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仔細看妳五官也沒長錯什麼。」玉錚咬著眉筆,苦惱的說。
被迫坐在梳妝台前,脖子上還頗專業的圍條破圍巾的我,翻了翻白眼。「…各就各位就好了。請問我可以走了嗎?」
「各就各位?是各行其是吧。」玉錚把我壓回椅子上,試圖化腐朽為神奇。「真奇怪,明明分開來看,五官都不錯,湊在一起就是不對勁了。」
…真謝謝妳精闢的解說。
我知道我長得很平凡,也知道五官分開來看沒什麼地方長壞。但容貌這種東西,差之毫釐,失之千里。再說,我對自己的長相很滿意了,反正一天照鏡子的時間又不超過五分鐘。
如果說,長得漂亮點,就可以從此不再見鬼,我就算負債千萬都會去整型。可惜我的問題不是金錢可以解決的。
想辦法活下去就很艱辛了,還煩到容貌去?長得平凡點也好,不顯眼。有句俗話說,槍打出頭鳥。這樣平凡安分的長相,最少惹的麻煩比較少。
「妳這是什麼面條人的身材…」玉錚非常頭痛,「我的衣服給妳穿怎麼成了布袋…不看臉我分不出妳前胸後背。妳的胸呢?妳的屁股呢?」
「我穿自己的衣服就好啦!」我已經開始火大了,「看場電影而已,不是去選美!求求妳呀小姐,妳自己裝扮就好,為什麼…」
「弄得妳像我的跟班,能看嗎?!」她吼,「啊,對了,我有件國中時的洋裝好像可以…那是不退流行的款,我找找…」她不屈不撓的在雲深不知處的衣櫥奮鬥。
我頭痛不已。這女人…真的跟荒厄有很接近的地方。
自從在新竹共同赴險後,她對我的態度就緩和很多。而我斷了生母緣份,差點讓「苦楚」逼著出家時,她拉了我一把。
照理說我們應該扯平了…但她反而騎著機車去把我找回來,逼我在她家裡住下。
我是很感激她…因為「小阿姨」在唐家鬧了一場,又鬧到夏家來,卻被玉錚攔在門口,用那種捍衛領土的態度,乾脆的轟了出去。她撒潑起來頗有荒厄的氣勢,最後「小阿姨」只能淚撒門口,讓大阿姨勸著走了。
事情鬧得這麼大,我實在沒臉住下去。但唐媽媽流著眼淚,唐晨攔著公寓口不給我走,玉錚連廢話都不跟我講,揪著衣服就拖回她家,一面跟唐媽媽說,「放心放心,寄放我家幾天。她敢走?我打斷她兩條腿!」
…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過了兩天,我還是被唐媽媽接回去了。她不知道當中因由,只是期期艾艾的說,「父母就是父母,一定是有什麼不得已…」
唐媽媽,妳這樣心性純良的人,當然是這樣的。
「我只是震驚了點。」我趕緊開始扯謊,「再說『小阿姨』有自己的生活了,心底知道就好,也不是在口頭上。」
但我很難相同的對唐晨說謊,我還是儘量輕描淡寫的述說來龍去脈,但隱去我想出家那段。
他還是生氣了。「妳怎麼不跟我說?妳願意跟玉錚講,不肯跟我講?」
一時語塞。他氣得臉都紅了,我又覺好笑又覺好氣。「…又不是我主動跟她說的,算是一種心靈逼供…」
「我是不是也要逼供,妳才願意什麼都對我說呢?」他反而更氣了。
雖然不是我的不是,但我還是低頭認錯。
抓著我的手,他也不管我起蕁麻疹。「…別再偷偷溜走,或瞞著我什麼。」
我想搶回自己的手,卻徒勞無功。我只能無奈的看著蕁麻疹往上爬。「是是是。」
這件事情算落幕了。唐爸爸和唐媽媽都是體貼的人,不會白目的跟我提這個。只是用更同情更溫和的態度對待我,唐晨和我拌嘴,他們都會罵唐晨,這讓我難堪又感動。
唯一的意外是玉錚。她暑假無聊,會跑來唐家把我抓過去,像現在。花兩個小時在我臉上塗塗抹抹,就為了去看場一個半小時的電影。
「找到了!」她歡呼一聲,拉出一件素淨的小洋裝,「換上吧。」
在她揮拳頭暴跳之前,我嘆息一聲,認命的換上。「…我相信妳有很多朋友願意陪妳去看電影。」
「那些蠢男生?」她鄙夷,「看電影不好好看,淨在我身上摸來摸去。真把他們拖去旅館…他媽的。我才暖機他們就當機了!惹起我的火卻放著不管,還讓他們摸個屁啊~」
我喊了幾次停,她才不甩我。這女人怎麼口無遮攔到這種地步…
「總有女生願意陪妳看吧!」我紅著臉叫。
「別提了。」她哀愁的在臉上塗抹,「我在電影院裡頭被女生告白三次了。我的心靈很纖細脆弱的。」
最好是這樣啦。妳若纖細脆弱,那荒厄就是善良無辜的多情少女了。
「關我屁事!」荒厄搧得我滿頭頭髮亂飛。
我還沒發作,玉錚發作了,「死鳥!我花那麼多時間才把她的頭髮梳好,妳幹什麼妳?!」
所謂虎死威猶存。即使知道她的天賦實在大不如前了,我們這只「金翅鵬王齊天娘娘」飛逃得掉羽毛,已經是天邊的一個小黑點了。
我將臉埋在掌心,疲勞的嘆了口氣。
我一直以為像唐晨玉錚這樣漂亮的人物,人緣既然好,知己一定很多。
但我忽略了一個事實:撇除皮相,他們也是個普通人。
玉錚長得好,但她性格堅決暴躁,驕傲又趾高氣昂。愛她愛得要死的,通常是性格比較模糊的人,但是這樣的人對她來說,頂多是子民,心底多少是有點瞧不起的。
個性同樣強烈的,又彼此看不順眼。事實上,女王之路,還真的是頗為孤獨。
一開始,我不懂她為什麼對我青眼有加。明明我罵過她,也傷害過她,而且在她幾乎崩潰的時候看過她最脆弱的一面。我還以為她會逃得遠遠的。
「能跟我抗衡的人沒幾個呢。」她睇了我一眼,「妳骨頭夠硬。」
明明我很卑微低調的。「還不是讓妳抓來抓去,老鷹抓小雞似的。」我咕噥。
「那是妳很溫柔啊,哈哈哈!」她狂笑。真是喔…人長得正還是有好處。這樣狂笑,只見嬌媚,卻不顯醜態,多賞心悅目。「小晨就是欠妳這樣硬骨頭。若他有妳這樣硬骨,發情期跟獅子一樣我也就算了。頂多打打野食…」
扁著眼睛看她。她評斷起男人真是絲毫不留情面,而且一點都不會臉紅。
但跟她相處真的還滿有意思的。她好強所以很用功,不管是什麼方面。渾身帶刺的豔麗玫瑰,連風雨都不敢侵擾。強悍到可怕,但又不得不沈迷於她的香氣。
難怪會有女生跟她告白呢。除卻美麗的外表,她個性堅強的比男人還男人。這年頭的男人一個比一個娘,玉錚顯得非常值得信賴與崇拜。
除此之外,因為我們兩個都是「巫」。溝通不僅限於語言,還有比較斯文的情緒深染。跟她相處真是如沐春風…就是風狂雨大了點。荒厄若是成了人,說不定是這樣兒的。
看完電影要回去了,我們等著糖炒栗子,「妳養的那隻鳥吃什麼?要帶點啥給她嗎?」
她不但傷痕復原得極快,對荒厄也適應得非常快速。
「…她吃我的生氣。」我搔搔頭。
結果她買了兩包糖炒栗子給我。「多吃點,才供應得上嘛。」
是說她的思考邏輯實在是…
等回到唐家,已經八點多了。我送上糖炒栗子,唐媽媽高興得嘴都合不攏。她是很愛吃這個的。
但唐晨看到我卻嚇了一跳,直直盯著我的臉。我舉手擋他,「別說,我知道。沐猴而冠是吧?」我走入房間洗臉。
他追進來,「呃,我沒那個意思…」
洗了兩遍才把臉洗乾淨,大大鬆了口氣。女孩子還真是了不起,這樣悶著臉出門,還能談笑風生。我只想到唐三藏被迫在臉上罩著豬臊泥裝孫悟空。
一回頭,看到他還倚在浴室門口看我洗臉,我有些發悶。「…有啥好看啊?」
他鬆了口氣。「其實,我覺得女孩子長得都差不多。」他摸了摸鼻子,「但是妳變成『差不多女生』我還是嚇了一跳。」
…你的審美觀是不是該檢查一下?
「玉錚就愛來這套。」我把差點扎進頭皮的發夾都拿下來,一整個輕鬆。
他沒講話,在我桌上翻著書,我想換衣服,但他又不出去。「呃…」
「妳…是不是比較喜歡玉錚啊?」他吞吞吐吐半天,突然語出驚人。
瞪大眼睛,我看著他,他卻不看我。想探知他心底真正想說的話,但他本能的築起高牆。
「我沒跟她告白,也不是那種喜歡。」我說。
「…跟我比起來呢?」他又問,但還是不看我。
我更摸不著頭緒了。「…唐晨,你中暑了?」
他輕笑兩聲,「我只是在想妳們倆本來不對盤,『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
他這麼一問,我反而有點蕭索。「從『辭母』接上了。以前不認識,只覺得她囂張得可厭,認識深了,果然如你說的,是個認真又有正義感的女孩子。」
唐晨沒說什麼,只是笑了笑,就出去了。
「嘖嘖,青春。」荒厄搖了搖頭,「這就是青春。」
「妳跟唐晨是怎麼了?有話不講,拚命打啞謎?」我沒好氣。
她斜著眼睛看我。「妳喔,鈍得緊。唐晨吃醋了啦。」
「妳瘋了喔。」我翻了翻白眼。
「哎唷,妳這種沒青春的小老太婆怎麼懂。」她也翻白眼。「現在他不知道該吃妳的醋好,還是吃母獅的醋好,兩下為難。發現還是醋母獅多些,讓他忐忑呢…真可愛。」
我揮手趕她。誰理她那些瘋言瘋語…鬼聽得懂?他對我們兩個女生有什麼醋吃的,神經病。
但第二天,天不亮,他就把我抓出去運動了。
別看唐晨長得文氣,他體能可是很好的。打起網球又狠又準,我還讓他的網球砸昏過。
我呢?我的體能已經不能用「不好」來形容了,一整個淒慘。
所以他找我出去運動,基本上是場災難。不到十分鐘我就討饒,又剛好遇到他國中時的同學。唐晨讓他們拉著去打籃球,我才獲得一點喘息的機會。
結果我在籃球場旁邊的長椅上睡著…夏天的太陽又毒辣。等唐晨發現時,我已經中暑了。
雖然很丟臉,但比起叫救護車,我寧願讓他背回去。「…還是早晚燉燕窩粥給妳喝好了。」
「你不如讓我睡飽點。」我奄奄一息的回答。
「運動才是強身之本啦。」他頑固得跟牛一樣。
上樓梯的時候剛好和玉錚碰到,他們倆僵硬的打完招呼,玉錚的深染追上來,「…妳怎麼那麼敗,中暑?」
我只能乾笑兩聲。
「午後帶妳去吃下午茶吧,吃點蛋糕補一下。」
…我沒有要吃什麼下午茶…蛋糕補得只有脂肪,更何況我不喜歡甜食。
唐晨卻微微帶著笑意。「遇到玉錚你很高興喔?」我覺得有點奇怪。
「不、不是。」他微微有點困擾,「不是因為遇到她高興。」
我突然希望他們都是死人。我對活人真的已經到了束手無策的地步。
之後我過著一種比在學校勞苦百倍的生活。早上唐晨一定要拖我去游泳,下午就被玉錚拖著走。他們像是達成某種無言的默契,但夾在當中的我非常辛苦。
我猜他們已經習慣彼此相依相伴的生活,分手之後不免有些無所適從。但也不要拿無辜的我頂缺…我真的要累死了。
荒厄這傢伙真是混帳。這都市稍微有頭有臉、不那麼正道的神神怪怪對她非常奉承,她每天東家請西家宴,玩得樂不思蜀,藉機離這積善之家遠遠的,快活賽神仙,完全不想我受苦受難。
「妳也該有些同齡的朋友玩玩,淨黏著我做什麼?」瞧她說得什麼話!像是我硬要黏她似的!
我不想什麼玩玩,我想回朔的家呀!我快崩潰了真的…
***
這樣劬勞果然出了狀況,我不爭氣的身體沖了陰七月,因為太過勞動,差點一病不起。
今年八月剛好逢陰七月,雖說我在我們墳山學校就該鍛鍊成鋼,可惜比起我們學校的密度,這個大都市的陰七月更是盛況空前。
這個月份本來就是鬼魂兒的嘉年華會,有旨在身,什麼地方都去得,又因為他們沒惡意,積善之家對他們沒影響…但對我影響很大。
過去荒厄會在我身邊守著,還無大礙。但荒厄什麼不好學,學了朔的一點皮毛,居然正經八百的跟我講究什麼「渾沌」,要我自己習慣。
「荒厄,妳該不會交男朋友了吧?」我在枕上咳得嘶啞,悶悶的抬頭看她。
「什麼男朋友。」她自得的攬鏡自照,「是我太美麗聰明有魅力,這樣的我,真是罪過…」然後翹著尾巴飛走了。
…荒厄的字典居然新增了「罪過」兩個字,真是不簡單。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更糟的是,幫我看病的那個庸醫說,我發了氣喘,需要去空氣清新點的地方養病。
你才發氣喘啦。我是著了風邪,懂不懂?但我想他搞不好連這兩個字怎解釋都不懂。
但唐媽媽非常憂慮。知交滿天下的她,馬上幫我聯絡了一個朋友,開心的要唐晨帶我去那個朋友的陽明山別墅養病。
我不要去鬼魂密度更高的陽明山!
「唐晨啊,爸媽都有工作不能跟著去。」唐媽媽殷殷囑咐,「你好好照顧蘅芷…可別對人家怎麼樣!別說伯伯不饒你,媽媽也是不依的。」
…我更不要怪物吸引器的唐晨跟我去陽明山搞什麼孤男寡女!
但我病成這樣,一句話都得讓咳嗽切個千刀萬剮,怎麼說得清楚我的抗議?最後我黯淡的被扶上車。
我、我真的可以平安捱到開學嗎…?照唐晨的際遇來說,這一路應該算平安。
不要算被人擠上安全島、停紅燈被撞車屁股、上快速道路(還是高速公路?)差點被大卡車攔腰撞上,和預拌混泥土車漏下來的水泥糊在擋風玻璃上…
最少我們沒有車毀人亡,穩穩的開進唐媽媽朋友的別墅,只有倒車入庫的時候,活生生平移的擦了牆壁,我得爬到駕駛座那邊,不然開不了門。
我正在欣慰唐晨的運氣有轉好的趨勢,回頭一看,他的脖子上掛著三個正在粉碎的玉墜子,雙手的佛珠邊走就邊滾下來。…幸好他們家底厚,親戚多,耗損得起。
唐媽媽的朋友,據說也是個喜愛研究鬼神的人。看看這屋子,不得不承認他研究頗有小成。在鬼魂密度如此之高,經過陰七月更張牙舞爪的陽明山,居然清靜得宛如一方淨土,真令人熱淚盈眶。
雖然得撐著頭皮才「擠」得進屋子,這跟我是個妖人有關,卻不是屋子的錯。
隔絕了病源,睡了一夜就覺得外感輕了很多,最少不會咳得差點把肺咳出來。但這個老別墅瀕臨山路,整晚都有人在飆車,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我換了衣服,扶著牆壁邊咳邊下樓,唐晨已經煮好了早餐,笑嘻嘻的來扶我。「氣色真的好多了呢,我不知道妳有氣喘。」
苦笑兩聲,「…我從來沒有什麼氣喘好嗎?」
他的手藝跟我等級差不多,不過有得吃就好了。這位不知道是叔叔伯伯還是阿姨姑姑的別墅,有很多藏書,唐晨又帶了兩台筆電來,看看書,非常弱的陪唐晨打打電動,還是頗可消遣。
樹蔭森涼,在家家戶戶游泳池(不管多小)的別墅區,這位長輩的院子卻趣致的挖了個淺池,裡頭有幾株蓮花,垂柳拂水,讓人望之忘憂。
夏夜無事,他會堅持我穿著小外套,帶著捕蚊燈去池畔乘涼,談天說地。有時連藥爐都搬出來,一面煮著世伯開的中藥,一面仰望滿天星晨。
靜態到這種地步,唐晨卻一直很開心,也不知道他樂乎什麼。
只是有時候,我們正在閒談,卻會被飆車族驚人的排氣管聲掩蓋過去。
偶爾吵吵就算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夏天上火,有時整夜整夜的讓人不能睡覺。唐晨打了幾次電話,但這些不要命的小孩去而復來,非常煩擾。
「技術很差,血氣方剛而已。」唐晨凝重的搖了搖頭。
我笑了一聲。唐晨這乖小孩,跟人家評斷什麼技不技術。
他摸了摸鼻子,「我也是騎過車的。」
「我知道呀,我也會騎。」
他笑了起來,很含蓄的說,「我在施伯伯家裡寄放了一部機車。」
這戶的主人姓施,我是知道的。但我不知道唐晨寄放的「機車」,居然有一千CC。
「…這是你的?」我跟他到車庫,看到揭開油布下的龐然大物,整個囧了。
他聳聳肩,「我剛考上高中時,二叔叔送我的賀禮。」他開始嫻熟的擦拭保養,「就騎了國中畢業後的一個暑假。」
你這種妖怪吸引器跟人騎什麼哈雷?而且這部哈雷沒撞成廢鐵實在不自然…低頭細看,這部氣勢非凡的重型機車,烤漆著一些文字。車底是黑的,烤漆也是黑的,所以一時看不清楚。
等我看清楚是部金剛經,整個默默無言。
「我載妳出去逛逛?」他邊換機油邊問。
我乾笑兩聲,「…等等還要吃藥呢,夜風又大。」
他點點頭,不無遺憾的。「好久沒騎了呢。玉錚讓我載一次,說什麼都不讓我載了,為了我還繼續騎,她還生了好一場氣。」
我完全明白她的感受。
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該來的還是會來,該上的車…還是得上。
被飆車聲吵醒的時候,我聽到窗外有人低語。
「…總是良心不安。」
「咱們插不上手,各人福禍各人擔吧。犯不著跟他們同流合污,但也不用插手這事。」
「可是…」
「哪管得了那麼多閒事?至多別讓他們曝屍荒野。」
我坐起來,卻又沒了聲響。仔細傾聽,又聽不見什麼。
荒厄當初把生氣灌到我身上,是我大難不死的主因。沒她的生氣,世伯只能來幫我收屍了。但我全身的肌膚都轉成細鱗,體質也偏妖。但這樣妖不妖、人不人的,人類的醫藥變得對我效力極微,卻免不了原本的虛畏。
我變得更容易生病,卻缺乏妖族的異能。彰顯在我身上的妖能,就是比起以前,更能清楚的感知人類的情緒而已。但也只是情緒,還得集中精神才勉強算得上讀心。
而人的心總是非常亂,像是看著雜訊非常多的電影,有時根本看不懂。
但剛才窗外的對談,明顯的不是人類…最少不是活著的人。
一來是困,二來是病久疲憊。我又躺下來,朦朧欲睡。剛剛才睡著,又被粗魯的搖醒。
「都快死了,還睡!」荒厄拚命搖我,快把我的骨頭搖散了,「起來起來!」
眨了兩下眼睛,我昏昏的披衣而起,「…荒厄?」
「小聲些!」她的聲音倒是挺大的,「去把唐晨叫起來,快走快走!」
這下子我清醒了,跌跌撞撞的摸進唐晨的房間。他沒開燈,我摸了半天才摸到他。
「…蘅芷?」他聲音裡充滿尷尬,「妳、妳…」
「唐晨,」我推他,「荒厄叫我們走。」
「拖拖拉拉做什麼?」荒厄火大的嚷,「快走呀!」
我跟唐晨糊裡糊塗的讓她趕到車庫去,她一看到那部寫滿金剛經的哈雷,眼睛一亮,「有救了有救了!就這部!快快快,死老百姓!」
真不想充當這個翻譯,掙紮了一會兒,「…荒厄要我們騎這部走。」
「這部?」他滿眼疑問,「她想兜風?」雖然疑惑,但唐晨乖乖的拿了鑰匙發動。
…我真的不想上車,但荒厄打著罵著,硬把我逼上去。
「荒厄,這是怎麼了?」我還想掙扎,「三更半夜不睡覺…」
「還睡!不快逃你們就等著永眠吧!」她跳到我的左肩,「禍事了!」
荒厄說,這都市的妖怪被刺激到,說什麼都不能讓唐僧肉讓外縣市的妖怪吃了。
處心積慮的締結聯盟,就是準備分了唐僧肉。又逢陰七月,神佛管轄最鬆的時候,他們刻意挑這個月發難。
但人多嘴雜,統合不易。到現在才終於解決了分屬問題,又剛好唐晨和我離了家,趁此良機,打伙兒殺過來了。
「…妳怎麼知道…」我突然恍然大悟。怪道她成天在外瘋,不回來呢。我和荒厄和諧相處,還是上大學前不久的事情,沒多久就南下念大學了。這些妖怪不知道我和荒厄的新關係,看她誤打誤撞煉出個金翅鵬,就想把她拉攏過去。
荒厄不愧是子姑神,跟他們虛與委蛇,想打聽他們正式發難的時刻。
這只傲嬌鳥王忸怩半天,怒嚷著,「要妳想這些呢!快讓唐晨騎快些呀!」
「唐晨,唐晨!」我抱著他的腰,大聲的在他耳邊「翻譯」。他沈默的聽完,點點頭,「蘅芷,抓緊我。」
然後像是炮彈一樣飛沖而去,我忍不住慘叫出聲。
這是下坡路啊大哥!雖然需要騎快點,但不需要這樣啊~別不等妖怪聯軍殺過來,我們就出了車禍~
跑沒多久,那些聲勢浩大的飆車少年就從山下跑上來,更可怕的是,他們整齊劃一的越過雙黃線,筆直的朝我們撞過來了!
輪胎發出可怕的唧唧聲,唐晨冷靜的一個大回轉,看看越不過這些密密麻麻的飆車族,他改變方向,往山上騎了過去。
「快呀,快呀!」荒厄大跳大叫。
不用她嚷,我就臉孔蒼白的對唐晨說,「別被追上。」
那些飆車少年不僅僅是殺氣騰騰,幾乎是千篇一率的帶著鬼氣或妖氣。我還在想,這麼大規模的圍獵不可能不引起注意,但我真沒想到他們附身在狂於速度的慘綠少年身上掩人耳目。
「交給我吧。」唐晨依舊冷靜,一個甩尾過彎,把哈雷騎得宛如飛機低飛,拉開圍獵大隊的距離。
但也把我的膽子給甩沒了。
「放鬆點,蘅芷。」唐晨的語氣像是在聊天,「太僵硬會難以平衡。」
「我…」話還沒說完,哈雷就猛然一沖,我用力抱著他的腰,把慘叫悶在他的背後。
我要說,學壞也是要有環境條件的。我人怪到連不良少女都不要我,更不要提飆車。機車還是為了上學,硬著頭皮買部二手車,摔了兩天才自己學會的。我騎車都被唐晨笑像是烏龜在爬,沒超過四十過。
但我只看過一眼時速表,就沒有勇氣看第二次。我猜時速表一定壞掉了,機車不可能騎到破百的。
這是山路啊啊啊啊~~啪的一聲,整條路的路燈一起熄滅了。除了車頭燈,前面毫無光源。圍獵大隊卻越逼越緊,遠燈鬧得一片白花。
「哼,彫蟲小技。」唐晨冷笑一聲,既險又狠的逼著護欄閃過彎,我的心臟快跳出胸腔了。
玉錚,我真的、真的非常明白妳的心情。我發誓,這輩子只要還有一口氣,絕對不會讓唐晨摸到機車的龍頭。
他比後面的圍獵大隊恐怖太多了!
「躲著做啥啊?我的小姐!」荒厄對我吼,「他們逼得太近了…我去掠陣,妳好歹也看看後面哪~」
她飛衝進車陣,回頭一看,幾輛機車摔成一團,不知道有沒有人死傷。但我很快就忘掉這點仁慈了…
因為離我們大約三個車身的騎士,脖子長得跟蛇一樣,一口白森森的牙在車燈照射下閃閃發亮,黏著口涎,撲了過來。
幾乎是反射動作,我摸出口袋的彈弓和月長石,拉滿弓打進他逼到我眼前的大嘴裡。
他立刻摔倒,後面的車子撞到他,又摔成一團。深夜裡碰撞聲和慘叫聲非常的刺耳。
我馬上把仁慈之心打包起來,拿出朔的那一套。開玩笑,我也是巫唉!我願意秋毫不犯,但必定睚眥必報!
「蘅芷?」唐晨有點擔心的問。
「…沒事。」我抖著抱住他的腰,「再快點。」
他倒是樂意從命,風快要把我的臉皮刮走了。
荒厄氣喘吁吁的飛回來,「太多了。哪來那麼多飆車的笨蛋給他們附身哪?」
「…人不輕狂枉少年?」我苦笑一聲。
唐晨倒是笑了,荒厄對我直翻白眼。
我是不懂唐晨的技術如何,不過的確堅持了很長一段時間。但終究還是被追上過,只是想踹車的飆車少年(妖?)才碰到車殼,慘叫著縮起腳,還起火燃燒。
「讓人不舒服的車,但真是厲害。」荒厄稱讚,又納悶起來,「是誰神經到把機車弄成法器呢?」
我很想知道…但也不想知道。認識世伯就太多了,我不想認識更多唐晨家的「高人」。
世伯算是比較寬容的那種,但我知道大多數斬妖除魔的高人是不給妖怪說第二句話的。
圍獵大隊不再試圖對機車下手,卻想把我或唐晨弄下來。
該說唐晨厲害,還是本能超凡入聖呢?總之,他們費盡手段還是讓唐晨閃掉,有的是讓我拉彈弓打了。隨著月長石存貨越來越少,我不禁懊悔起來。
當初想唐晨家是積善人家,沒什麼需要動用武力的地方,我就沒帶多來。
最後一顆月長石,但有兩個妖怪的長槍還是戟快戳到我們了。
一發狠,用最後的月長石打發了一個,另一個我拉了空弓,解決了。
是,我拋擲了我的健康。(或說生命力)
數量多到這麼可怕的地步,簡直是一個軍隊了。荒厄雖然厲害,也不可能全滅,她已經累了,唐晨專注的甩開他們,我不拋擲這健康,讓誰來呢?
看起來,我的健康真是強悍,比月長石威力還強。且戰且走,原本多到可怕的車隊變得零零落落,並且拉開距離了。
直到一個三叉口,沒想到戰了半夜只是徒勞,有兩支伏兵以逸待勞的埋伏在這兒。
完蛋了。
「往山谷騎下去!」荒厄指著黑暗,「唐晨你行的!」
我肩上的荒厄,漸漸發熱、發光,亮得像是一團火。「可別瞧不起我金翅鵬王齊天娘娘!」就衝進伏兵中。
「荒厄!」我大叫。
但唐晨卻猛然的轉了個方向,衝破護欄,用可怕的高速衝過灌木樹叢,朝山谷下騎去。
雖然我不懂飆車,但我猜唐晨的技術應該很棒。我們並不是筆直的衝下山谷,而是略成之字形,並且閃過許多樹,沒撞上去。
一直衝到山谷,陷入泥濘的小溪,這才空轉滑倒,哈雷這才熄火。
摔倒在柔軟的沙灘,遠比撞上樹車毀人亡好多了,更不要談被妖怪追上吃個四分五裂。
我試著爬起來,只聽到撕的一聲,胸口還微微刺痛。大約是個橫倒的枯枝勾到了,但我沒想那些,我只慌著在黑暗的沙灘摸索。
唐晨呢?唐晨呢?
還是他摸到我的臉,我們幾乎是異口同聲,「你(妳)沒事吧?」
山谷裡很黑,今晚又是陰天,連星星都看不見。我只覺得他緊緊的抱住我,先是嚇了一跳,想想死裡逃生,我胸口一熱,反抱住他,低低的哭起來。
等眼睛適應了黑暗,我才覺得胸口涼涼的。低頭一看,喵低啦,剛我一扯,被枯枝扯裂了一幅前襟,我只能抱著胸口,尷尬極了。
他將眼睛轉開,脫下夾克,遞給我。
平常覺得他很文氣,沒想到他的衣服這麼大。肩膀寬、手長。他的夾克我穿起來像短大衣,袖子都把手吞沒了,連指尖都露不出來。
等我拉上拉鍊,他扶我起來,我才發現扭了腳,痛得很。但我咬著唇,不敢哼聲。一種嚴厲的壓力壓過來,透過荒厄我知道,她還在苦戰,但已經有妖怪組隊來搜山了。
「我們走,不安全。」我低聲。
我很擔心荒厄,的確。但我在這兒又嚷又哭有什麼用?只是讓荒厄分心而已。我是她的宿主,她的性命有一部份寄宿在我這兒。我只要活著,她就算碎裂成碎片,都還有重生的希望。
我若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想朝壓力最輕的地方走,唐晨卻像是在傾聽什麼。「這裡,來這裡。」他拉著我的胳臂就走。
「不,我不想去那裡。」我掙紮著。那方向有種迥異於妖怪的壓力,但我不喜歡,非常不喜歡。
「這裡才對。」唐晨很堅持,「相信我,蘅芷。」
每走一步,我的頭痛就加深一分。後頸僵硬,並且毛骨悚然。我不知道在怕什麼,但我非常害怕。
向來溫和的唐晨卻幾乎是蠻橫的把我拖過去。
「就是這裡。」他大大的喘了口氣,笑了起來,閉著眼睛,很舒服的樣子。
但我更不舒服了。
那是一棵非常非常大的榕樹,幾乎是十個人才能圍抱的程度。在無盡的黑暗中,發著很淡很淡的白光…卻非常排斥我。
「樹爺爺,這是我最重要的知己。」他把手放在榕樹上,「她叫做林蘅芷。」
排斥的感覺消失了。我突然又呼吸得到空氣,悶在胸口的咳嗽這才出得來。拋擲太多健康,我很疲倦。
唐晨扶著我靠著樹幹坐下,我幾乎是感覺到樹幹起了雞皮疙瘩,但榕樹似乎忍耐下來。我想跟荒厄聯絡,訊號卻斷斷續續。但她卻要我待在這裡。
他挨著我坐,也靠著樹幹。「…我小時候在這附近走失過。」幾乎是孺慕的轉頭看著大榕樹。「卻在離施伯伯別墅這麼遠的地方找到。」
唐晨小時候去施伯伯的別墅作客,卻無端無故的在屋裡失蹤了。唐媽媽哭得肝腸寸斷,直到唐晨找到後好幾年,還會做惡夢起來哭著喊唐晨。
一個乖乖待在屋裡的小男孩居然無端走失,大人們找了又找,慌得不得了。最後是施伯伯開車經過的時候,心底動了動,走過來看,發現失蹤了一天一夜的唐晨,躺在大榕樹的氣根上,睡得很香。
「其實我不記得是怎麼走失的。」唐晨輕笑,「我記得一個很香的阿姨說要帶我去找媽媽,走了好久。但一個老公公很凶的用枴杖打她,罵她狐狸精,然後牽我過來,罵我不該跟陌生人走。最後說了很多故事,抱著我。醒來就看到施伯伯。」
他閉上眼睛,掛著安詳的微笑,「之後我拜樹爺爺當契子,契書還在家裡呢…蘅芷,妳說老爺爺會不會就是大樹公?我跟爸爸說,爸爸都說我傻氣。」
「…一定是的。」虛冷冒了上來,我無力的靠在他肩膀上。
我真的拋掉太多健康了。意識慢慢的模糊,卻覺得肩膀讓人一按。
妳這麼妖裡妖氣的,我真不喜歡。
但溫暖又沁涼的生命力源源而入。
「大樹公,都統領巫失禮了。」我喃喃低語。
別拿那老頭兒壓我。我不是什麼大樹公,是那些短命人兒愛這麼叫。不應也不成…
本來是可以不應的。我是樹靈,他們是短命人,本來就不該有交集。但他們有什麼事情就來求,來哭。沒有事情,就來偷偷說些不好意思給人知道的祕密。喜歡了誰,要結婚了,有了小孩子。
生了小孩子,抱著紅通通扎手紮腳哇哇大哭的小肉兒來給我看。喊爸爸,喊爺爺,在我身邊長大。長大了來燒契書磕頭,帶著新娘子給我看。生了小孩子,又抱來認契子。
一代一代的。累掯著,又不許不應的。
所以我才成了啥勞子的大樹公,沒辦法背轉過去不看。不想當什麼神,但他們這樣圍著喊著哭著笑著,不當又不行。
我哭出聲音,唐晨慌了,問了兩聲,自己也紅了眼眶。
帶著榕香的薰風圍繞著我們,我卻無法停止哭泣。
大樹公要我們往前走,因為他只能擋到這個程度。
「月娘會照顧你們。」他說。
順著一片片發著微光的榕樹葉,我們穿過黑暗的樹林,來到谷口。那瞬間,我和唐晨短短的停止呼吸。
是滿月。
烏雲散盡,她光潔的臉龐俯瞰著我們。瘋狂和理智、現實與虛幻、淚與笑,在滿月的魔力下,都模糊的交融成一片。
千禽萬獸,人類或眾生,都只能齊齊抬頭,孺慕的看著她皎潔的臉龐。
這一刻,我不知道如何訴說,也沒有言語可以訴說。我們敬畏,並且顫抖。但不是害怕的顫抖,而是一種和天地融合在一起,體認自己不過是滄海一粟般的渺小生命,那種接近狂喜悲慟的顫抖。
即使科學早已經告知我們,月球不過是個衛星,漂浮在太空中的一顆大石頭。但你仰頭看著滿月時,會把科學的一切都扔到腦後。
月,就是月。從眾生誕生前就照著自己心意的圓缺,眾生滅亡後也會如此。
尤其是滿月的時候,你會忘記所有的一切,只能出神的張望著,一如她默然的張望我們。
唐晨碰到我的手,而我緊緊的握住他。
這一刻,我和他這樣接近,像是一個人似的。我們一起低頭,臣服在月娘的魔力之下,並且相信月娘的確會照顧我們。
***
直到月色西沈,朝陽露出金光,這囂鬧恐怖的一夜過去了。
荒厄找到我們,臉孔半邊烏黑,長髮參差,翎毛凌亂,有些傷可以見骨。但她氣驕志滿,「…哼,運氣好,居然逃過一劫。不愧是我看上的宿主和食物,我的眼光真的是呀…」非常高興的大肆吹噓。
「荒厄。」我哭著抱她。
「嘖,哭什麼啊?難道就死了不成?我誰?我可是金翅鵬王齊天娘娘!」她用鼻孔看天。
…我這次就不戳她了。力戰群雄哩,讓她驕傲一下好了。
圍獵小隊動作實在太大,又牽涉了幾條人命。據說惹動了城隍爺的氣,一紙四海捕書,大剿大滅了一番,群妖經此一役,元氣大傷,好一陣子銷聲匿跡。
愛八卦的荒厄跟我說,城隍爺動作會這麼大,是因為某王爺和某聖後「高度關切」,還主動調兵遣將。前都統領福德正神還寫了好幾百張的「私信」給北部各地管區,弄得像是天羅地網似的。
當然啦,新聞報導很切實際的說是「飆車族大械鬥」,而且說得活靈活現,像是記者就在場似的…寫新聞稿的可惜了,該去寫小說的。
只有一個後遺症。
唐媽媽看了新聞擔憂,打電話去施家別墅卻沒半個人接,驚慌起來,親自前來。剛好我和唐晨千辛萬苦的搭了計程車才回到家,我正在房間換衣服,她就闖進來。
她瞪著眼睛看我,又看到唐晨轉進來,「蘅芷,妳換好了沒…媽?」
唐媽媽低頭看我碎裂前襟的破襯衫,和扔在一旁的唐晨夾克。
「…唐晨啊!」她握著臉叫起來,「媽媽是怎麼跟你說的!?我怎麼跟你伯伯交代啊!?」
「媽,妳聽我說!」唐晨趕緊分辯。
「這還有什麼好說的…蘅芷,唐媽媽對不起妳…」她哭了起來。
「不,唐媽媽,妳聽唐晨解釋啊!」我也叫了。
「別替這小壞蛋解釋了!蘅芷…可憐啊…」唐媽媽哭得更厲害,「我怎麼跟虛柏解釋呀?壞了妳的清規和戒呀!」
我還沒出家。在荒厄驚天動地的狂笑聲中,我掩住了臉孔。
荒厄III·山非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