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荒厄III·之一 辭母

  世伯是個偉男子。

  這是朔的評語,但我還真找不出其他辭彙形容世伯。他光明磊落、器宇軒昂。有著出家人的瀟灑和烈士的胸懷。雖然不是怎麼俊美,但我要說他很帥…但「帥」對他而言又嫌過度輕佻了。

  所以我不得不承認朔的評語這樣中肯,的確,偉男子。

  跟世伯一起出門的時候,被他吸引的女人可是很多的。我想英俊有時候不只是指皮相,氣質也要包含在內才對。

  但我真的沒想到,他的至交,居然通通都是俊男美女之屬。不管是唐晨的爸媽還是玉錚的爸媽,都讓人移不開目光。

  我還不知道容貌這件事情也會物以類聚的。結果我身在其中,顯得分外枯黃黯淡,像是走錯棚似的。

  但我不知道世伯和玉錚跟兩家的爸媽說些什麼,真的奉為上賓。讓我非常非常不自在。

  「…等妳出門的時候再叫我。」荒厄立刻落荒而逃,一點義氣都沒有。我知道是良善門第,但良善到連我都不舒服,也很不簡單…何況荒厄。

  他們都對我抱持著很深的善意和憐憫,這我是知道的。但他們應該很少看到這樣集不幸、陰暗、醜陋於一身的孤女。荒厄偶爾飛回來跟我說,這兩家父母都納悶,為什麼兩小無猜的唐晨和玉錚會分手,痛苦莫名的唐晨經過一個學期,帶了一個這麼陰沈的「道姑」回來。

  「…道姑?」我無力了。

  「牛鼻子說妳是他的徒兒呀。」荒厄很認真的回答,然後抱怨,「我以為妳的同學就夠噁心了,沒想到我見識太淺…這裡惡到讓人無法呼吸…」

  聽到唐媽媽喊蘅芷,她慌得往外一逃,還撞到窗框才飛遠。

  我的手伸在半空中…荒厄,妳怎麼就丟下我!

  ***

  唐家的爸爸媽媽白天都有工作。唐爸爸在某家大企業當高階主管,唐媽媽在某所大學教音樂。

  幸好不用成天相處,不然哪裡受得了。

  但夏家的媽媽是全職主婦。我和唐晨進出,常常遇到她。她待我真的很好,但唐晨有點不自在。他的尷尬也染及我,害我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以前兩家交好,煮了什麼好東西,都會讓孩子送過來。唐晨和玉錚這麼一分手,兩家父母都為難。結果我來了,跟唐晨有交情,又救過玉錚(……),他們齊齊鬆了口氣,都誠懇的麻煩我跑腿。

  是說就在對門,也沒什麼麻煩的。但對人際關係非常生疏而淒慘的我,真的還滿苦的。

  我很不會應付人類,尤其是心腸慈善的人類。他們若是死人,我就自在了。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很投夏媽媽的緣(?),常常留我下來吃飯,或者幫玉錚買衣服的時候,順便幫我買一套,無功不受祿,我真是尷尬透頂。

  「什麼話呢?」夏媽媽熱淚盈眶,「不是妳頂著,我這女兒也沒了。這個傻大膽…這些叔叔伯伯怎麼說都裝不懂,就愛往危險奔。」她狠狠地瞪玉錚,「妳怎麼不學學人家蘅芷這麼安靜沈著?蹦蹦跳跳的,哪有女孩子模樣?」

  玉錚翻了翻白眼,粗聲跟我說,「我媽愛吱吱喳喳,妳裝沒聽見就過去了。不然耳朵長繭呢。」

  「妳這孩子是怎麼了?父母說都不聽的…」

  我苦笑。現在我最想要的,是趕緊奔回朔的咖啡廳。人際關係錯綜複雜,我真搞不來這一套。住了半個月,我才稍微自在一點。

  唐晨陪著我到處跑,鄰居的眼光讓我如芒在背,但久了也習慣了。唐家爸媽都愛朋友,常常有人拜訪。我只要出來打聲招呼,吃個飯就可以走了,唐晨可要留下陪客。我說我要「養靜」,居然這鳥理由被接受了。

  「小小年紀,養什麼靜?」有的客人會問。

  「你不知道呢,她是虛柏的關門弟子。年紀雖小,已經很有本事了。」唐媽媽會帶種與有榮焉的煥然說。

  「虛柏居士收徒了?這還真是沒有的事情呢!」大半的客人會驚呼。

  我乾笑兩聲,趕緊退回客房。按著心臟,大大的喘口氣。我寧可再去滿山打妖怪,也好過這種社交生活。

  我是不是已經回不到正常人的常軌了?

  正在暗自悲傷的時候,玻璃窗傳來刮搔的聲音,「…一根指頭,或幾滴血。」濃重的黑影帶著血腥味,屈在窗檯外。

  「你沒瞧見我心情很壞?」我用鼻孔看那隻不識時務的小妖怪,「趕著投胎?」

  我不過是心情不好,哪知道那個妖怪嚇得頻頻磕頭,慌得從十四樓跌到樓下,發出好大的聲音。

  雖然是只很小的精魅…但我用眼光就可以嚇跑妖怪的這件事,還是讓我悲傷得無法壓抑。

  門一響,唐晨走了進來,遞了兩個菜包給我。「不喜歡熱鬧,嗯?晚餐也沒見妳吃什麼。」

  我咬了一口,輕輕嘆了口氣。「我乾脆去跟伯伯學辟榖好了。」

  他挨著我一起坐在床緣,摸了摸鼻子,「我爸媽都是好人。」

  「嗯。」我應了一聲,「是我…我不習慣與人相處。」

  「…我知道很委屈妳。」他低聲說,「但妳沒陪我回來,我不知道…不知道怎麼面對。」

  愛情真是一種具有破壞力的東西。摧毀的不是雙方而已,有些時候還會摧毀到雙方的家庭。

  「我還得謝謝你邀我來度暑假呢。」我吃掉一個菜包,唐媽媽的手藝真是好得不得了,「不然我得流落街頭了。」

  他好一會兒不說話,「蘅芷,妳真的體貼又善良。」

  「神經喔。」我用手肘頂了頂他,「是不是兄弟呀?說什麼話來。」

  他低頭,露出非常難過的神情。我知道他儘量壓抑著,好似一切都完好如初。他甚至可以跟偶遇的玉錚打招呼,在兩家父母之前神情平靜。

  他這樣的人,不懂得呼天搶地,怨天尤人。但悲傷找不到出口,就會找健康的麻煩。

  硬著頭皮,我握了握他的手。

  這卻讓他笑出來。「蘅芷,妳冒蕁麻疹了。」

  …我對這種體質,還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住上一個月,我稍微習慣了一點。世伯給我的身份真是個上好的擋箭牌,我不管多怪,唐家爸媽都可以接受。

  只有回我在廚房喝水,聽到唐家爸爸憂慮的問,「小晨,你若喜歡蘅芷也沒什麼關係…但道姑可以結婚嗎?」

  「爸!」唐晨叫了起來,「別胡說了,讓蘅芷聽到可怎麼辦?沒那種事情!」

  「你這孩子心實,和玉錚剛分的時候…唉。天涯何處無芳草呢?我瞧蘅芷也是安安分分的…女孩子本來就不是只看長相。但她到底出家沒有?還是我找虛柏問問…」

  「爸,別亂了,」唐晨更尷尬,「別這樣。把蘅芷嚇跑了…」他頓了頓,「除了爸媽,她是我最重要的人。就只是這樣而已,沒什麼愛不愛啦!」

  抱著水瓶,我坐在沒開燈的廚房,動都不敢動,等他們聊夠了回房,我才匆匆逃回去。

  臉孔的紅辣怎麼都退不掉,等我驚覺的時候,我還抱著那個冷水瓶。

  問我感想?我唯一的感想就是…我想回朔的家。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我會這麼不自在了…原來唐家爸媽用對待未來兒媳婦的態度對待我。

  不得不說,將來嫁給唐晨的女孩兒真是有福氣的。這麼溫柔善良的公婆,知情識趣的。他們有家底,但過得殷實,卻不是那種苦窮的吝嗇人家。

  唐媽媽在教書,唐爸爸心疼她,家裡吃的穿的都樸實,卻請了個管家來幫忙打理。唐媽媽下廚是為了興趣,而不是家務操勞。夫妻感情又好,你敬我愛的,卻不干涉對方的社交和信仰,也用這種態度對待唐晨。

  我猜唐晨前輩子大約燒了幾百噸的好香才有福托生到這樣的家庭。

  他的爺爺奶奶親戚好友也幾乎都是那一流的風雅人物,還興致勃勃的弄了個樂團。都住在這個都市,捷運又方便。唐晨帶我去過一次,讓我著實又好笑又羨慕。

  我真不知道這是什麼樂團,不中不西的。看到二胡琵琶蝴蝶琴就夠了,居然有人拿法國號和黑管,更好笑的是,唐晨抱著大提琴。

  但夏家爸爸實在厲害,這個不中不西的樂團,居然還指揮得起來,在小公園有模有樣的「共奏」。(這實在很難說是交響樂…)

  最後唐晨還用大提琴悠揚的獨奏了一曲「望春風」,我居然有心魂欲醉的陶然。

  「聞絃歌而知雅意。」荒厄不知幾時跑來湊熱鬧,搖頭晃腦的,「唐晨這小子越來越會調情了。」

  …孰可忍,孰不可忍?

  惡狠狠的,我抓起唐晨托給我的包包砸在她臉上。她也火了,搧得我滿頭頭髮亂飛。正想還手,發現旁邊的聽眾都瞠目看著我,互相低問,「…起風了嗎?」

  乾笑著,我藉口要去上廁所,側著身到公廁,關上門…和荒厄展開一場大戰。我滿臉都是細細的抓痕,她被我拔了不少羽毛。

  打到兩個都累了,這才住手。

  「拔了我好些羽毛!」荒厄嚷,「觀音山老奎還要請我吃飯呢!這麼衣衫不整的,有損我『金翅鵬王齊天娘娘』的威風!」

  …取這麼威風的名字有什麼用?鳥王又怎麼樣?還不是一隻鳥?

  「妳懂什麼?」荒厄瞪了我一眼,「也對啦,懂這個做什麼呢?妳不如多懂一些唐晨的心思,望個春風去!」

  我發怒要打,她咯咯嬌笑的鑽出氣窗,飛得不見蹤影。

  撫了撫發疼的臉頰,這老妖怪,出手不知輕重的,打得我臉生疼。

  走出公廁,我和滿臉驚嚇的堂姑(還是表嫂?阿姨?嬸嬸?唐晨家親戚一大堆,我哪搞得清楚)面面相覷。

  「剛、剛剛…」她結結巴巴,「妳、裡面…是不是…是不是…」

  糟糕。我心底暗暗叫苦。我和荒厄打得忘形,完全忘記要收斂聲氣。但我誰?倒楣了一二十年,我早就把裝傻學得爐火純青了。

  「裡面?」我裝得一臉困惑,打開廁所的門,「裡面剛剛只有我呀。」

  她看了看洗手間,又抬頭看看只有一條小縫的氣窗。驚魂甫定,轉過來看到我的臉,又復惶恐。

  「妳、妳的臉!」

  慘了,忘了掩飾。荒厄那傢伙指爪長,就算打鬧也留痕了。我趕緊抹了抹臉。若說荒厄把生氣反灌給我有任何後遺症…全身皮膚轉成細鱗說不定是最好的一樁。跟記憶金屬一樣,好用的很。

  我將臉一抹,「我的臉怎麼了?」

  她的眼睛幾乎突出來,「剛剛妳明明滿臉傷痕。」

  我攬鏡自照,「有嗎?大概是光影造成的錯覺吧。」

  他們的音樂會是很有趣,但後來我都用「不諳樂理」這個理由推辭過去了。

  一次我可以遮掩過去,兩次三次…我沒把握。這城市的怪談不需要我大力添補了。

  就在某個熱得發昏的夏日午後,唐媽媽卻提早下班了。笑嘻嘻的,在廚房忙個不停。

  住久了,就知道意味著什麼。我望著廚房,小小聲的哀叫,「…又有客來?」

  唐晨噗嗤一聲,「妳怎麼這麼不愛與人交際?我真怕有一天妳跟著伯伯出家去。」

  「不錯的提議。」呻吟一聲,我趴在沙發靠手。

  但好一會兒,唐晨卻不說話。我抬頭看他,他拈著白子發愣。我仔細研究了一下棋盤。我的圍棋還是來唐晨家,唐爸爸教我的。他常說我雖然處決明快,但過度心慈意軟,不忍棄子,往往因此全盤皆墨。

  我想唐爸爸說話含蓄,事實上就是我棋力低微,唐晨要讓我十五子才能勉強消遣消遣。

  看起來我快輸了,他隨便丟也贏,有什麼好發愣的?

  「…妳出家去,我也只好去做和尚了。」他咕噥著,興味索然的將棋子打亂。

  「你這個…」我發起怒來,掛圖對景,我不怒反笑。我想到紅樓夢裡賈寶玉跟林黛玉說,黛玉死了,他就要去做和尚那段。

  「家裡幾個姊妹,趕明兒都出家,你有幾個身子做和尚?」我依著紅樓搶白他。

  他卻不回嘴,反而有點生氣的別開頭。

  哎唷,這個人,越大越成了個孩子。我倒有點不安,「做什麼啦,真是…我帶著荒厄,能哪裡出家?幾時有帶著妖怪修行的出家人呢,笨喔…」

  他這才臉色稍霽,慢慢的收圍棋子兒。

  「就算是出家,我們…是知己。」我暗罵自己臉紅個屁,「哪會有什麼不同?」

  「妳出家我還在紅塵…這一層,可隔得遠了。」他低頭收棋盤,「妳又不是真心出家的,只是不慣與人交際。不慣就不慣,別因此入什麼空門…入了空門,規矩又大…」

  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這呆子想得那般的遠。但想想,他和青梅竹馬,原本以為鐵打不動的女朋友分手了,難免覺得世事無常。會想抓個不變的關係也無可厚非。

  別看他人緣好,他自認「寡人有疾」,又身耽九災八難,真心來往的至交沒幾個。真稱得上「知己」二字的…也不過一個陰陽怪氣的我而已。

  「你別累慌了出家,我就不入空門。」我幫著收拾棋盤。

  向來溫和隨緣的他卻認真的說,「君子一言。」

  「快馬一鞭。」我隨口應了。

  這傢伙還硬要跟我三擊掌,我被他鬧得哭笑不得。「好了,掌也擊了,我去幫幫伯母。」

  「她哪要妳幫忙,等等也是趕出來。」唐晨笑。

  果然唐媽媽死都不要我幫忙,要我別破壞她的樂趣。我摸摸鼻子走了出來,唐晨挑挑眉,一副「如何?」的樣子。

  我笑罵著打了他兩下,去他房裡做香水蠟燭。

  這是朔教我和唐晨的,意外的在唐家親朋好友中廣受好評。我們帶來當小禮物的發個精光,還有人訂貨。我做的香水蠟燭恐怕給人招厄運,所以只是幫著唐晨而已。

  做這種小手工真的是很有趣的,比人家打啥電動好玩。唐晨教過我幾次,就放棄了。但做這種小東西,我向來興致勃勃,他呢…

  「跟妳一起就好啦,幹嘛都很有趣。」他很口無遮攔的說。

  「你以後交女朋友還這麼著,女朋友早晚會甩了你。」我罵。

  「交女朋友就得離了妳,那不如別交好。」這白痴教也教不會。

  一面切著蠟塊,唐晨說,今天要來的客人,是唐媽媽高中時代的好友,先是去美國唸書,後來就乾脆落地生根,住在加州。他國中的時候還跟媽媽去那邊玩過一個暑假,兩家是很親密的。

  「吳阿姨和她的妹妹一起回來探望父母。」唐晨挺開心的,「好久不見了呢,我去的那個暑假,小阿姨也住在那邊。她好漂亮…我跟玉錚說的時候,她還發過好一頓的脾氣。我就出過那一次國,起降都差點發生空難…」

  這麼愛旅行的他,一定對絕無僅有的出國旅遊印象很深刻吧?他形容得栩栩如生,我好像也跟著他去到加州那個長滿蘋果樹的美麗莊園。

  他做了兩個香水蠟燭,風格卻差很多。一個像是蕩漾著海水豪放,另一個卻馥郁濃香,完全是富貴場中人該有的味道。

  「這是吳阿姨的,」他指著海水樣的香水蠟燭,「另一個是小阿姨的」。

  那天傍晚,我看到了唐晨的這兩個阿姨。

  大阿姨果然是個女中豪傑,濃眉大眼。和她細緻嬌柔的妹妹完全不同。

  但那個精緻文雅的「小阿姨」,卻讓我陷入極度的恐慌和飢渴。整個心滿得幾乎要爆炸,但也空虛得非常胃痛。

  最初的驚愕過去,一股深沈的忿恨慢慢的升上來,比荒厄的火烈還可怕很多很多。

  討厭這積善之家的荒厄不知道怎麼突然出現在我的肩膀上,目光灼灼。「等她走出這個大門,咱就殺了她。」

  「蘅芷不要!」我在心底大叫。

  叫完才啼笑皆非。是「荒厄不要」,不是「蘅芷不要」吧?但思前想後,猛然的悲傷襲來…我苦笑。現在我不知道,這句脫口而出,算正確還不正確。

  荒厄像是要在「小阿姨」身上盯出幾個大洞,「妳隨時可以改變心意。」

  但這麼厭惡積善之氣的荒厄,卻整晚都忍耐的待在我身邊。

  一二十年的「謊精」不是當假的,我表面上若無其事的打招呼,聽著唐媽媽介紹我,「這是我們小晨的好同學,虛柏還收她為徒呢!蘅芷,這兩個都是吳阿姨,這是大阿姨,那位是小阿姨。」

  「…我姓林,林蘅芷。」我小心翼翼的說,偷偷觀察小阿姨的神情。「阿姨好。」

  「虛柏那傢伙不還俗還收什麼徒兒?白耽誤人家小姑娘,跟他裝神弄鬼。」大阿姨大笑,「依我看,他還是認真去當他的萬人迷比較實在,當什麼道士?」

  小阿姨但笑不語,對我點了點頭。

  本來漲得疼痛的心,一點一滴的在淌血。

  「她不是裝的。」荒厄冷冰冰的說,當然我知道,她的冰冷和厭惡不是針對我。

  「她一點點都不記得,完完全全不記得!」她的指爪大約讓我肩膀淤血了。

  但我一點都感覺不到痛。更痛的感覺已經覆蓋過去了。

  我知道「小阿姨」。我知道她今年三十六歲,叫做吳鳳晴。不管我要不要,想不想,我的身份證上,她佔著母親的那一欄。

  我的生命和名字就是她給予的一切,但她完全不記得了。

  痛得汗出如漿,彎下腰來。

  「蘅芷!」唐媽媽過來扶我,「怎麼了?」

  我含糊的塘塞過去,「…對不起喔,伯母…我好像大姨媽要來了…」

  「哎呀,很痛很難受吧?」她扶我,「唐媽媽帶妳去看醫生。」

  我趕緊擺手,「沒事沒事。老毛病了,醫生也說過不要緊。」勉強彎了彎嘴角,「睡一下就好了…對不起喔,破席而去。」

  「什麼話呢?不舒服怎麼撐得住?」她轉頭吩咐唐晨扶我進房,但他想留下看護,被我趕了出去。

  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殺了她妳才有真正的平靜。」荒厄蹲在床頭,陰鬱的說。

  「殺人不能解決什麼問題。」我心煩的很。

  「但妳起殺意了。」

  對著荒厄,我的眼淚一滴滴的掉下來。荒厄說得對。如果她驚慌失措,強加掩護,說不定我就算了。

  但她完全忘記我。我像是她丟棄的一塊死肉,一點記憶也沒有。

  我知道不該恨,不該怨。但我不是聖人。我只是個…非常普通的女孩子,我才剛滿二十。我沒有童年沒有青春,我什麼都沒有。追根溯源,她難道可以說,「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卻用「遺忘」回報我所有的不幸。

  「讓咱去殺了她。我不管是不是在積善之家了。」荒厄低聲說。

  「荒厄妳應該很高興才對,我現在難過得幾乎要入魔道了。」我怎麼也止不住腮上淚墜。

  「以前妳不是我,我不是妳。」她的聲音更低了,「現在妳就是我,我就是妳。妳這麼難過,像是割了我的心肝…」她哭了。

  我勉強把淚嚥入肚子裡。可不是呢?我就是荒厄,荒厄就是我。雖說不能生下她,現在她也不怎麼需要我生了…但我們的命運還是絞纏在一起。我仔細想過了,她眼前算是往更好更高的境界去了,我沒得幫什麼,積點福報難道沒有?福報夠了,我撒手人寰,她還能憑這點福報修下去,說不定還有得正果的機會呢。

  我若真入了心魔的手,你讓她有什麼機會?緣起緣滅,我不過就有個荒厄。

  「要妳替我想這些來!?」她一面打嗝一面哭,「咱們一起當妖怪去吧,當人七情六慾,到頭只有無常等著,有什麼趣味?不如我們戾鳥無父母親族,還乾淨自在呢…」

  不知道是要轉移我的注意力,還是力陳當妖怪比較好,她破例跟我說了戾鳥的來歷。

  原來戾鳥乃是鐘天地間血腥戾氣而生的一種妖怪,後來自成一族。雌雄相遇,往往要廝殺一番,等到雙方都失了力氣又未死才得以交尾,交尾之後,雌戾鳥隔天就產下一卵,隨意的扔在刑場或戰場那種戾氣衝天、血流漂杵的地方,就永不回顧了。

  運氣好的,得血腥戾氣出生,還得躲過頭七天的幼兒期不被其他妖怪吃掉,才能長大。孵出就很艱難,躲過七天的就更稀少了。戾鳥又有很強悍的領域觀念,同族相殘是家常便飯,所以這族妖鳥數量一直很少。

  「我們這樣,不是乾淨俐落?」荒厄嚷著,「也不靠什麼父母,也沒什麼親友,想吃誰就吃誰,想殺誰就誰。打得過就是我腹裡食,打不過逃就是了。哪需要這麼麻煩,為了七情六慾哭哭啼啼?惹得我也難受!」

  「荒厄,」我撫著她的頭,「心底還知道難受,比不知道什麼是難受好呢。」

  她用力的將頭一別,逃得老遠。「說話就說話,別動手動腳的!」

  「人家這是愛著妳呢…」晃的一聲,她飛得不見蹤影。

  笑了兩聲,我心底的確好一些了。荒厄還真是我的開心果呢。

  第二天我藉口生病,都躲在房裡。我身體不紮實,不說時氣所感或挨了風邪,就算是情緒波動過甚都會委靡,慘些還拉肚子。

  現在可是拉得驚天動地,虛軟無力了。唐晨帶我去看醫生,醫生也看不出什麼頭緒,開了點不要緊的藥就要我回去休息。

  我也是有苦說不出。果然美少女生的病和我等俗夫凡骨不同。人家生的是白血病或心臟病,古典一點的還生肺結核,行動吐兩口血。

  我呢?不是擤鼻涕到鼻子脫皮,就是拉肚子。你幾時聽過美少女生過這種病的?

  沒有美少女的臉孔,也有個美少女的體質呀。唐晨陪著聽我訴說拉肚子的病狀,真是尷尬到極點。

  「怎麼會這樣呢?妳這身體…唉。」他憂愁的坐在床頭,「要不要熬個燕窩粥吃?」

  我瞪他一眼,「你瞧過拉肚子的林黛玉嗎?」

  他忍了忍,終於還是噗嗤一聲,惹得我也笑了。「別蹲在這兒,惹人笑話。」我趕他,「吳家阿姨不是等著你出門嗎?」

  「…我不想去。」他悶悶的說,「我不放心…」

  「男子漢大丈夫,別這麼忒婆媽的!」我撐著虛軟把他推出去,「人來是客,苦苦蹲著不走,像什麼主人的樣子?!拉肚子又不是霍亂,哪裡就死了!」

  等關上門,我順著門板滑到地板上,肚子一陣陣絞痛。

  「妳這老毛病怎麼都好不了啊?」荒厄躲得遠遠的,嘴裡很不耐煩。

  「妳以為我願意?」我沒好氣的回嘴,爬著去洗手間…幸好是套房。

  這毛病來得急去得也快,拉個兩天就自動停了,藥都不用吃。這純粹是心因性腹瀉…唉。我還說唐晨什麼都悶在心底,找健康麻煩呢。他最少底子好,我呢?我底子這麼差,還不是盡往健康找補。

  窩在床上,我看到擺在書桌的那隻彈弓。當我母親早死了吧…這也不算錯。後媽才是我真正的媽媽,血緣算什麼呢?我不是沒娘的孩子,只差不是從她肚皮出來的而已…

  「…這麼多年了,我想過要不要瞞妳。」荒厄悶悶的,「妳後媽開始的時候是怕妳的。就是怕,才對妳好。」

  「我知道。」摩挲著那個彈弓,「但人是感情的動物。原本是假情,後來卻成了真意。哪能追究那麼多…她是愛著我沒錯。」

  「那是因為妳愛她愛得狠了,把她給感動到。」荒厄沒好氣,「真無聊。」

  「我想是妳不懂愛的真諦。」我雙手交握,「荒厄,我對妳…」

  「別別別!」她慘叫的奪窗而出,「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我笑了很久,但笑聲漸漸蕭索。

  哪有那麼容易想得開?若「想開」這麼簡單,全地球的自殺率起碼也降低五十個百分點。但我也沒必要把手指按在傷口上,時時去討那個苦楚。我可以忽視它、不看它,靜待結痂、癒合。

  朔說過,沒有什麼疾病是時間不能解決的。早晚我也會不痛,只是突然見著了,一時想不開而已。

  但聽說她們明天就要走了,我還是鬆了口氣。我藉口要去央圖看書,堅拒唐晨的陪伴,悄悄的溜了。

  我沒辦法跟「小阿姨」待在同個屋簷下。

  正在抬頭研究公車站牌,我的肩膀被點了點。可以的話,我不想回頭。

  自從荒厄倒灌生氣給我之後,我跟她的混雜更深刻,甚至有一點點讀心的能力了。血緣越濃,越容易閱讀。所以我才會發現「生母」。

  冷靜,沈著。我嚴厲的提醒自己。我在唐家作客,好歹要看在唐家爸媽對我好的份上不得失禮。而且世伯認了我這個弟子。

  我若無其事的轉過來,裝出一臉訝異,「…小阿姨?」

  她美麗的笑了笑,有些害羞的。「這幾天想跟妳聊聊,但妳身體都不好。」

  「我身子骨有些弱。」其實也沒想像中那麼難。

  她跟我閒聊了幾句,不太好意思的問,「蘅芷…虛柏兄很忙嗎?想去拜訪他,他卻說他沒時間見客。」

  「呃…」我想到朔去世伯那兒「小住」,我想他的城牆大概崩潰得連渣都不剩,應該「很忙」。「我想是的。」

  她撫著肩膀,像是不勝苦楚。「…既然妳是他的得意門生,可否幫我看看?」

  我有些奇怪了。「看什麼呢?」

  她欲言又止,掙紮了好一會兒,「…真的有嬰靈嗎?」

  才剛說出口,脖子連著肩膀那兒,從背後冒出一個小孩兒的腦袋,目光炯炯的看著我。

  …那是我的臉。

  我應該是嚇到她了,她全身發抖。「…真、真的有?怎麼辦?蘅芷…妳能想個辦法嗎?」

  腦海一片空白,好一會兒我才聽懂她說什麼。

  「我…」才說一個字,荒厄不知道從哪冒出來,厲聲說,「別理她!」

  勉強定了定神,我把眼淚全部逼回去。深深吸了幾口氣,我輕輕笑了聲,「馬路上不好問這個…我們去公園找個地方坐吧。」

  「可以先回唐家呀。」她一臉莫名其妙。

  我猛搖頭,「…沒事的,很快。」

  唐晨家附近有個小公園。唐晨常在這兒教我打羽毛球…因為我被網球砸昏過,羽毛球安全多了。

  想到唐晨,六神無主、如墜冰窖的感覺緩和許多,我像是找到勇氣面對。

  「妳不要理她!」荒厄吼著,聲音卻有幾許哀求。

  我輕輕拍她,然後面對著「小阿姨」坐著。

  「為什麼妳這麼認為呢?」我擺出最專業的模樣,將來我真的可以去當神棍了。

  「說說看吧。」

  她徬徨的左右看看,「…雖然很多人都知道,但請妳不要告訴別人。我、我年少無知的時候,生過一個孩子。」

  她一面說著,那個小孩兒就越清楚、越大,緊緊的攀著她的肩膀。

  「…但我的人生,怎麼能這樣就完了呢?我那時才十六歲…爸媽又願意原諒我。

  所以…」她吞吞吐吐,「所以我走了。」

  那個小孩兒發出無聲的慘叫,不斷搖頭,掐著她的肩膀,又咬她。

  「小阿姨」露出苦楚的神情,撫著肩膀。

  我的心,真的很痛很痛。痛得像是被千刀萬剮一樣。我不要知道,我不想知道。

  「…妳為什麼不拿掉呢?生下來做什麼?」

  「年幼無知,讓愛情沖昏頭了。」她流淚,「老師願意娶我,他肯負責任呢…但我沒想到婆婆這麼難相處,而他也不過是個窮老師。」

  我快要不能呼吸了。

  「別問下去了蘅芷,」荒厄大跳大叫,「當作什麼都不知道不就結了!」

  「…妳沒說實話呢,『小阿姨』。」我反常的鎮靜,「那妳怎麼會認為那孩子死了呢?」

  她交握的手發白,眼淚掉得更凶。「我…我…我把漂白劑放在奶瓶裡…」她掩面。

  那孩兒的尖叫聲淒厲苦楚,我想是日日夜夜迴響在她的夢裡吧?

  「嬰靈」,從來不是我。是她日積月累的罪惡感虛妄的餵養,餵出一個折磨她的幻影。

  從來都不是我。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為什麼一見到她我就湧起殺意,我這樣一個膽怯無用的人。一個七個月大的孩子懂什麼…但有些事情就是會掩埋在潛意識之下。

  想來是荒厄無意間救了我一命。喝了漂白劑死掉的嬰兒是不中吃的,她大約把奶瓶摔遠,又和同族打成一團。

  凡事自然有其因果。

  「所以不關咱們的事情!」荒厄暴怒,眼淚卻掉下來,「讓她被自己養出來的罪惡感咬死好啦!」

  是啊,這樣最好了,不是嗎?我沒做錯什麼。我注視著羽毛球場,幾個孩子打得很開心。

  當然,我可以不要管她。但我怎麼面對良善純潔的唐晨?我若坐視不管,那我還有臉抬頭看唐晨嗎?

  「妳不該在這裡的。」我輕輕按著那團虛妄,「跟我來吧。妳在那女人的身上得不到妳要的。」

  那可憐的孩子,可憐的虛妄。她露出讓我不忍心的深刻痛苦,嚎啕著,來到我的懷裡。

  「…妳真是個瘋子!」荒厄又哭又叫。

  「是呀,我是。」在心底,我靜靜的回答。

  回頭看著那個女人,懷裡灼燙的苦楚衝進我的心裡。「沒事了。妳走吧。」

  我轉頭就走,開始啪啦啦的掉眼淚。我拚命的往前走,但我不知道我要去哪裡。

  天地之大,沒有我容身之處。說不定我真的跟荒厄當妖怪去比較好…不對,這樣荒厄到頭來還是妖怪,沒得正果的機會。

  我不如去台南打擾世伯一下,求他傳戒,讓我出家吧。

  「要妳管我那麼多?!」荒厄嚇得又哭又叫,「妳罵我兩句吧,不然讓妳打兩下…就是不要這樣兒,我害怕…」

  「我還有誰呢?」我只覺得被瘋狂悲痛征服了,這下連眼淚都掉不出來。「就這樣,我們走吧。」

  她跟我拉拉扯扯,舉了一大堆例子要我想想,特別想想唐晨。無奈我萬念俱灰。

  當初拿掉我,就沒事了。我來得及無知無識的另投別家,說不定還幸福快樂,最少是人類的一生。不肯拿掉我,等我出生,又怕自己心軟回頭,乾脆下了狠招。

  我這連生母都想毒殺的孩子留戀什麼塵世?早早離了紅塵吧。

  正不可開交,卻有人喚我,「蘅芷?」

  茫然的轉頭,玉錚瞪著我。「妳幹嘛…」看看荒厄,又看看我懷裡的那團「苦楚」。

  「…沒事。」我眼神飄忽開來。

  但她和我,都是「巫」。我這樣情緒悲痛到幾乎崩潰的時候,根本無法築起高牆。所以她稍微探一探,就深染了我所有的苦楚。

  「怎麼這樣?太要命了這個…」她憐憫的伸手,卻抱走我懷裡的「苦楚」,「小孩子不是她的洋娃娃唉…」

  她的天賦不自覺的包圍了我。

  這個時候,我才對玉錚有了新的評價。她或許耽於肉慾,任性又趾高氣昂。但她終究如原靈所現,是只「母獅」,君臨大地。

  領土對她來說不過是提供歡愉和子嗣的來源,對她來講,最重要的是同族的子嗣和子民。她是睥睨的母親,寶愛領土內的一切弱小。

  果然是個肆無忌憚的女王。她和唐晨是不適合的。

  我哇的一聲,淚如泉湧。隨著痛苦的「苦楚」漸漸消失,我心底的那種發膿的痛苦也隨著淚水漸漸去淨。玉錚緊緊的擁著我,她的天賦和情緒也深深感染我、治療我。

  直抵心靈深處的巨大傷痕,讓一個母獅似的少女「母親」癒合了。

  哭到脫力,她把我拽回家,跟夏家媽媽擺擺手,粗魯的拿毛巾擦我的臉。「好些沒有?」她漫不經心的問。

  我無力的點頭。痛死了。哭得太緊張用力,我現在脖子好痛,好像被斬首。

  「天下多少孤兒,也沒見他們哭得這樣聲嘶力竭。」她撇了撇嘴。

  …她跟荒厄真的很像。

  荒厄這傢伙,明明知道玉錚的天賦被我消滅不少,她還是逃得很快。嘖嘖。

  「現在…」我虛弱的說,「我開始喜歡妳了,玉錚。」

  她大概全身的寒毛都豎起來,能看到的皮膚都佈滿雞皮疙瘩。「…不要啊!為什麼?這是今年第四個女生對我告白了!我做錯什麼呀~~」

  …我不是對妳告白孩子。最後我掙紮著去做了個了結。

  等她們要告辭的時候,我在樓下等她們,然後叫住「小阿姨」。

  「『小阿姨』,從來沒有什麼嬰靈,那只是妳的罪惡感。」我深深吸了口氣,「妳的孩子還活著。」

  她張大眼睛,「妳、妳怎麼知道?」

  一個名字,一個生命,七個月的養育。我想過我這生或許坎坷崎嶇,但是…我還是覺得…

  活著,真好。

  我朝著她跪下來,磕了七個頭。「妳我緣份到此為止,母親。妳既然已經忘了我,我也不再記得妳。所有恩怨,一筆勾消。」

  轉頭就走,我不關心她的表情。饒恕別人,就是饒恕自己。

  走了很久很久,走到我腳酸,走到再也走不下去。喘著抬頭看天空,沒想到這個污濁的城市,也有一碧如洗的時候。

  「勉勉強強啦。」荒厄伸翅拍拍我的頭,「還是誇獎妳一下好了。」

  「還要妳說?」我笑了起來。

  荒厄III·辭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