麼近,她又沒有絲毫防備,情緒深染比語言快速正確多了。

  來到花花世界,沒有父母親友的管束。漸漸的知道了濃情的滋味,知道自己真正愛的是什麼和要的是什麼。但又罪惡感的譴責自己,對唐晨抱著內疚,又覺得像是小時候穿的鞋子,再可愛漂亮也穿不下了。

  眷戀著年少時光潔純淨的初戀,她越發捍衛自己的所有,就算明明知道會漸行漸遠。一方面惱唐晨有我這個紅粉知己,一方面又暗暗鬆口氣,無須自己開口,罪過終不在她身上。

  這樣纏著、惱著、氣著,苦悶著。更忍不住去試探、諷刺責罵,希望唐晨能夠重燃她的熱情,但一切的努力終究成了泡影。她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女孩子,年紀才剛二十初,怎麼會好好處理這種事情呢?又怎麼怪她推過諉錯?不過是種逃避。

  「我是愛他的才對,我怎麼能不愛他呢?」她哭了又哭,「但是怎麼了?就是、就是突然都不對了、不愛了!我我我…我壞得很,我是壞女人…可我不要這樣啊…我不要…」

  「妳只有張聰明臉孔,」我悶悶的說,「骨子裡倒很實心的笨拙。」

  「要妳來罵我!?」眼淚未乾,她就瞪起眼睛罵人了。

  這樣好多了。

  「朔…我是說,我們住著那個咖啡廳的店主說過,這種毛病有帖最好的藥方。」我繼續打著結。

  她狐疑的看我。美女真好,梨花帶淚的,我都快原諒她之前的所有無禮了。

  「時間。」我終於把一百零八個結都打好了,擺在一旁。「時間可以治療這種情孽糾結。」

  我不知道她想通了沒有,不過她倒是停止哭泣了。---

  註:解冤舒孽的儀式和咒文憑印象寫就,但資料在家裡,現在被靈感逼著,只能憑記憶寫。正式版將會修正,原諒我網路版如此粗糙處理。特此聲明,並請原諒。

  這麼一交心(?),玉錚對我沒那麼凶了,說她能撐幾天,是因為這個房間經過父親加持的緣故。

  我恍惚記得世伯提過,她的父親夏濤,雖不如她天賦這麼優秀,但也很驚人了。

  世伯不太願意教玉錚,說不定教過她父親。

  趕緊找著房間四周,果然大門門楣之上,畫了一個奇形的符,只是已經殘破。我趕緊翻出黃紙,依樣畫葫蘆。

  「不是這樣…妳撇錯了!」荒厄在我肩膀上怒吼,「妳腦殘手也殘啊?抖什麼抖?吼…妳勾和捺都不會分是吧?妳的國語老師會一頭撞死!」

  看我在那兒鬼畫符半天,荒厄忍受不了了,一把搶走我的毛筆,讓我的手心一把墨,「滾遠點!我當初是造了什麼孽附了妳的身,我要附也該附妳旁邊那個惹禍精…」刷刷刷的開始畫起來。

  但她的話讓玉錚抖了一下。

  「果然是子姑神,厲害得緊。」我趕緊一頂高帽戴上去。她真的連尾巴都快翹起來了。

  隨著之前的舊符補強,忙了半天,時間已經四點多了,氣氛開始變得沈滯。

  手心捏著汗,我又打了幾次手機,但世伯還是沒有接。但門口猛然一響,把我和玉錚嚇得跳起來,我撲過去打她床頭的電話…

  這次世伯接起來了。「…蘅芷?」

  「伯伯!」我大叫,「玉錚這兒出事了!」我怕不知道幾時斷線,呱哩呱啦把這兒出的事情通通告訴他。「符呢?她父親畫的符呢?」世伯的語氣很凝重。

  「我補強了…呃,應該說荒厄弄好了。但我不知道有沒有效,之前的都毀了…」

  世伯好一會兒沒說話,我緊張得手滑,幾乎都握不住話筒。

  「蘅芷,這是妳無法處理的。」他深深吸口氣,「現在的時刻妳還走得了,快走!我會馬上趕過去…」

  「…那玉錚呢?」我愣愣的問。

  「我不能讓妳賠上這條命,快走!」世伯很凶的趕我,「立刻離開那個屋子!」

  我本來覺得委屈,轉思一想,我明白了。玉錚可是他至交的女兒啊,是他從小疼到大的孩子。原本我以為,我只是他萍水相逢,不得已「愛屋及烏」的人。

  平常別人遇到這種事情,不管我辦不辦得到,還是會求我先擋擋吧?我是「靈異少女林默娘」嘛。

  但是世伯…世伯卻拿我的性命當第一優先。我覺得…好像沒什麼遺憾了唉。

  「蘅芷?妳聽到了沒有?妳再待在那兒…我、我就逐妳出門牆!」世伯的聲音更焦灼了。

  「…伯伯,你趕快來吧。」我擦掉眼角的淚,笑著說,「我一定會撐到你來為止,請你快來!」我把電話掛上。

  「…為了幾句貼心,妳就要賣掉自己的命。」荒厄喃喃著。

  「紅顏酬知己,寶劍贈烈士。」

  「現在妳還有心情跟我掉什麼書包啊~」

  不想理她,我轉頭跟玉錚說,「伯伯趕過來了。」

  她愣愣的看著我,「…妳是怎麼打通的?」

  沿著她的目光,我看到電話線早就拔了起來。搔了搔臉頰,「…精誠所致,金石為開?」

  「是喔。」但她馬上離我三尺遠。我也只能乾笑兩聲。

  到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樓下的客廳早就鬧得一塌糊塗。

  玉錚那麼神氣的女生,也只能跟我一起抱著發抖。荒厄在屋裡飛來飛去,不停叨念。她念的那些我早就明白了,知道也不會讓事情好轉。

  妖魔鬼怪,都有一定的規矩和相生相剋。但人魂轉化的厲卻不跟你講這些規矩。

  荒厄會是這樣擁有女性美貌臉孔和豐飽胸脯的妖怪,就是為了在進食的時候不讓「食物」恐懼怨恨,在歡喜中死去,以後死了,才不會成厲來找她麻煩。

  大凡妖魔採補,都讓「食物」死得舒心快意。只有人類和厲才會設法虐殺食物和敵人。

  這樣說明,我想大夥兒就明白厲有多猛。尤其是母親變成的厲,那更是猛到爆炸了。

  為了補強,我還在門口懸上世伯給我的桃木劍和羅盤。然後?然後只能低頭祈禱了哪有什麼然後…

  鬧到二樓的時候,才七點多。但我想外面那個媽媽早就等得不耐煩了,七早八早就來破門。那個不爭氣的門,應聲而開,連鉸鏈都飛了。

  荒厄寫的那個符果然無大用處,堅持了幾秒,就灰飛湮滅。

  只見一個臉色發青的中年婦人,沒有傳說中的披頭散髮和白衣飄飄。她穿著尋常的家居服,很趣致的圍著哆拉A夢的圍裙,只是手裡拿著菜刀,殺氣騰騰,讓我忍不住護了護脖子。

  她想進來,抬頭看了看懸著的羅盤和桃木劍,忍了忍,走了出去。剛剛鬆了口氣,誰知她去而復來。「魂飛魄散、自我虐殺都不怕,還怕你這幾樣死物!?」

  手一長,宛如枯枝上頭鑲利爪,她將羅盤和桃木劍抓下來,搓揉成一團。空氣中充滿烤肉似的焦臭味道,扭曲著臉孔,她衝上來…

  我將那根打滿結的曬衣竿往她一推,她跟我角力起來,我兩條腿都在發抖。

  這是最後一道防線了,朔給我的提示。

  「第一結!」我對她厲聲,「萬苦皆因忌妒生,掃除虛妄喜滿盈!」然後當她的面,拉開第一個活結。

  這就是解冤紓孽的儀式。用神明的身份,解開各種族摩擦和怨恨。實在不應該由我這無法修行、沒有天賦的人來執行。

  但我能拋擲健康和生命力。

  打開第一個結,下午在我耳畔響過的慘叫又響亮的拔尖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妳很恨,我知道妳心肝俱裂的痛苦。養個兒子到大學不容易,在妳眼中,他又是那麼可愛的孩子,圍裙還是他送的母親節禮物。

  但這不代表他沒有錯。只是個不幸的意外,不代表妳該找誰報仇。

  「第二結!」我對她喊,如儀的獻上經文。

  每解完一個結,她就發出更恐怖的慘叫,我也感到不斷累積上來的疲倦。解到第五十一個,我已經無以為繼,腦袋成了一片糨糊,想不起來第五十一句經文是什麼了。

  「五十一結!」荒厄抓著我的肩膀,用光亮驅除了原本的寒意和睡意。「憐貧恤老方為真,自擁金銀福不臨。」

  她又發出慘叫,但這次威力就減弱很多。我有些意外,荒厄不但保護我,還將她的生氣倒轉過來灌在我漸空的身體裡。

  她的生氣自然帶著邪,不過我和她相處久了,比較受得了。但也一陣陣細刃割似的痛。這是飲鴆止渴,我倆都明白。

  她頂了十來句,一邊要保護我,輸生氣給我,還要硬扛厲鬼,她也漸漸言頓辭虛起來…

  「六十六結!」嚇得滿臉眼淚鼻涕的玉錚,那股女王的蠻勁爬了出來,她抓著世伯的信,一字一句認真的念,怒氣不息的抽去結。

  我們三個就這樣接力,結結巴巴的把儀式繼續下去。我知道她根本不想解釋冤讎,但沒辦法。

  這世界上的一切都互為因果,我卻不能看著這因果往更壞的地方去。

  「一百零八結!」我虛弱的說。

  但不等我唸經文,她的菜刀已經砍斷了那個結。對我噴出一口惡臭的鬼氣,將我推倒在地。

  完了。抱著腦袋,我發現我只有個遺憾。「唐晨!」我閉目大叫。

  說也奇怪,閉著眼睛看不到什麼的是吧?但我清清楚楚的看到唐晨,我還沒看過他那麼生氣或憤怒。

  然後一片白花花,我看不見他了。

  睜開眼睛,我還覺得一片眩目。曬衣竿上一條小金蛇,盤據得像是我打得活結。

  「一百零八結…」我顫著聲音,把經文做個圓滿,然後拉開小金蛇。

  原本撲在玉錚身上的厲鬼,身影扭曲歪斜,發出極度尖銳可怕的哭喊,像是被什麼東西吸著,颼的一聲,經過我的身邊。

  「…既然這麼愛管閒事,就來當我兒子的媳婦兒吧!」我的腳踝被某種東西一扯,倒頭被拖到三樓去。

  我沒問玉錚他們三樓是幹嘛用的,早知道就該問了。看到神明燈,應該是拜公媽的地方。但我想,他們家的公媽應該去避難了。

  我實在不想形容那種陣仗…像是地獄熔爐在人間開了個裂口。這麼小的空間,擠了這麼大量的「壞東西」,還不斷冒出來。

  荒厄不要命了,小金蛇也拼了。但我怎麼可能看著我最心愛的人們拼進去?摸出彈弓和月長石,我著實發怒了,瘋婆子似的將所有的存貨都打個乾淨,等我定下神來,這三樓像是被機關槍掃射過,坑坑巴巴的。

  我爬過去,抱著奄奄一息的荒厄和小金蛇,心底空空的。

  荒厄睜開一條眼縫,「…白痴。」

  「是,我是白痴。」我溫馴麻木的回答,把手肘磕碰出來的血抹在她嘴裡。

  「我不會死啦…哪那麼容易?」她的眼淚卻一滴滴滴在我膝蓋上,「但妳…我可不知道了…」

  「荒厄,妳還是沒心肝的好。」說完這句,我就失去意識。

  ***

  幾滴水滲入我乾裂的唇,帶著刺鼻的辛香味。我稍微動了一下,痛入心扉。吃力的睜開眼睛,什麼都看不到,一片黑暗。

  「蘅芷?」是世伯。

  想說話,卻先是一串咳嗽。好一會兒才開口,「伯伯。都沒事了嗎?」

  「是。傻孩子,傻孩子…」他緊緊的抱住我,幾滴溫熱滲入我頭髮裡,呆了一下,我才知道是眼淚。

  動一下就好痛…但我還是偷偷抱緊了伯伯。「羅盤和桃木劍都壞了呢…伯伯真要把我趕出門牆嗎?」

  他用力搖頭,「妳是我的徒兒…我正式收妳。妳永遠是我的徒兒。」

  突然覺得,其實也沒那麼痛了。

  本來我以為我會瞎掉呢,結果沒有。是有些擦傷和撞傷,但就現實的醫學來說,我沒有大礙。至於非現實的部份…哈哈,我們就不要深究了(轉頭)。

  玉錚挨了一頓好罵,被他爸媽帶回家休養了。伯伯只讓我去醫院半天,就背著我搭火車,回朔那兒去了。

  我的期末考…只能說鄭王爺的「售後服務」做得太好,高分過關。但唐晨卻補考了。據說他考到一半突然大吼著昏過去,接著大病一場。

  伯伯那陣子住在朔那兒,盡心盡力治療我們倆。等暑假來臨時,我們倆基本上是恢復了健康。

  他後來淡淡的跟我說,那位厲鬼,花了所有家產買通旁門左道,才會凶厲到那種程度。他已經全部「處理」好了。

  「…包括那個旁門左道嗎?」我虛弱的問。

  他只是笑,不回答。「…我很少發怒,這是頭回氣成這樣。」

  我當然知道他不是氣我…但我還是稍微替那個旁門左道哀悼一下。

  等伯伯要回台南的時候,我很捨不得,眼淚汪汪的送到門口。他按著我的頭,又緊緊抱了我一下,才跟朔道別,走了。

  「我心底…怎麼覺得有點不是滋味。」大病初癒的唐晨悶悶的說。

  「什麼?」我不懂了。

  「伯伯抱妳,妳一點蕁麻疹都沒有起。」瞧他一副失落的樣子。

  我用手肘頂他,「神經喔。伯伯是長輩…」摸了摸鼻子,「他又不會放元神,命都甘願舍的衝過來。」

  他這呆子,不知道有什麼好臉紅的,連耳朵都發赤了。

  「唷,嘖嘖,」荒厄趴在欄杆上,「打情罵俏唉,有進步有進步…」

  深深吸口氣,我抬頭,緊握著雙手,「但我心底最愛的還是荒厄…」

  她跑得一股煙似的,羽毛還掉了兩根。我想她該知道誰是主人了。

  ***

  暑假開始了。

  我真高興可以活過二年級…希望可以平安活過三年級,別再發生什麼事情了。

  但老大爺不肯給我聖筊。「丫頭,老兒是不說謊的。」

  ………但我今年卻不能在朔那兒過暑假。

  「唐晨不是邀妳去渡暑假?就去吧。」朔撐著臉看我。

  「…咦?!」我的頭髮都要豎起來了。為什麼我要去唐晨家過暑假?臉皮不會太厚嗎?!

  「我也有我的生活呀。」朔嘻嘻的笑,「肅柏邀我去台南小住。」

  …是說伯伯你的城牆就擋這麼一點時間嗎?!

  「他是出家人唉!朔…」我眼淚汪汪的求情。

  「蘅芷,妳怎麼這麼邪惡呢?」她眯了隻眼睛,「教學相長啊,呵呵…」

  「有什麼關係,醜媳婦總是要見公婆的…」荒厄興致勃勃的說,「他們家不知道有沒有好吃的小孩…」

  「見妳媽啦!」我不能對朔發脾氣,但可以對荒厄發脾氣。

  這對我來說還真是可怕的考驗,比面對厲鬼還恐怖。我發現我還比較喜歡面對死人和妖怪。

  欲哭無淚的,我和唐晨搭上了火車。我,真的能平安畢業嗎?還不知道能不能活過三年級呢。火車開動,駛向另一個未知的旅程。

  荒厄II·解冤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