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荒厄III·之三 世伯

  「…所以說,什麼事情都沒發生?」玉錚一臉的失望,「嘖,我還以為有什麼八卦…」

  「沒有!」我對她吼,氣得眼淚都掉出來。

  唐媽媽一場誤會,讓我和唐晨都飽受折磨。我們指天誓地絕無此事,直到把那台陷在山谷的金剛經哈雷拖回來修理,唐家爸媽才「略微」相信。但唐晨還是逃不過一場好罵。

  「嘖,放過這樣好機會。誤會就給他誤會,掙扎什麼?剛好生米煮成熟飯啊~」

  荒厄的不滿已經高漲到臨界點,「錯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啦!」

  「唷,妳家鳥兒頗通情達理嘛。」玉錚稱讚。

  「那還用說?」荒厄自得的拂了拂額髮。

  遇到這麼相投的人和妖,我只能伏案痛哭。

  「小晨也不錯啦,雖然發情期只有獅子等級…」玉錚遺憾的搖搖頭,「但應有的功能良好,一概俱全。」

  「玉錚!」我噴著眼淚吼,「妳對他這麼滿意,乾脆和好算了…」

  「但我只有發情期不像獅子,而是人類呢。」她豎起漂亮的手指。

  …這女人的嘴是怎樣?懂不懂什麼叫做害羞啊~我掩著耳朵,但阻擋不住玉錚和荒厄興致勃勃的討論男人這樣男人這樣,她們一起埋怨我不給人一點機會。什麼機會啊?!

  「沒有的事情不要說得那麼開心!」我氣憤的拭淚,「別說我對唐晨沒那種情意兒…」硬著頭皮,「再、再說,唐晨好歹還是獅子,我…我…」

  支吾了半天,我咬牙說,「我也是獅子,還是閹掉的。」

  荒厄搖頭嘆息,玉錚睜大眼睛。好一會兒,她才說,「…我認識一個很行的猛男,雖然大腦空空。但如果…」

  不等她說完,我就拚命哇哇大叫,好打擾她傳過來的影像。「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蘅芷,妳起蕁麻疹了。」玉錚眼底滿是同情,「這可能是精神科才能解決的了。我爸爸認識一個很不錯的心理醫師…」

  「這孩子的毛病就是好不了呢。」荒厄托腮煩惱,「說不定看看心理醫生可以死馬當活馬醫。」

  …我是做錯什麼,得面對兩個荒厄啊!?

  她們這樣就很吃力了,唐家爸媽更親切的讓人毛骨悚然。我擋著不敢看,荒厄卻聒噪得我要全聾,說唐家爸媽覺得我替唐晨掩飾,心底內疚極深才會如此。結論必定導向「趕緊跟唐晨結婚才會想殺他」這等荒謬。

  荒厄真是落重本了,頂著頭皮忍耐相生相剋的積善之氣,成日大鳴大放的。嚷是這樣嚷,我真的對唐晨動殺意,恐怕被這只傻鳥切成十七八塊。

  說是傻鳥,但這只傻鳥真的轟動武林、驚動萬教了。

  北上送「私信」的趙爺很興奮的跟我說,老長官嘴裡不講,面上著實有光。領下巫女一隻未能變化人型的式神,和北妖九萬聯軍周旋一夜,居然全身而退。

  事後荒厄當然大吹大擂,鼻孔頂天好還是尾巴頂天好,讓她著實為難。但跟她混這麼久,剝掉那些吹擂,我也很訝異她這麼急智。

  我們的知覺是相混的,平常都分得很開。但我看書時,她多多少少會感受一點,太無聊的就會撇開。但我看聊齋或西遊記,不知道是看太多次,還是她好奇人類筆下的妖怪,倒也知覺得滾瓜爛熟。

  她一人面對九萬妖兵,頭皮還是會發麻。急中生智,沖了一陣就飛高大嚷,「唐僧肉也不多幾斤,哪能人人分到呢?說你們笨,還真是笨透了!賣了自己性命,卻替別人成長生!」

  這傻鳥突然如此狡智,還知道要用西遊記第七十四回的手段,渙散了九萬妖兵的軍心。她又行動迅速,來去如電,讓她佔了上風。退除附身又不是脫衣服,還得花時間,等回了妖身來戰,心底已經先怯了,三分之一趁夜開溜,另外三分之一跑去追唐晨,剩下的三分之一也不聽指揮,自己亂起來了。

  一路撐到天快亮了,後知後覺的城隍爺才點起兵馬剿亂,到場就看到「金翅鵬王齊天娘娘」大展神威。(呃…妖威?)

  據說呢,清兵入關,還靠了半本三國演義。咱們的鳥王,卻只靠幾句西遊記。怎麼說都是我們鳥王勝出。

  所以我很忍耐她的聒噪,愛說什麼就由得她扯吧。

  幸好她這戰戰出威風,震撼了整個北部。雖說妖神不怎麼對盤,但「厲害」到這種地步的「大妖」也不得輕慢。聽說城隍爺煩惱了好一陣子,還是師爺獻策。

  他出面宴請荒厄的確於禮不合…但內眷就沒有問題啦!所以城隍爺夫人出面邀請荒厄過府小宴,城隍爺作陪。城隍爺都請客了,其他大宮小廟恨不得趕緊巴結一下,省得將來「大妖」不高興找麻煩。

  所以她又被請得團團轉,能聒噪我的時間少很多。

  我只希望她尾巴翹那麼高,別弄出個坐骨神經痛才好。

  開學在即,唐晨和玉錚也忙得團團轉,整天在外面跑。

  唐夏兩家親友多到可怕的地步,現代人生得少,這對漂亮人兒更受疼愛。玉錚偷偷跟我抱怨,說累得慌。上至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叔公舅公,下至叔叔伯伯姑姑阿姨嬸嬸大表哥小表妹,都要去一一致意。

  「又不是去打仗,只是開學啊!」她哀號。

  唐晨倒是沒抱怨過,但他裝護身符的行李袋日漸充實。我總覺得他不是辭行,而是補貨。想想很有趣,但他找我去「補貨」,我卻逃得跟飛一樣。

  他們唐家親友臥虎藏龍,一個世伯就夠了。萬一遇到一個斬妖除魔為己任的,怕我沒說第二句話的機會。

  他們倆在外跑應酬,荒厄跑大宴小酌,我終於有段清靜的時光。

  這天晚上,連唐爸爸都有飯局,剩下我和唐媽媽在家,非常難得的沒有客人。唐媽媽把我叫過去房間,喜孜孜的拿了塊通體青翠的翡翠要給我。「這是我婆婆給我的,」她撫平陳舊的紅線,「原本是廉疆(唐爸爸)的奶奶給的。這就給妳吧。」

  等等,等等。人家媳婦代代相傳的首飾,為什麼要給我呢?!

  「呃,那個…」我急出一身汗,「那個,戒律裡頭是不可以帶首飾的!」

  她先是困惑了一下,「我看妳帶著手環,從沒脫下來過呢。」

  手環?我低頭看了看手上的菩提子。「這是佛珠,佛珠。」

  「是嗎?」她細看了一下,「這佛珠好像是我親手做的唉。真的是…當中那個舊琉璃是我的。」

  硬著頭皮,我承認。「…唐晨送的。」

  她按著嘴唇,想笑又不敢笑。「也是啦,這比較合禮儀,東西雖小,意思卻深呢。還滿浪漫的。」她包起那塊翡翠。

  …唐媽媽,沒有什麼浪漫真的…

  「真的要說說虛柏了。年輕女孩兒,收來當什麼弟子呢,真像鳳音說的,白耽誤人家。」她軟軟的埋怨幾句,我連吭聲都不敢。「好歹也等人家入世過了,知道紅塵滋味才好決定嘛。」

  鳳音?我還想了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吳鳳音,大阿姨。

  她像個小女孩笑了一下,低聲說,「剛我翻翡翠,翻到我們大學時代的相簿,要看嗎?有妳師父唷~☆」

  世伯?對呀,他年輕時代也這麼正經八百嗎?

  唐媽媽很興奮的翻開相簿,「這張啊,是鳳音回國渡暑假的時候一起拍的…」她臉上有著淡淡的紅暈。

  我一眼就看出世伯是哪一個,但驚駭到下巴合不起來。雖說是二三十年前的大學,但也不會有人穿長衫吧?但他就是穿著長衫,有些挑釁的看著鏡頭。頭髮剪得短,但額上髮長些,顯得有種清純的感覺。

  一個風流倜儻、神采飛揚的年少道士。

  「他上大學遲些,比我們都大上一兩歲。上大學的時候,他就受戒出家了。」唐媽媽微微嘟著嘴,「這樣的人,出什麼家?但誰也沒勇氣說。還是鳳音勇敢,追他追了一整個暑假。這個人真是鐵打的,動都不動呢。但他啊…就是愛撩撥人…

  大阿姨要回去了,他們這群人到校園散步。世伯卻要他們在湖邊的亭子等著,自己卻繞到湖的另一邊。

  正聊著,一聲悠然的簫聲,越水而來。

  湖不甚大,兩岸可見人影。月半殘猶亮,那個少年道士佇立在岸邊,玉樹臨風般,依著簫,抑揚頓挫。

  清風月影,拂動他的衣擺。簫聲悠遠,宛如嘆息。所有的人都沒了聲音,只能痴痴的聽,痴痴的看。

  像是這一刻已經深深的銘刻在心底。

  事實上已經銘刻到魂魄去了吧?過了如此幸福的半生,孩子都這麼大了。唐媽媽在心底的一個小小角落,還緊緊收藏著簫聲和那道青影。

  這樣清晰,一點雜訊都沒有。一段少年時極度純淨美好的記憶。

  「這簫聲害了我和鳳音呢。」唐媽媽甜甜的嘆了一聲。「我都二年級了,還惡補得要死要活的去轉音樂系。鳳音也扔了企管,跑去念音樂。他這個可惡的人,坑害我們坑害得緊呢…」呵。世伯啊…你造的孽還真不少哩。

  唐媽媽還說了世伯幾件小事,讓我不禁噗嗤。

  世伯這樣穿著長衫在校園扮五四青年,有些教授很看不順眼。那時代又講究科學破除迷信,班上居然有個裝神弄鬼的道士,更是如芒在背。

  有回某個教文學概論的教授就斥責世伯,要他穿正式一點來。

  世伯的確穿得非常正式的來學校…但教授氣得差點中風。

  頭戴冠巾,身穿褂袍,法衣花衣,一件不缺。足踏雲履,手執拂塵。只差個壇,就可以上去做法事了。

  「…你這什麼樣子?!你以為你在演電視劇?」教授罵了。

  世伯泰然自若,一揚拂塵。「道書援神契有云:『後世孔子徒之服,隨國俗變。老子徒之服,不隨俗移。』」他摩挲下巴,「想來用講的不容易懂吧,我也用典太僻。」

  他施施然走上講台,在黑板上蒼勁有力的寫下這些,對著教授稽首,又回到座位去了。

  唐媽媽笑出淚花,「妳看看這個人!教授被他氣死了,又沒話好回。後來就沒人跟他囉唆衣服的事情了。」

  我也笑了。原來少年時的世伯,這樣瀟灑不羈。怪道大阿姨又恨又愛的說他是「萬人迷」。

  後來唐媽媽給我封信,說早上才收到的。

  除了世伯,誰會寫信給我?我認識的死人比活人多,而死人不寫信的。

  但這封信的內容,卻讓我不斷發笑。

  這次不講儀式和禁忌了,他跟我講究道教的源起。他特別提到晉代葛洪,這個劃時代的人物和他寫的「抱朴子」以及「抱朴子內篇」。我要說,世伯的文筆真是好,「房中術」這麼尷尬的修煉法門,還可以解釋得這麼清爽,引經據典,妙筆生花,實在很厲害。

  他還解釋為什麼之後廢棄不用,實在是太容易「興淫祀、縱聲色」,和房中術講究的「務求節慾、以廣長生」相違背,才加入戒律之中。

  …這算是世伯的辯白書吧?

  「他就直接講,他被迷得神魂顛倒,所以破戒了,說那麼多幹嘛?」赴宴歸來的荒厄,身上還有淡淡酒香。

  「什麼破戒,不要胡說。」我搡她,「世伯他們法門只是嚴謹,又不是禁絕了。」

  「哈!好個掩耳盜鈴的牛鼻子。」荒厄嗤笑。

  「不准妳這麼跟他說!」我嚷起來了,「下回他來看我,小心妳的嘴!給世伯留點面子好唄?」

  「他是我的誰,我得替他留面子?好不容易讓我抓到個短…」

  好啊…妳跟我強嘴。誰的短在手底多些還不知道呢。

  「荒厄。」我盡力擠出一滴眼淚,「算我求妳…難道…」

  沒等我說完話,她已經衝出窗外,還把玻璃撞裂了。這下子,我該怎麼跟唐媽媽說呢…

  這個絕招是有後遺症的。

  ***

  不過我們要出發的時候,我硬去把玉錚拖了來,拜託唐爸爸幫我們照張相片。

  對啦,他們倆很尷尬,現在也都用數位相機了,沒人時興弄什麼相簿。

  但我想留下這一刻。這個吵鬧破病又笑又哭的暑假。和我從來沒想過可以有的「朋友」。

  只是那張照片變成靈異照片,搶著入鏡的不只有荒厄,還有趙爺和路過的神鬼。

  是說我珍貴的回憶就非參雜這些不可嗎…?揉了揉眉間,我試著振作起來。

  我一定會平安活過三年級的。加油加油加油。

  「活是活得過啦,平安就…」荒厄凝重的搖搖頭。我很想把她掐死。

  荒厄III·世伯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