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的這一天,街上人頭攢動,倒退到十年前,這條街是有名的夜市,很多年前這裡環境簡陋,一條窄窄的小馬路,兩邊的商舖都是簡易的棚子,拉一個燈泡堆一堆衣服站在一張凳子上就可以吆喝著做生意,這裡曾經是十里長街,街道的盡頭還有一棟民國時期遺留下來的教堂,雖簡陋卻徹底的繁華過。
如今十年過去了,當年的棚戶商位在城建改造中消失了,這裡變成了長長的步行街,富麗堂皇的商舖林立在街道兩旁,道路被拓寬了,街道變整潔了,憾生與這座城市已經脫節,她站在街頭有些茫然。
佟夜輝從憾生的身後走上去,牽起她的手對她說:「跟我來。」
人群中,他們牽著手,佟夜輝在前面領路,憾生在後面跟隨,多少年前,他們曾經多少次走過這條街,那些年月裡憾生也是在他後面緊緊的跟隨,可佟夜輝從不曾回頭握緊過她的手,手心裡傳來的陣陣的溫暖,憾生忽然仰頭望向漆黑空寂的夜空,淡淡的笑出來,人這一生到頭來求得不過就是這麼一點的溫情與牽掛罷了。
兩人穿過長長的步行街,拐過一條馬路前面忽然豁然開朗,狹長的街道,連成排的一盞盞耀眼的燈泡,空氣中各種食物融合在一起的濃厚的味道撲面而來,眼前的,彷彿又是當年的那條十里長街。
眼前看到的讓憾生忽然就笑了,佟夜輝回頭望見她的笑容也綻開嘴角歡笑起來,他們是那麼單純而純粹的笑容,他們一起走過了多少年,卻直到今日才從彼此身上得到了了最簡單的歡樂,他們都還有著年輕的面容,他們牽手依偎在一起是一對戀人。
這裡是小吃一條街,原來也是老街的一部分,後來整頓的時候被保留了下來,只是被遷移到了背離主街的地方,但這裡人氣鼎盛依然延續著繁華。
這裡的有些攤主甚至還是老面孔,只是憾生記得他們,但是他們卻從來都認不得憾生,憾生一攤一攤的走過去,各種混合在一起的食物的香氣忽然就勾引起了她的食慾,終於她走到一家賣陝西涼皮的攤位前不動了,很多年前她大愛這種食物,記憶中那種酸辣的味道刺激著她的味覺神經,她轉頭眼巴巴的望向佟夜輝。
佟夜輝笑笑,他今天似乎要格外的縱容她,也不說什麼,上前去給她買了一份,街邊的簡陋桌椅邊旁,憾生吸溜吸溜的吃著,拿筷子的手都凍僵了,她還是笑眯眯的,暈黃的光線柔和了她臉部的線條,她眉目清秀,笑容燦爛,佟夜輝默默的溫柔的看著她,周圍來往的人群成了他們的佈景,一片雪花穿過昏黃的路燈從半空落下,飄飄蕩蕩的落在桌面上,很快融化成一滴水珠,憾生抬頭望天,夜幕漆黑,點點的白點在頭頂上方慢慢飄落:「下雪了。」憾生說。
佟夜輝抬手撥掉憾生肩頭的一點雪花,語調輕緩而溫柔:「是啊,憾生冬天了,你要好起來,我們一起過年。」
憾生只是笑,低下頭吃了一口涼皮,涼涼的,辣辣的,酸酸的滋味一直從舌頭滑落到心裡去。
老街離著憾生家原來的家不遠,走到這裡憾生想回去看看,車子停在來時的街口,走回去也要一段路,他們乾脆穿小巷走捷徑走了過去。
一路走的緩慢,大約三站路的距離,到了樓下憾生到底還是體力不支了,佟夜輝把她背上了四樓。
開了門,佟夜輝馬上把客廳的大燈打開,清理出沙發,把憾生安頓在上面,脫下大衣圍在她身上,抱著她,讓她休息。
屋子裡又是一層的灰,沒有通暖氣,口裡呼出來的氣息在空氣裡凝成一團白霧,每一個房間都空洞洞的,沒有一點人氣,屋內飄蕩著冰冷的空氣說不出的冷清。
憾生環顧著屋內,每一樣東西都還在原位,這麼多年了,這屋裡所有的一切無論外界怎樣變遷,這裡依然是老樣子,所有的東西任它老舊下去,維持著當年那個男人離開家時的樣子。
憾生的眼睛望著那架老舊的搖椅,輕微的嘆息出聲,她能感覺到她母親的氣息始終在這裡,她用頭蹭了蹭佟夜輝的胸口對他說:「夜輝,我想我媽了。
」
「嗯。」佟夜輝應著她,他的眼睛和憾生望著同一個地方,他知道憾生是來懷念,是來告別的,他知道憾生早就不想活了,哪怕是他已經回頭,哪怕是他對她的愛情都拉不回她了。放療在憾生身上基本沒有效果,如此巨大的破壞了她的生理機能也只是控制住了癌症的再往下發展,憾生自己不想活了,佟夜輝都知道,在憾生看不見的地方,他的眼裡蔓延出鋪天蓋地的絕望。
離開的時候佟夜輝背著憾生下樓,黑暗的樓道里灌進一陣陣的冷風,憾生攀著佟夜輝的肩膀,臉貼在他的脖頸處,兩人一步步走出黑暗,下了樓,小區裡各家透出的一點點的燈火帶來一些光明,遠處傳來平安夜的鐘聲,遲緩而安詳。
天空飄著零星的雪花,地上濕漉漉的,佟夜輝一直不說話,憾生雙手環繞上他的脖子,聲音裡帶著笑意:「夜輝,我以前可想讓你背我了,可那時候我胖,不好意思跟你說,你還記得不?我還背過你來著。」
「那年,你從廣州進貨回來,一天兩晚沒睡覺,收了攤,你用摩托車帶我回家,你不走大路非要穿小巷子,結果翻車了,我被甩出去了,一點事都沒有,你到被車子壓折了小腿,我背著你跑到大路上找車送你去的醫院。」憾生絮絮叨叨的說著,她想讓這一天結束的時候佟夜輝能不那麼難過。
佟夜輝望著腳下的地面,步步沉重,他怎麼會不記得,那是他一生中經歷過的最大的身體上的疼痛,當時他的小腿被側翻的摩托車的油箱壓的血肉模糊,疼的要暈厥,是憾生像個大力神一樣,赤手推翻幾百斤重的車子,一路背著他跑了兩條街才打到車,當時她一聲沒哭,從他翻車到送他到醫院,她安排的僅僅有條,直到他做了手術,醫生告訴她他的腿保住了,她卻忽然嚎啕著大哭了起來。哭聲震出了兩條走廊,驚動了一群人。
佟夜輝忽然走不動了,前面太黑暗了,那麼多的過往,他現在才看懂的憾生,沒有她他以後的人生他要怎麼走下去?
「憾生,你怎麼這麼狠的心,你要一心的去死,你走的倒是乾乾淨淨,我怎麼辦?我以後怎麼辦?你告訴我我以後該怎麼辦?跟你一起去死嗎?」佟夜輝幾乎是在悲憤的哭喊,控制不住的淚流滿面,他這一生為憾生留了很多眼淚,也只為她流過眼淚。
長久的靜默,憾生幽幽的嘆出一口氣,她的語調低緩而無奈:「夜輝,你幹嘛要回頭吶,你說你好好的過你的日子多好?狠心就狠到底,多少像你這樣的人鮮衣怒馬的過了一輩子,你那麼聰明怎麼這回就犯傻了吶?」
佟夜輝覺得都要背不動憾生了,他覺得累,但是又不能放下,憾生是他身上的一個包袱也是他唯一的溫暖的所在,他熬得筋疲力盡,最後無力的懇求:「憾生,別死,求你,你死了,我怎麼辦?」
那麼漫長的幾乎要被壓抑的死去的等待,憾生終於緩慢的抬起手,用手掌抹掉佟夜輝臉上的淚水,她說的很小聲,她說:「別哭,我答應你。」終歸是放不下這個人,她知道佟夜輝這人,做什麼事情都有一種絕對執著的狠勁,無情的時候也無情的專一,愛你的時候也愛的固執而執著,這世上只有自己一個人會真心的心疼他,她要是死了,他以後的生活會是什麼樣的吶,憾生想像不出一個樂觀的情景,放心不下就只能再陪著他走一段,熬心費血的能熬多久就陪他多久吧。
憾生的諾言在佟夜輝這裡是「季布一諾」的,他忽然就充滿裡力量,希望與絕望全是憾生給他的。
那一天,憾生後來在佟夜輝的背上昏睡了過去,她一路睡回了醫院,又一路昏睡著被推進了手術室,那一天的凌晨,那個後來被白皚皚的大雪覆蓋了整個城市的平安夜,憾生失去了她身體的一部分,那象徵著她是女人的那一部分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