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剛下火車站的時候,引起一陣轟動。幸好是白天,這又是個不大的站。但乘客有人低問,是不是有熱鬧或哪邊作醮。
鑼鼓喧天中,我們的「金翅鵬王齊天娘娘」翹著尾巴,鼻孔朝天,大搖大擺的下了火車,在凡人瞧不見的月台上,讓地方角頭神佛和妖怪,或友禮,或長輩禮,簇簇擁擁而去。
只轉頭很拽的說,「回去把門關好,別等門了。」就得意洋洋的走了。
「是是是。」我在她背影後面低頭,「恭送娘娘。」
唐晨笑得岔氣。經北妖一役,他的神威微啟,不具任何攻擊能力,但對裡世界更近了一點。雖然還聽不太見,身影可就清晰多了,在我身邊就更清楚。
被他笑得有點臉紅,摸摸鼻子。「難得她這麼風光,我這做宿主的別的沒有,難道還不照顧一下她的面子?」
「也是,她辛苦得連命都差點丟了。」唐晨幫我扛行李,「她還需要捐血嗎?我再捐點給她。」
我倒是謝絕了。荒厄需要就會開口,但她不要,一定有她的考量。或許怕上癮,或許境界也要一層層修上去,誰知道呢?我對妖怪的修煉可不清楚。
雖然這只「金翅鵬王齊天娘娘」的狡智和舌頭比神通高太多了,但她好逢承,地域性又強。大夥兒愛誤會就去誤會好了,被捧幾下她就暈陶陶的,不記得自己是誰了。少了多少衝突血光,不挺好?
唐晨是她出頭罩的,大妖小怪不免忌憚,我也省心很多。最重要的是,她開心快樂。
跟我這麼久,她頭回這麼風光,舒心又快意。她老為了是我的式神悶悶不樂,覺得被人看小。現在我一低頭,大家就會覺得她這麼厲害,降伏了自己主人,更崇拜幾分。
我跟唐晨解釋,他一路笑。「妳們打打鬧鬧,其實妳疼著荒厄,荒厄還挺愛妳的。」
「你可別這麼跟她說,瞧她吐給你看。」我笑著走入朔的咖啡廳。
一走進去,大大的吸了口氣。這世界上我最喜歡的,還是這個地方。充滿森林氣息的「家」。
「朔!」我衝到櫃檯,爬上高椅。
朔撐著腮,笑笑著看著我,既沒有不高興,也沒特別高興。但我喜歡這樣。
「我把行李扛上去。」唐晨跟朔打招呼,「妳們好久沒見,先聊聊,我忙去了。」
「這孩子還是這麼貼心。」朔衝著花草茶,「該了結的,都了結了嗎?」
我就知道。這該死的巫婆什麼都知道,才硬把我趕上台北。「了結了。」
她推了杯茶給我,自己斟了另一杯。「還想北上度暑假嗎?」
這話問得我一怔。還想去嗎?讓那些良善的人們環繞,過著普通少女般的生活?
「…一個暑假就夠了。」我喝著花草茶。
她瞅著我,我也平靜的望著她。
那種生活真的很有吸引力。唐家爸媽就是我心目中該有的爸媽,那種家庭生活是我夢寐以求的。
但終究不是我的。
我不可能嫁給唐晨,將來他若有了伴侶,唐家爸媽和我感情又培養的早,讓唐晨未來的太太怎麼辦呢?將來難以割捨的,必定是我。由儉入奢易,由奢反儉難。我會更捱不住清苦,反而生怨妒。
這對荒厄的影響太不好了。不是唐晨是我的責任,荒厄更是我的責任。
朔撐著臉看我,情緒深染,不用什麼語言。「喜聚但畏散,嗯?也罷,不這樣就不像彆扭的妳了。」她用種閒聊的語氣,「肅柏要我寒暑假過去小住的時候,順便把妳帶去。他新添了一個小小產業,離他家沒三步路。」
我張大了眼睛。世伯的意思是…是…?
「『自己家的孩子,不能年年去打擾唐家。』」她複述著世伯的口信,「但他又不好意思對妳說,要我跟妳說了。他呀…可是很疼妳的,又很介意妳的看法。我這麼去住一陣子,不怕別人說,卻怕妳心底不自在。」
我才感動得熱淚盈眶,朔又讓我面紅耳赤。「這…這…你們、你們都是大人了,我、我們小孩子能有什麼看法?」
她用種有趣的神情看著我,讓我非常不自在,別開頭,期期艾艾的問,「妳、你們…相處得還、還好吧?」
「我們相處的很『和諧』。」她又幫我斟了杯花草茶。
還好朔還知道「含蓄」怎麼寫。我低頭喝茶掩飾臉紅。
「肅柏的房中術研究,頗入精髓呢。」她泰然自若的說。
我又噴了一櫃檯的花草茶,險些把自己嗆死。
我咳得驚天動地,朔笑笑的擦了櫃檯。「想說妳去台北一趟,眼神都成熟起來,怎麼又這麼孩子氣?」
咳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指著朔。
「這有什麼不能講的?教學相長,還是得靠身體力行呀。」她無辜的眨著眼睛。
「…朔!」我好不容易喘過氣來。
「陰陽調和才是大道運行的根本,我們不過是服膺大道之行。妳呀,也早點體會這件事情吧…」
我哇哇大叫,「我不要體會這種事情!」吼完我真的覺得很疲倦。為什麼我身邊的女性都是這樣我行我素、恣意妄為,不懂含蓄怎麼寫的人物啊?!
「這樣兒還薰陶不了妳,我們才悲哀呢。」荒厄一陣風似的刮進來,「明明那麼小就開始教育妳…」
不就拜妳良好的「負面教材」所賜嗎?!
「大顯神威呀,娘娘。」朔撐著臉笑。
荒厄得意的笑了兩聲,「巫婆,二十五姑娘想宴請你們家那隻黑貓,又不敢上門開口。給不給請啊?」
朔睜圓眼睛,「為什麼不敢呢?我一直都是很歡迎的呀。但請的是關海法,妳得先問問它。」
「死貓!」荒厄現在可是很神氣了,「去不去?她們慕你的名很久了哪!」
觀海法搖著尾巴,像是在考慮。不一會兒,它伸了個懶腰,點點頭。荒厄飛得那麼快,它散步似的悠閒,卻也一下子就不見蹤影。
「真是不錯的貓。」朔笑彎了眼睛。
…關海法真的是貓嗎?
「當然是貓啦。」朔咯咯笑,「不然還會是什麼?」
我知道它是貓…從裡到外。它甚至不是妖怪,是妖怪我還能解釋。但它就是一隻真正的貓,所以才不能解釋啊~
「妳抓到重點了唷。」朔對我眨眨眼睛。
…我抓到什麼重點啊?!
聊了很晚,我撐不住要去睡了,悶了一晚,我還是硬著頭皮問了,「…那麼,你們幾時結婚?」
我第一次看到朔大笑成這樣,像是我說了什麼最好笑的笑話。「朔!」
「孩子,親愛的孩子。」她揩了揩眼淚,「肅柏是出家人,我是棄家人。我們各事其道,但我也承認萬道歸一。陰陽調和,並不代表就得拋棄我們各自追求的道。我們就是夥伴,尋求道之真意而並肩同行。」
她又爆笑起來,「妳怎麼年紀輕輕卻這麼傳統!」
被她笑得連頭都抬不起來。垂頭喪氣的道了晚安,我黯淡的要上樓。
「林間薰風,」她喊住我,「妳知道肅柏何以接受我嗎?」
我回頭,「…因為朔很迷人呀。」
「呵呵。」她掩嘴,「當然也是緣故之一。但肅柏時值壯年,迷人的女人成千上萬,怎麼堅持到現在。更何況,他極幼就嘗遍情慾。」
我張大眼睛,覺得腦門嗡嗡叫。「這、這似乎,似乎不該跟我說吧?」
「他是很想跟妳解釋,但又不好意思。」她眨眨眼睛,「被女兒誤會總是心底不太好受。他之所以接受我,是因為我們同是棄家人,無須在我的人生種下『不幸』的因果。」
我的臉漲得通紅,思緒像是異常的清晰,但又異常紛亂。百感交集,但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世伯又不是我或唐晨那種無慾的人,他少年就受戒出家,但也不是死守戒律的出家人。我知道為了情慾世人多受煎熬,雖然不能體會那種苦楚。
他是為了不加諸因果在別的女人身上,才自我克制,並不是為了死板的戒律。
有點想哭,也有點想笑。他不用跟我解釋的,朔也不用跟我解釋。
「…才不是因為這樣而已。」我擦掉眼角的淚,「是因為朔迷人到讓偉男子都無法抗拒。」
「嘖嘖,」朔笑得很開懷,「我覺得被恭維到了。」
後來唐晨一直問我跟朔聊了什麼,我只能含糊過去。這種事情我怎麼好意思跟他講?被逼急了,我說,「…你、你直接問伯伯好了。」
我想他再鈍也知道朔去世伯那兒小住不光是談經論玄,這件事情,我們倆不約而同的瞞著唐家爸媽。
他紅著臉,想笑又不敢笑。「朔是提了…伯伯十二歲就讓他爸爸帶去…那個、那個酒家的事情嗎?」
我猜我的臉已經漲成豬肝色了。原來朔已經很含蓄了,真的「極幼」。
家庭教育真的很重要,幸好之後世伯出淤泥而不染。
靜默了一會兒,我們很有默契的把這話題拋開,商量選課和雜項。
剛開學,一片慌亂。我的事情還比別人多,忙得團團轉。
雖說不是初二十六,我還是得先去老大爺那兒打個招呼。長長一個暑假沒瞧見他,真的很想念。遠遠看到他,我就激動的大喊,「老大爺!」
他站起來,「丫頭!」明明是笑著的,硬把臉板起來,「妳這丫頭啊!怎麼縱容那死鳥這麼囂張,不知道要低調嗎?所謂齊家治國平天下,妳連家裡一隻鳥都管不好!是能做什麼,妳呀妳呀…對大樹公有沒有失禮?他是土生土長的靈,年紀還比我大呢!妳若失禮就是丟了我面子…」滔滔不絕,連換氣都省了。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趕緊低頭唯唯稱是,邊倒據說很好喝的葡萄酒。
「身子骨還是差得很。」老大爺咕噥,「就說不是妳相公了,拼成這樣。」
我陪笑臉,「老大爺,您嘗嘗。聽說是什麼得獎的酒,我也喝不出來。」
他喝了酒,卻開始嘆氣。
「…老大爺,謝您寫那麼多信。」我小小聲的說。
他的臉紅了,我發誓不是喝酒的緣故。「開學很閒是吧?杵在這裡做什麼!?滾滾滾!」就把我轟出去。
…我聽說只有少女會傲嬌的。
才離了土地公祠,我又被校長請了去。不管我怎麼力陳身體差,他還是眼淚汪汪的求我辛苦到十一月。說到時就有專業人士願意來接班了,還給了我一個小辦公室。
人家是校長,我是誰?校長都這麼求了,我也不能說不要。
經過這麼慘烈的暑假,我的身體真的不行了。若不是大樹公好心,分了點生氣給我,恐怕現在還在病呢。所以這學期我少修了很多課,決定先把身體養起來再說。
相反的,唐晨選到滿堂,每天非常忙碌,我們也就不再像之前那麼形影不離。荒厄呢,還在被請得團團轉,而且努力開拓勢力範圍。我們三個反而分頭忙自己的事情,不像之前那樣黏成一堆了。
但我也不是之前那個怕孤獨,又裝著不怕的人了。
不過開學沒多久,唐晨的機車寄來了。
我一看到就把手上的書都給摔了,腦門一陣陣發暈。唐晨當然是樂翻了,他說為了說服他媽媽,花了好多時間。
那部金剛經哈雷修好了,上面的經文又重新烤漆完全,後面的LED燈還有六字明王咒。而且散發無人可敵的強烈氣勢,不知道唐晨那個修習佛法的二叔叔又加了什麼東西。
「以後我可以載妳上學啦。」唐晨很開心。
但我很不開心!「…我、我自己騎車上學。」我終於知道什麼心膽俱裂,「晚上我還要打工,所以…」
「我等妳一起回家呀。」他笑得純潔無邪,讓人無法抗拒。「我會騎很慢的。」
因為他的笑容,我答應了…但很快就後悔。
他的「騎很慢」,是上坡騎不過百就是「很慢」。下坡?下坡我尖叫都來不及了,哪有那個勇氣看時速表?
但他這部氣勢十足的金剛經哈雷,的確沒再出任何車禍…但殃及不少無辜。
老大爺怒氣衝天的把我叫去罵,墳山周圍道路的妖怪鬼魂憤怒的控訴,唐晨經過的「罡風」讓他們出了遙遠的「車禍」。
「距離丈餘的『車禍』為什麼是我們負責?!」我叫了。
「那就不要騎那輛霸道的車!」老大爺也火了。
百般無奈下,我又拿出那個最笨的方法:在車上掛鈴鐺。
「蘅芷,」唐晨噗嗤笑出來,「原來妳也有這麼可愛的一面啊?」
我疲勞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校長真的很巴結,分了一間小辦公室給我。你聽說過工讀生還有自己的辦公室的嗎?
但那間「辦公室」,讓我思考校長真正的意思是什麼。
那是原本的運動器材室。對的,就是我的白目同學在這兒玩碟仙,請到老魔這個大角色那個運動器材室。
若是以前的我,大概是能跑多遠就跑多遠,現在已經鍛鍊成鋼,面不改色的走進去,還能在裡面寫功課、唸書,睡午覺。
老魔鎮壓在這裡,哪個不長眼的原居民敢來?方圓百尺內,乾乾淨淨,連蟑螂都沒一隻。安靜得很,冬暖夏涼。
校長還添購了一個舒服的沙發,在上面睡午覺超級安靜的。
剛開始,老魔是很不樂意的,威脅利誘,非常煩。但我在裡頭放了三四天的「金剛經」和「往生咒」,他就討饒了。
威脅利誘這套,我跟荒厄學得更道地,想跟我鬥?您老還是轉世投胎修煉修煉,設法跟上時代吧。
之後我供奉給他曬過月亮的水,他反而被我嚇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沒下毒啦。」蹲在地上,我望著埋得很深很深的老魔。
他遲疑的喝了水,長嘆一聲。「關到今天,衰殘殆死,也不過想看看清風明月,朝陽露水…就不能容老頭子一點嗎?」
「您老唬別人還成,唬我就不對了。」我支著頤,「您喜好黑暗潮濕,什麼時候轉性要看太陽啦?」
他一時語塞,悶悶低頭喝水。「…老傢伙的巫女,真討人厭。活該妳一世無夫。」
「魔老先生,這兒住著有什麼不好?」我勸他,「老大爺不是不能容人的…現在外面的鬼鬼怪怪又凶狠,不知道尊重長上的。離了這兒,又有什麼地方好去呢?
我還在學校,日薦一杯月水,一隻石榴,如何?滋味和血肉也不相差很多。等我畢業獨立,也讓鬼使每天送食來與你度口,同你消遣。聽老大爺說,您也著實風光過,也讓年輕人一些,好生養老。」
「讓妳說得好似我不知好歹似的。」他抱怨。但日後的確就安靜了。
老大爺是沒阻我,但還是發牢騷,「鬼神之事,妳插手那麼多做什麼?」
「又不是不認識,相逢就是有緣嘛。」我回他。
天下那麼多事,的確是管不完。但有了緣份,就稍微管一下。一杯月水,一隻石榴又不費事,產期過了,還有石榴汁可以供。這樣簡單的事情,卻讓他安靜,學校平安,不挺好?
唯一的後遺症是,我和老魔聊天的時候,我二年級的直屬學弟帶著一年級的學弟來找我,這兩個略有靈感的學弟卻慘叫一聲,跑得跟飛一樣,再也沒見到他們來了。
抓了抓頭,當我的學弟,還真不是什麼好事。
***
開學沒多久,就有人投訴男生宿舍有問題。說有非常濃重的臭味,而且與日俱增。還有人說有毛皮擦過小腿的感覺,沒多久就鬧得人心惶惶。
但我去巡視幾次,都沒看到什麼。問原居民,他們一起把頭搖得像是波浪鼓(還有人把腦袋搖掉了)說什麼事情也沒有。
我只能歸類到「疑神疑鬼」。
但像是唐晨的倒楣轉換到某個一年級新生身上,卻沒有那種逢凶化吉、遇難呈祥的本事,三天兩頭的住院…雖然都算不上什麼危急性命的大傷。
我去探視,那個新生卻嚇得渾身發抖,連話都說不清楚。但我覺得他好生面善…
不就是我那個一年級的直屬學弟嗎?他叫做…哦,他叫做李耀聲。
但他…雖然我不是什麼算命大師,也看得出來他氣勢衰頹,生氣枯竭。這不是什麼作祟,而是他命數該終。
完了。讓老大爺知道,不把我罵死才怪。但我扛一個唐晨就夠累了,總不能扛到學弟吧?
為了不讓他發心臟病,我離開了病房。一絲非常微弱的屍臭味一閃而逝,我卻沒看到什麼。
這是醫院嘛。我跟自己說。只是心底覺得有點怪怪的。
滿懷心事的跟老大爺提,但老大爺問明了名字,卻堅決的不要我去管。「他命短是他家的事情,妳管他?不准管!」
我驚愕的看老大爺,他卻暴躁的把我轟出去。
我很納悶,但申訴越來越多,就算打工也是有責任的,我更勤於巡邏,尤其是男生宿舍,奇怪的是,原居民亦步亦趨的跟著。
「你們跟著我做什麼?」我問。
「保、保護妳的安全啊!」「沒錯沒錯!」「月黑風高,難保那些血氣方剛的男生做出什麼苟且之事!」「是呀是呀…」
幾時又這麼照顧我了?再說,哪個不想活的傢伙敢對靈異少女林默娘下手?
「我要叫荒厄來逼供囉。」我威脅他們。
明明嚇得發抖,他們卻很堅決的搖頭說就是這樣而已。
我更納悶了,把在外瘋的荒厄喚回來,請她明察暗訪。但她讓原居民簇擁著去老大爺那兒喝了一夜的酒,回來打著酒嗝,說啥事都沒有。
「你們是什麼事情瞞著我?」我狐疑的想探問,她卻築起有史以來最堅硬的城牆讓我撞個半死。
「就說沒事了。」然後逃之夭夭。
他們打夥兒瞞著我什麼呢?但若老大爺也有份的話,應該不是什麼大事吧?
悶悶的,我放棄了。但校長卻把我叫去,十萬火急的。
我們校醫和一個先生都凝重的看著病歷,校長跟我介紹,那位先生是山下醫院皮膚科主任。
主任先生說,我們學校的男學生許多人去求醫,結果卻很令人驚愕。
他擦了擦汗,「這實在是…很奇怪。這算是一種皮膚病,但只有長期接觸腐爛屍體的人才會有。」他沈吟片刻,「不太科學…但老一輩的人說這是屍毒。」
我們學校沒有醫學系呀!?更不要提什麼屍體。
我拿病歷看了看,是看不懂,但這些人的名字我都看熟了。來申訴的學生就是這些,都住在男生宿舍。
「林默娘同學…我是說,林蘅芷同學。」校長哀求,「妳想想辦法吧!這事情若傳出去…」
「…我儘量。」
這邊的事情還沒鬧清,我又撞見唐晨一大清早的提了一袋血肉模糊的東西回來。
「…這是什麼?」我皺緊眉。
「生雞肝呀。」他平靜的回答。
「…你要吃?」我更不解了。唐晨雖然沒持素,但吃得清淡,更不要提吃動物內臟。
「給貓吃的。」他笑。
「關海法只吃貓食呀。」
「不是關海法吃的。」他把那袋雞肝密密包好,發動機車,「咱們學校來了只野貓。等妳巡邏回家的時候,它常來找我玩。」
「我怎麼沒看到過?」
「它很怕妳。」唐晨大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怕,也說不定是怕荒厄。」
我突然覺得很哀傷。荒厄整天在外瘋,最近更是跑得不見人影。說來說去,那隻貓是怕我…的妖氣。
連野生動物都怕我,我這個身為人的立場…
「早就沒什麼人的立場了。」荒厄不知道幾時冒出來,大聲嘲笑,「妖怪的立場倒是滿堅定的。」
我想揍她,唐晨抱住我,又笑又勸的上了機車。
不是因為他勸我,而是他這麼一抱,我的蕁麻疹長到臉上去了。
他忍了忍,「對不起。」但也沒忍多久,就放聲大笑。
…我交這個生死至交是交來作什麼的呢?好讓我生蕁麻疹?我的頭真疼的厲害。我還是沒找出事情的真相。
但我那個直屬學弟,屍毒卻比任何人都嚴重,整個人都花了。而且發生了好幾次的意外,成天跑醫院。
我真的不能坐視不管了,所有的人都瞞著我,讓我又急又悶。看我急得這樣,老魔看不過去,要我去拿件學弟的事物給他瞧瞧。
我跟學弟借了本書,老魔嗅了嗅,「這小子早死了,實歲十九,活不到二十,這是命裡注定的。」
「他可還活蹦亂跳的呢。」我沒好氣,「只是常常出意外而已。」
「出意外?這可不對啦。」老魔抓抓頭,「不可能。這種命格是一點傷病都沒有,一睡而終的。有了傷病就…」他仰頭想了起來,又搖了搖頭,「不可能、不可能,我再聞聞…」
他又發呆了很久,「…小丫頭,妳考倒老夫了。」
「我猜,有種死掉的東西在他身邊轉。」我思考了一會兒說,「老魔先生,我不能看這孩子死掉,非把那東西抓出來不可。但大夥兒都瞞著我,您能不能有什麼辦法?」
「我關在這兒,能有什麼辦法?」老魔咕噥著,「…人間的辦法是有,妳試試看好了。」
他的方法很奇怪,也很簡單。但內容我就不想詳述了。總之,是個對死物來說香噴噴的陷阱。老魔還傳了一道黑符(我邊畫他邊罵,說那是什麼鬼畫符…),讓我隱蔽行蹤和氣息。
我叫唐晨先回家,又在樓梯間將陷阱設好,將黑符放在懷裡,屏息靜氣的等待「獵物」。
等到午夜,我看到它了。
那是一隻,很可怕的貓。皮肉破敗腐爛,肋骨都露出來。但心臟還在一鼓一鼓的跳。臉孔爛得只剩下一點點皮肉,牙齦外露,耳朵都沒了一隻。
它警戒的四下張望,嗅了嗅空氣,小心翼翼的接近陷阱裡的生雞肝。一咬下去,它發出一聲慘嚎,被陷阱的咒束縛住了。
還在腐爛眼眶的眼睛轉向我,露出凶殘的精光。心頭一緊,我撕掉黑符,拉滿彈弓…
一道黑影擋在它前面,發出絲絲的恐嚇聲。
…關海法?
這麼一遲疑,樓梯間馬上被塞得滿滿的,原住民摟手拉臂,發撕頭撞,打夥兒鬧起來,齊齊哀求我饒它一命。
…這是怎麼回事呀?
我還在發愣,唐晨氣喘吁吁的跑過來,擋著我,「蘅芷不要!它是挺乖的貓,千萬不要啊~」
「你…」我張目結舌,指著那隻殭屍貓,「它…這就是你每天餵的…野貓?!」
我說你會不會太世界大同呀?!
「是看起來有點可怕啦,」唐晨急著叫,「但它真的很乖、又有禮貌。雖然我不知道它逗留在這兒有什麼緣故…但一定是有什麼心願的。我從來沒聽過它說話,但它剛剛絕望的跟我道別…」
這下子,我真的生氣了。
「來個人跟我說清楚!」我吼起來,「荒厄回來!」
我才不管她在赴什麼宴會,為什麼每個人都要瞞我?!
結果這起死傢伙(他們的確是死人…),你看我我看你,連荒厄都把頭別開,沒個人講話。
結果一個挺漂亮的姑娘排眾而出,拭著淚,「都統領巫且勿發怒,請聽小神上告。」
我是認得她,她是咱們學校的地基主,嫻靜寡言的。她這麼一說,害我也尷尬起來,趕緊回禮,然後撤掉陷阱。
那隻殭屍貓狼狽的爬起來,蹲在一旁。
「…仁王,當初就跟你說過,跟我一起來這兒,你就不聽。」地基主哭起來。
殭屍貓居然垂淚,開口說,「慈娘,我自格兒要選這條路的。都統領巫且饒我,請聽我上告。」
墳山的另一頭,原是木業興盛之地,曾經非常繁華熱鬧,聚集好幾萬人口。當地的土地頗有靈驗,香火鼎盛,當時仁王是他案下虎爺。
古來有認虎爺當契子的禮俗,當時他名下不少契子。
但日後木業蕭條,居民漸漸搬走了,土地爺讓人請走了,卻沒遷移到虎爺。
當時村子還有五六戶人家靠山吃山,雖然土地爺走了,但虎爺還在,逢年過節,還是持禮虔敬,這位名為仁王的虎爺,也盡足了自己的力量,讓地方安靜順利。只是漸漸不流行拜契父的禮俗,他也就沒有契子了。
但時代變遷,這五六戶人家也還是搬走了,只剩下一戶守山員。那個守山員生了個孩子,卻向晚就開始哭到深夜。夫婦束手無策,鄰村的老奶奶跟他們講,這是「哭暗烏」,讓他們抱著孩子去認虎爺當契子。
隔了許多許多年,仁王又有了一個契子了。
「那孩子眼淨,看得明,不免遭驚嚇。」仁王哭著說,「我收過成千上萬的契子,這孩子…恐怕是我最後一個,難免破格偏憐了些…」
那孩子,看得到他。話還說不清呢,就會喊虎爸。原本以為可以看著他長大…但外地人造路,一看沒有土地公,就把祠毀了,連他的金身都不存。
「那孩子…那孩子…」仁王哭出兩行血淚,「那孩子大哭大叫的衝到怪手那兒,一面喊著虎爸虎爸…真不知死,危險呢。五六歲大的孩子,讓人怎麼放得下…」
毀了金身,他只剩下一縷精魄。但當天契子就發起高燒,嘴裡就是嚷著他。開了道路,就歸別人管了。老大爺聽說了這事,請他們去那兒存身,慈娘也勸他,但他就是放不下那稚嫩的呼喊。
「沒了金身,你能做什麼呢?」慈娘愁眉說。
但那孩子快驚風死了。他一咬牙,「管顧不得那麼多了,慈娘,妳去吧。最少可以看顧他長大…」
他當晚就奪舍到一隻出生不久的小虎貓身上,不管大人怎麼罵、怎麼趕,都躲在床下替契子趕走邪祟,差點餓死。大人這才心軟,又看他來了孩子就退燒,這才養下來。
我聽得全身發冷。他居然放棄神格寄生到畜生道!就為了一個人類病兒。
「我自格兒選的,算什麼?」他短短的笑了一下,「神明啊,壽命也不是無窮無盡的。我的壽算也差不多了…而且我又不是什麼高尚的神格。這是我最後一個契子了…也不過是早些時候死。但貓的一生實在太短,我終於一病而亡。」
他又哭了起來,血淚闌珊,「這孩子才剛上大學呀,都統領巫。怎麼能夠不活過二十呢?所以我才苟且偷生,從墳裡爬出來,用這樣羞恥的模樣出現。傷這孩子我比誰都疼,但我沒辦法呀。災厄自有定數,我只能把大厄化整為零,成為小災。求您饒了我吧!明天他過了最後一災,就可以活下來了。求妳可憐我這片苦意吧!」
他放聲大哭,原居民同聲悲泣,荒厄早就飛遠了,躲在角落,肩膀不斷顫抖。
眾生有情,我們拿什麼回報他們?我們人類…拿什麼回報他們?
我的眼淚不斷的滾下來,連應該聽不見的唐晨都哭了。我想,他是被深染了吧…
「…你們把我想得太不堪!」我氣極了,「我若知道這種事情,怎麼可能撒手不管…」
仁王泣訴,「老土地容我在此,就是說好不讓妳知道。正因為妳不會撒手不管…妳連罪貫滿盈的老魔都憐憫,是絕對不會撒手的…」
話還沒說完,他就撲到我身上,然後跳到唐晨身上。
我只覺得腦筋一片空白,意識漸漸遠去。
「容我無禮…」他低了低頭,就轉身出去。我想叫住他,卻已經昏了過去。
***
我和唐晨一大早就被發現,但昏到下午才醒。
醒來頭昏腦脹,我跌跌撞撞的跑出去,抓著護士猛搖,「我學弟呢?我是說…李耀聲?」
她被我嚇個半死,卻被醒過來也抓著她猛問的唐晨嚇得更嗆。
還是來探病的同學跟我們講,學弟又出車禍了,但這次意外的只有擦傷,只是受了不少驚嚇,神智不清的又哭又喊,剛剛打了鎮靜劑睡著了。
「他一直喊著虎霸虎霸,要人去救。」同學搔頭,「我們學校有人叫虎霸嗎?」
「他是一個人下山的吧?」
唐晨和我相視一眼,問明了出事地點,不管護士的叫喊,一起衝了出去。
出事地點在一個十字路口,現場已經清理過了。但有灘烏黑的血跡。
我也不知道我在找什麼…但我知道一定要找到。
「這裡!」唐晨叫。
我趕到他身邊,眼淚奪眶而出。仁王的貓身支離破碎,已經開始僵硬。
人類、人類…究竟要用什麼來回報這種有情?
那隻死貓微微彎了嘴角,湧起一片金色的霧氣,非常稀薄。
我終於真正的見到仁王。
那是一隻金色的大老虎,斑紋粲然。額頭的花紋成一個「王」字。委屈他在貓身苦捱這麼多年。
他向我低頭,仰天發出一聲喜悅的長嘯,就漸漸消失了。不不不!我想替你做一些什麼,最少讓我作一些什麼啊!
我什麼都不能做,但唐晨卻伸出手。「有很多人掛念你呢,仁王。來吧…」他居然徒手抓住金色的霧氣,漸漸縮小,成了他掌心一個金珠子。
「你也想看契子平安的大學畢業,娶妻生子吧…」唐晨慈愛的對那金珠子說,「所以,還沒有了呢。」
他的神情和悲憫,害我差點跪下來。
後來我讓唐晨載著,越過我們學校,到另一邊的山去。找了兩天,才打聽到仁王以前所在的祠。
但村子早就廢了,只有一條平坦寬闊的道路。
唐晨卻再次嚇到了我,他從齊腰草叢找到一個破片,看那虎紋應該是仁王金身的一部份。
我拿著碎片,唐晨取出放在熱水瓶裡的金珠子,跟碎片融在一起。
之後世伯寄來了一個陶瓷燒出來的虎爺像,還沒有開眼。唐晨親手將碎片放在神像裡,並且畫上栩栩如生的眼睛。於是仁王抬頭看著我們。
這一刻,我哭得非常厲害。眾生有情,而身為人類的我們能夠用這種無用的能力回報,真的是太好了。
我哭得這樣厲害,連唐晨抱住我都沒時間想到起蕁麻疹。
***
但我捧著仁王去塞到老大爺案下時…被罵得狗血淋頭。
仁王奪舍基本上就是一條罪,干涉人的壽命更是罪不可赦。但是唐晨出手救了,老大爺不能對他發脾氣,只好把氣出在我頭上。
我只能低頭稱是,然後放上花了我一個月打工費的昂貴香檳。
「妳算算妳多少鬼使敗神!我是犯了什麼災星讓妳這樣添人口和添亂子?妳說啊
妳?!」
我搔了搔臉頰,「…緣份?」
「我跟妳只有孽緣有什麼緣份妳說!…」他罵到口水噴星。
罵是這樣罵,但仁王要走,他更暴跳如雷的吼了好一陣子,不准他走。
我說我們這個傲嬌的老大爺…
唐晨做事都難免帶點尾巴,我是瞭解。但他這個前任貶神(還是天魔)親手開光的虎爺,難免又更…你知道的。
所以傳說我們學校有只大老虎出沒,還把一個外面來的小偷嚇得尿褲子。
至於我那個學弟嘛…我想他小時候的淨眼,現在早就沒有了吧,只剩下一點感應。但有回我去上供,看到他痴痴的望著案下的虎爺,脫口而出,「…虎爸。」
後來初二十六都會遇到他,他總是有點不好意思,有點害怕,但都虔誠的朝著案下燒香。
仁王很高興,卻也尷尬。「…長官,孩兒不懂事,不知道要跟您先打招呼。」
「我可不知道喔。」老大爺偷偷擦眼淚,還裝得一本正經,「他來跟契爹講話,關我什麼事情。」
搔了搔臉頰,我趕緊拜一拜走人。
肩上一緊,荒厄總算知道回家,唧唧聒聒各路神明、大妖小怪的八卦。我是很高興看到她,但實在聒噪得受不了。
「荒厄。」我說,「那天仁王說他的故事時…妳哭了是吧?」
她全身的毛髮都豎起來,講話也結巴了。「我、我我我…我哪、哪有!妳胡說八道!」她又怒又急得搧了我一翅。
沒理她搧翅,我抓著她獰笑,「原來荒厄也會感動哩,我們家的娘娘真是心腸越發軟啦~」
「妳妳妳…沒有!才沒有!」她又羞又氣,乾脆滾地撒潑,「說沒有就沒有,哇呀呀,偏妳賊眼亂瞄!誰哭啦!沒有沒有沒有~」
我大笑起來,俯身抱起那隻同樣傲嬌,也會掉眼淚的鳥王。
眾生有情,願我也能相等回報。
荒厄III·仁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