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問我,東野圭吾是位甚麼樣的作家?
我會回答你,他是位不幸的作家。
你一定會覺得奇怪,光是以《嫌疑犯X的獻身》(二○○五)一書,便幾乎囊括了二○○六年日本推理文學相關獎項,同書在日本的銷售量更是打破五十萬大關的「暢銷作家」東野圭吾,怎會有甚麼不幸可言?
在說明之前,請讓我先簡單介紹一下東野圭吾這位作家。
東野圭吾一九五八年生於大阪,大學畢業後進入汽車零件製作公司擔任工程師。由於希望在工作以外,也能在私生活之中有個較為不同的目標,所以開始著手撰寫推理小說,投稿日本推理文學代表性的公開徵選長篇小說獎「江戶川亂步獎」。
這並不是東野第一次寫推理小說。早在他十六歲的時候,由於看了小峰元的作品《阿基米德借刀殺人》(一九七三,第十九屆江戶川亂步獎作品)大受感動,之後又讀了松本清張的《點與線》(一九五八)、《零的焦點》(一九五九)等作品。一頭推理熱的他便曾試著撰寫長篇推理小說,而且第一作還是以重大社會問題為主題。然而由於完成於大學時期的第二作被周遭朋友嫌棄,「寫小說」這件事便從他的生活之中消失了好一陣子。
而獲得亂步獎的夢想讓東野重拾筆桿。在歷經兩次落選後,他的第三次挑戰──以發生在女子高中校園裏的連續殺人事件為主軸展開的青春推理《放學後》(一九八五)──成功奪下了第三十一屆江戶川亂步獎。之後他很快地辭了工作,前往東京致力於寫作。自從一九八五年《放學後》出版以後,東野圭吾幾乎是每年都會有一到三部甚至更多的新作問世。他不但是個著作等身的多產作家,其筆下的內容也橫跨了推理、幽默、科幻、歷史、社會諷刺等,文字表現平實,但手法卻絲毫不拘泥於形式,多變多樣。
看到這裏,如果你對於近年的日本推理有一定程度的瞭解,或許你會聯想到宮部美幸──多采的文風、平實的敘述、充滿令人訝異的意外性;但是在兩者之間卻又有著決定性的不同。
那就是──相對於宮部美幸出道約二十年來,陸續囊括高達十項的日本各式文學獎,筆下著作本本暢銷;東野圭吾卻是一直與日本的各式文學獎項擦肩而過,且真正開始被稱為「暢銷作家」,也是出道後過了十多年的事。
實際上在《嫌疑犯X的獻身》同時獲得直木獎與本格推理大獎,並且達成日本推理小說三大排行榜──「這本推理小說了不起!」、「本格推理小說BEST⒑」、「週刊文春推理小說BEST⒑」──前所未有的三冠王之前,東野出道二十年來所寫下的六十本小說(包含短篇集)裏,除了在一九九九年以《秘密》(一九九八)一書獲得第五十二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之外,其他作品雖然一再入圍直木獎、吉川英治文學新人獎等獎項,卻總是鎩羽而歸。
在銷售方面,他也不是那種只要出書就大賣的暢銷作家。在打著「江戶川亂步獎」招牌的出道作《放學後》創下十萬冊的銷售紀錄之後(江戶川亂步獎作品通常都能賣到十萬冊),整整歷經了十年,東野才終於以《名偵探的守則》(一九九六)打破這個紀錄,而真正能跟「暢銷」兩字確實結緣,則是在《秘密》之後的事了。
或許是出道作《放學後》帶給文壇「青春校園推理能手」的印象過於深刻,東野圭吾本人雖然一直想剝下這個標籤,過程卻不太順利。書評家們往往不是很關心他在寫作上的新挑戰。這也難怪,在東野出道後兩年,也就是一九八七年,以綾辻行人等年輕作家為首,提倡復古新說推理小說的「新本格派」盛大興起。從文風與題材選擇看來,東野圭吾作品用字簡單,謎題不求華麗炫目,內容既不夠社會派又不像新本格,自然不會是書評家們熱心關注的對象。
就這樣出道十餘年,雖然作品一再入圍文學獎項,卻總是未能拿到大獎;多少有機會再版,卻總是無法銷售長紅;傾注全力的自信之作,卻連在雜誌的書評欄都占不到個像樣的位置。
所以我才會說,東野圭吾是個不幸的作家。說真話這何止是不幸,實在是坎坷,簡直像是不當的拷問。
在獲得江戶川亂步獎後,抱著成為「靠寫作吃飯」之職業作家的決心,東野圭吾辭去了在大阪的穩定工作來到了東京。這個決定使得他沒有退路,不管遭遇甚麼樣的挫折,都只能選擇前進。於是只要有機會寫,東野圭吾幾乎甚麼都寫。
二○○五年初,個人有幸得以見到東野圭吾本人並進行訪談時,曾經談到關於他剛出道不久時,在推理小說的範疇內不斷挑戰各式題材時期之心境。他是這麼回答的:
「那時的我只是非常單純地覺得自己必須持續寫下去,必須持續地出書而已。只要能夠持續出書,就算作品乏人問津,至少還有些版稅收入可以過活;只要能夠持續地發表作品,至少就不會被出版界忘記。出道後的三、五年裏,我幾乎都是以這種態度在撰寫作品。」
不過畢竟是背負著亂步獎的招牌出道,畢竟是身處日本泡沫經濟蓬勃、推理小說新風潮再起的八○年代後半至九○年代,向其邀稿的出版社當然也都希望東野圭吾能夠以「推理」為主題書寫。配合這樣的要求,以及企圖擺脫貼在自己身上那「青春校園推理」標籤的渴望,東野嘗試了許多新的切入點,使出渾身解數試著吸引讀者與文壇的注意。於是古典、趣味、科學、日常、幻想,在他筆下似乎沒有甚麼題材不能入推理,似乎沒有題材不能成為故事的要素。或許一開始只是為了貫徹作家生活而進行的掙扎,但隨著作品數量日漸累積,曾幾何時也讓東野圭吾在日本文壇之中,確實具備了「作風多變多樣」這難以被輕易取代的獨特性。
是的,東野圭吾是位不幸的作家。但也因此我們才得以見到,那些誕生於他坎坷的作家路上,由歷經幾多挫折仍不屈的堅持所淬煉而成,在簡素之中卻有著數不清面貌的故事。以讀者的角度而言,能與這樣的作家共處同一個時代,還真是宛如奇蹟一般的幸運。
在推理的範疇裏,東野圭吾從不吝惜挑戰現狀。從初期以詭計為中心的作品,漸漸發展出許多具有獨創性,甚至是實驗性的方向。其中又以貫徹「解明動機」要素(WHYDUNIT)的《惡意》(一九九六)、貫徹「找尋兇手」要素(WHODUNIT)的《其中一個殺了她》(一九九六)、貫徹「分析手法」要素(HOWDUNIT)的《偵探伽利略》(一九九八)三作,可說是東野在踏襲傳統推理小說元素之下,卻又充分呈現了屬於現代風貌的鮮麗代表作。
而出身於理工科系的背景,也讓東野在相較之下,比其他作家更擅長消化並駕馭以科技為主軸的題材。像是利用運動科學的《鳥人計劃》(一九八九)、涉及腦科學的《宿命》(一九九○)和《變身》(一九九一)、生物複製技術的《分身》(一九九三)、虛擬實境的《平行世界戀愛故事》(一九九五),還有之後以湯川學為主角展開的「伽利略系列」裏,東野都確實地將自己熟悉的理工題材,在分解組合後以最簡明的方式呈現在讀者眼前。
另一方面,如同「處女作是作家的一切」這句俗語所述,高中第一次寫推理小說便企圖切入當時社會問題的東野圭吾,由《以前我死去的家》(一九九四)中牽涉兒童虐待的副主題為開端,對於社會人心的描寫,似乎也成了他作家生涯的重要課題。例如以核能發電廠為舞台的《天空之蜂》(一九九五)、試探日本升學教育問題的《湖邊凶殺案》(二○○二)、直指犯罪被害人及加害人家族問題的《信》(二○○三)和《徬徨之刃》(二○○四),都在在顯露出東野對於刻劃社會問題與人性的執著。
東野圭吾這種立足於推理,進而衍生至科技與人性主題上的寫作傾向,在發表於二○○五年的《嫌疑犯X的獻身》中,可說是達到了奇蹟似的調和,也因為這部作品,在二○○六年贏得各種獎項,讓東野圭吾正式名列「家喻戶曉的暢銷作家」之列。加上這幾年來,東野作品紛紛電視電影化,他的不幸時代成為過去,並站上前人未達之高峰。二十年來的作家生涯開花結果,創造了日本推理文壇近年來難得一見的奇蹟。
好了,別再看導讀了。快點翻開書頁,用你自己的眼睛與頭腦,去感受確認東野作品中理性與感性並存,而又如此引人入勝的獨特魅力吧!那將會勝於我在這裏所寫的千言萬語。
---
本文作者介紹
林依俐,一九七六年生。嗜好動漫畫與文學的雜學者。曾於日本動畫公司GONZO任職,返國後創辦《挑戰者月刊》並擔任總編輯,現任全力出版社總編輯,另外也負責線上共享閱讀平台ComiComi的企畫與製作總指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