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脫離

  一

  冷氣在最壞的時機故障了。梅雨季結束之後,已經過了一個星期。最近這陣子,每天白天氣溫都超過三十度。今天也是,聽說接下來還是會越來越熱。

  上村宏左手拿著扇子,敲了幾下鍵盤就搧一搧臉,再抓起一旁微髒的毛巾擦脖子上的汗。雖然窗戶全開,卻幾乎沒有一絲風吹進來。平常根本不在意電腦發出的熱氣,今天卻讓他煩躁不已。

  去餐廳吧,上村一邊揮著扇子一邊盤算。除了兼工作場所的這間西式房間外,當作寢室的六張榻榻米大的和室也裝有冷氣。要是把和室的拉門打開,餐廳和廚房會變得比較涼快一些。

  不過還是不成,他否定了方才的想法。此時兒子忠廣正在和室睡覺,而且還不是普通的狀況。

  生來便體弱多病的忠廣,即使已經小學二年級了,還是只要一感冒就很難好。這次也是,他從四天前開始喊頭痛,之後就一直發燒,完全沒有好轉的跡象。儘管吃了藥之後稍有好轉,可是一到晚上又開始發燒。昨晚也發燒到將近三十九度,為了照顧他,上村完全無法工作。

  上村是自由作家,目前和四家出版社簽有合約,主要是寫供週刊雜誌刊登的文章。其中一家的截稿時間迫在眉睫,他必須在傍晚前整理好當今手機最新使用方法的採訪稿。如果不是這樣,他此刻也會守在兒子身旁。

  房間太冷固然對身體不好,但如果因為暑熱而睡不好,也只是徒增體力的消耗而已。所以他想讓忠廣在冷氣開到適當溫度的房間裏,安靜地睡覺。

  上村看了一眼桌上的時鐘,正好剛過下午兩點,離約定交稿的時間還有三小時。如果是平常的話,這個作業一點都不困難;但是在這個宛如蒸籠般的房間裏,要保持集中力,實在非常困難。就連窗外傳來的噪音,也比以往更大聲。

  正當他將毛巾掛在脖子上,雙手放在鍵盤上時,玄關的電鈴響起。上村一臉厭煩地站起來,從櫥櫃的抽屜裏取出錢包。他想一定又是來收錢的。

  不料門一打開後,站在門口的人是住在附近的竹田幸惠。幸惠是忠廣同班同學竹田亮太的母親。

  「妳好,怎麼了?」上村心想大概是來通知家長會事情吧,便開口問道。

  「不是怎麼了吧?忠廣不是又感冒了嗎?」

  「啊,」上村點頭,「反正又是老樣子。」

  「你怎麼這麼悠哉啊?有沒有好好照顧他?你沒有因為工作太忙,把他丟在一邊吧?」

  「甚麼丟在一邊,我讓他安靜睡覺了。」

  「讓開。」幸惠脫下涼鞋,提著超市的袋子走進房裏。

  「怎麼回事?怎麼這麼熱?你沒開冷氣嗎?」

  「冷氣壞了,不過忠廣房間裏的那台沒壞。」

  幸惠沒把上村的話聽完,打開了和室的拉門。

  「忠廣,你沒事吧?舒服一點了嗎?」聽到幸惠說話的聲音,忠廣似乎已經醒了。

  上村也走進和室,冷氣吹出的涼風令他精神一振。他歎口氣看著房間裏面,忠廣睡在鋪好的牀上。

  「沒事了嗎?」他問兒子。

  忠廣輕輕地點點頭,臉色看起來要比昨天好多了。

  「肚子餓不餓?阿姨做點東西給你吃吧?」坐在牀邊的幸惠問道。

  「我好渴。」忠廣說。

  「那我削蘋果給你吃,阿姨幫你買來了。」正當她說完要站起來時,「咦,這是甚麼啊?」她拿起了牀邊的素描簿。

  素描簿是上村為了讓常臥病在牀的忠廣不覺得無聊,買給他的,枕頭旁也總是放著顏色鉛筆。

  幸惠正在看的那一頁上畫著像是灰色的牆壁,中央有紅色的四方形物體。就擅長繪畫的忠廣來說,看不出來畫了甚麼。

  「這是甚麼呢?」幸惠又問了一次。

  忠廣搖著頭回答:「我不知道。」

  「為甚麼?這不是你畫的嗎?」

  「是我畫的,但是我不知道我畫了甚麼。」

  「甚麼意思?」幸惠又問了一次後,回頭望著上村。

  「剛剛我睡覺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浮起來了。」忠廣交互地看著上村和幸惠的臉繼續說道,「我往窗外一看,就看到這個了。好像到了很高的地方。」

  「你說甚麼?」

  上村從幸惠手上奪過素描簿,凝視著那幅畫,然後視線移到窗外。

  這個房間位在公寓的二樓,窗戶正對面只能看見半圓形的食品工廠大門而已。

  二

  知道發現屍體的情況後,草薙頓時失去前往現瑒的動力,當然同事們也是同樣的想法。每個人都一臉「犯人老兄,拜託你也有點常識吧?」的表情。

  現場位在杉並區一棟六樓大廈的一間房間內。這棟大廈是專門租給單身者的,除了最上面一層樓有兩房一廳的房間外,其餘都是套房或一房一廳的格局。發現屍體的是五○三號房,它的格局是打開大門後先是狹窄的走廊,然後走廊盡頭並排著廚房、餐廳與西式房間。

  死者倒在狹窄的走廊上,穿著黑色T恤、棉製迷你裙,似乎沒有化妝。她臉朝下趴著,頭則朝向玄關。看到這個狀況的一名搜查員認為死者可能是想抓住離去的男人,因而被殺害的。雖然這樣的推理沒甚麼了不起的,不過聽到這樣的說法,草薙確實也有相同的感覺。

  死者的身分立刻就確認出來了,從房間裏的手提包中找到的駕駛執照,照片和屍體是同一人,名叫長塚多惠子。警方也馬上確定她是這間房間的住戶。根據出生年月日,她應該在上個月剛滿二十八歲。

  最初發現不對勁的是住在隔壁的粉領族,她幾乎每天都會經過五○三號房前,昨晚她回家時,聞到了一股噁心的臭味。她知道五○三號房的房客是女性,所以認為這股臭味只是暫時的,便直接進了自己房間。但是到了隔天早上,也就是今天早上,臭味越來越濃。因此她在前往公司的途中,以手機聯絡管理大廈的不動產公司,告訴對方這件事。平時,這棟大廈沒有駐守的管理員。

  接到聯絡的不動產公司,下午派出負責管理大廈的人員前往。他在前往大廈之前,打了一通電話到五○三號房,然而長塚多惠子似乎不在家,電話轉為電話錄音。

  管理人推測長塚可能是因為某種原因長時間不在,這段期間生鮮垃圾腐壞了,這是夏天常有的事。因而他除了房間鑰匙之外,還準備了垃圾袋,這是他長久以來累積的經驗。

  結果,他根本不需要房東專用鑰匙和垃圾袋,因為五○三號房的門沒鎖,發出腐臭味的也不是生鮮垃圾。

  但多虧他戴上口罩才打開門,若是沒戴口罩可能會當場嘔吐,對之後的調查造成困擾。管理人員直到跑到安全梯之後,才把胃裏的東西吐出來。

  這種情況,縱使是對屍體司空見慣的搜查一課的刑警們,在調查現場時也非常痛苦。草薙盡量不靠近屍體,專注地調查裏面的房間;即使如此他還是一直聞到腐臭味,令他不時噁心想吐。

  屍體的脖子殘留著勒痕,除此之外身體沒任何外傷。室內在經過調查之後也沒有爭吵的痕跡。

  「凶手一定是男人。」戴著白手套,正在調查房裏垃圾堆的刑警說:「男人來這裏打算跟女人談分手,但女人不肯,拚命地求男人留下來。然而是男人對這樣的女人已經厭煩了,而且他也有老婆孩子,本來就只是為了玩玩才在一起的。女人這樣纏著他,只會讓他覺得麻煩。所以他對女人說:『煩死了,我跟妳已經玩完了。』這麼一來,女人也不只是光會哭而已。『哼!這麼想走,你就走吧,滾回你那個像鬼老太婆般的老婆身邊吧。不過你等著瞧,我會把你我之間的事,全部都跟你老婆和公司抖出來!』聽到女人這麼說,男人就慌了。『喂!等一下,拜託妳千萬別這麼做!』『我才不管,我說要抖出來就是要抖出來!』女人的歇斯底里達到極點,瀕臨瘋狂邊緣,一副隨時要打電話爆料的態勢。所以男人一時衝動就勒死女人了。反正應該就是這樣吧。」

  這位比草薙大一歲的刑警弓削,有著像這樣一口氣將心中想法講出來的習慣,這也是他們同事間的消遣之一。就連討厭無聊玩笑的上司間宮,也是一邊苦笑一邊聽著。

  然而,他說的話也不全然沒有意義,通常,若有獨居女性遭到殺害,大多先從死者的異性關係著手調查。草薙也是為了確認有無特定男性的存在,而開始翻閱死者的書信文件。

  草薙的手停了下來,他從信插中發現了一張名片,是保險公司外務員栗田信彥的名片。但最吸引草薙注意的是,名片空白處寫著「二十二日再來拜訪」的文字。

  「股長。」他呼叫間宮,出示了那張名片。

  矮胖的間宮用肥短的手指捏著名片。

  「嗯,保險外務員嗎?二十二日?」

  「死者不是在二十二日左右死的嗎?」草薙說道。今天是二十五日。

  「似乎有必要找他問問。」間宮說完後,將名片還給草薙。

  草薙和弓削一同拜訪栗田信彥的公司,是在發現屍體的隔天傍晚。他們之所以沒有立刻前往,是因為經過調查後發現栗田在名片所寫的二十二日,有相當重要的意義。

  首先在二十二日早上,被殺害的長塚多惠子和住在附近的妹妹曾在咖啡廳見面,商量要送退休的父親甚麼禮物。妹妹流著淚說道:「雖然是一筆多出來的開銷,但是我們姊妹還是討論得很高興。」

  當時姊妹兩人吃了水果豆沙涼粉,妹妹表示兩人都喜歡那個甜點,所以一定沒錯。

  驗屍時在長塚多惠子的胃中發現了可能是豆沙涼粉中的紅豆等材料。從消化狀況判斷,她的死亡時間應該是在與妹妹分開的下午一點起的三小時內,也就是推測犯罪時間是在二十二日下午一點到四點之間。

  長塚多惠子和妹妹在咖啡店分開之前,曾表示等一下會有人去找她。對方是否就是栗田信彥呢?

  此外,長塚多惠子的公司同事也說了一件讓刑警們覺得有趣的事。多惠子和栗田信彥是經由上司介紹相親認識的,但多惠子沒有和栗田交往的意思,所以相親沒成功。不過因為這個機緣,多惠子投保了栗田公司的保險,栗田似乎給了她很大的優惠。

  多惠子的同事推測,可能是栗田不想放棄多惠子,所以才想盡辦法和多惠子保持聯繫。

  栗田工作的營業所在九段下站旁邊。大門進去之後有一個櫃台,一名年輕的女性員工微笑地招呼他們。弓削沒有報上他們的身分,只說有事想找栗田商量。女性員工完全不疑有他,請他們稍待一下後就進去通知。

  數分鐘之後,一個西裝筆挺的小個子男人,滿臉營業式的笑臉出現了。三七分的髮型,似乎連眉毛也精心修整過,光滑的皮膚不知為何令草薙聯想到剛洗完澡的畫面。

  「呃,我是栗田。」栗田輪流看著草薙兩人說道。草薙沒有漏掉他那估量顧客斤兩的眼神。栗田雖然笑容滿面,但是明顯地警戒著兩人。

  弓削一邊笑著,一邊越過櫃台靠近栗田的臉說道:「我們是警察,有事想向你請教。」

  大概是天生膽小,栗田聽到這句話之後臉色慘白。

  三人走出營業所,來到附近的咖啡廳。一聽到弓削說出案子,栗田驚訝地全身一陣痙攣。他表示完全不知情,希望兩人能告訴他詳情。他雙眼充血的模樣,令草薙心想,如果這是演技的話,那他還真是厲害。

  「你最後一次見到長塚小姐是甚麼時候?」弓削問。

  「嗯……我記得是……」栗田拿出記事本,翻閱本子的手微微地顫抖著。

  「二十一日,星期五的傍晚。因為要辦汽車保險的更新手續。」

  「星期五的話,長塚小姐要上班吧?」

  「不,她說那天她休假。」

  栗田的話是事實。長塚多惠子工作的化妝品公司,在七月二十日的海洋紀念日上班,二十一日休息,這樣五、六、日就可以放連假。不過很可能栗田本來就知道這件事,不能因此就完全相信他。

  「真的是二十一日嗎?不是二十二日?」弓削再次確認。

  「二十一日沒錯。」栗田看著自己的記事本說道。

  「可以讓我看一下嗎?」

  「喔,好啊。」栗田將記事本遞給弓削。

  草薙從一旁看了之後,發現七月二十二日的欄位寫著長塚多惠子的名字,然後被劃掉訂正為二十一日。當草薙指出這點時,栗田不慌不忙地說道:

  「原本我打算二十二日去的,其實,最早是講好十五日。但我十五日去拜訪她時,她不在,所以我在她信箱中留下寫了二十二日再來的名片。後來,長塚小姐打電話給我,希望我二十一日去。」

  這話聽來沒有矛盾,不過如果預測會有刑警找上門來,事先準備好合理的說詞,也不是甚麼難事。

  「根據這個行程表,」弓削開口道,「二十二日早上你沒有事,請問你當時在哪裏?」

  「二十二日嗎?」栗田將手放在嘴邊稍微想了一下後說,「那天我去了狛江。」

  「狛江?」

  「嗯,其實是……」栗田頻頻摩擦臉頰,「在那前一天,我因為喝太多酒,非常不舒服。所以趁早上去客戶那邊的時候,把車停在多摩川附近休息了一陣子。」

  「休息了多久?」弓削問:「幾點到幾點呢?」

  「嗯,我記得大概是從中午過後睡了三個小時左右。不過,這件事情可以拜託你們保密嗎?」

  「好,當然沒問題。」弓削一邊說一邊看了草薙一眼。「很可疑。」他的表情這麼說著。

  「你那天開的是公司的車嗎?」草薙問。

  「不是,是我自己的。」

  「可以請教車種和顏色嗎?」

  「紅色的MINI COOPER……」

  「喔,真是時髦的車子。等一下麻煩你讓我們看一下。」

  「可以是可以……」栗田答道,黑色的雙瞳不安似地游移著。

  隔天,警方對栗田提出了自行到案的要求。這是因為警方從附近的居民那裏得到了重要的證言。

  那是一名在長塚多惠子居住的大廈斜對面經營大阪燒店的女性。她平日就對大廈住戶任意將車停在自己店面附近的路上,感到不滿。二十一日、二十二日兩天,她連續目擊到一部同樣的車停在路上。她原本想等車主出現時向對方抱怨,但就在她忙著生意時,車子不見了。

  當被問到是甚麼樣的車時,那個四十八歲的女性自信滿滿地回答:「我不知道那種車叫甚麼,不過那是台小車,形狀很像以前的老車。」

  調查人員讓她看了很多車子的照片,她毫不猶疑地選了MINI COOPER,而且還斬釘截鐵地確定是紅色的。

  警方對栗田進行反覆而且毫不放鬆的訊問,幾乎所有調查人員都認定他就是犯人,一定會在反覆的訊問中露餡的。

  但是栗田完全不承認犯行,雖然他被刑警們的攻擊整得都快哭了,卻仍舊矢口否認。自始至終都堅持自己對草薙和弓削所說的不在場證明。

  不得已,草薙他們只好前往狛江進行訪查。若是栗田真的將車停在河邊休息的話,一定會有目擊者才對。而如果出現了證人,就必須再重新檢視整個案子。

  「唉,反正是徒勞無功。」弓削這麼說道。

  這位前輩刑警的判斷是正確的,他們花了兩天時間走遍栗田所說的停車地區,沒有找到任何曾經看到MINI COOPER的人。那個地方隔著河和食品工廠遙遙相對,不論從哪個方向看都是死角。

  正當「栗田果然還是說謊,就是他幹的」的氣氛再次飄散在專案小組時,一封信寄到了專案小組所在的杉並警察署,寄信者是一名住在狛江的男性。

  信上的內容令專案小組陷入一片混亂、震驚無比。

  三

  湯川學在怎麼看都像是從學生餐廳偷出來的塑膠托盤上注入了清潔劑,然後將吸管前端放入,輕輕一吹,就出現了肥皂泡泡。

  接著,他從白衣口袋拿出了某種物體,形狀類似好幾枚金屬硬幣重疊的樣子。

  「這是釹磁鐵。」說完,湯川將磁鐵靠近肥皂泡。

  然後,肥皂泡在托盤上滑動後靠近磁鐵,湯川一移動磁鐵,泡泡同樣緊跟在後。

  「哇!」草薙發出驚訝聲。「這是怎麼回事?明明不是金屬,卻被磁鐵吸住。」

  「你覺得是怎麼回事?」湯川把磁鐵收回口袋後問道。這位物理學者像這樣捉弄理工白癡的好友,已經成為兩人相處時的慣例了。

  「反正你一定在清潔劑裏動手腳吧?放了金屬粉末之類的。」

  「如果混了金屬粉末,」湯川說,「大概就吹不出肥皂泡了。」

  「那麼,就是混了甚麼進去,難道有甚麼會跟著磁鐵的藥劑嗎?」

  「我甚麼都沒混,那只是普通的清潔劑。」

  「普通的清潔劑會跟著磁鐵嗎?」

  「理論上不可能,不過這個情況不同。」湯川一邊說一邊走近流理台,從洗碗槽拿出兩個馬克杯。草薙心想又是即溶咖啡,不覺一陣掃興。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別裝模作樣了,快告訴我。」

  「被磁鐵吸引住的,」湯川將咖啡粉放入馬克杯後,轉過頭說道,「不是清潔劑,而是其中的空氣。」

  「空氣?」

  「正確地說是空氣裏的氧氣。一般而言,氧氣的順磁性比較強。所謂的順磁性就是會被磁鐵吸引的特性。」

  「這樣啊……」草薙看著托盤中尚未破掉的泡泡。

  「人們先入為主的觀念實在令人傷腦筋。明知道肥皂泡中有空氣,只因為眼睛看不見,就忘記它的存在。以這種態度生活,如果能不漏看人生中的許多事情,還真是萬幸。」

  湯川把熱水瓶的熱水倒入馬克杯中,輕輕攪拌之後將其中一杯遞給草薙。

  「你似乎是在說我的人生總是漏東漏西的啊。」

  「嗯,不過這也是人性,沒甚麼不好。」湯川很美味似地啜了一口即溶咖啡。

  「然後,接下來呢?」

  「我說到哪裏了?」

  「你說到靈魂出竅。寄到專案小組的信上寫著,發生了小孩靈魂出竅的事。」

  「正是如此。」草薙也喝了咖啡。

  寄件人的名字是上村宏,開場白是關於發生在杉並的殺人事件,他有件事無論如何都必須告訴警方,於是提筆寫了這封信。說是提筆,其實是電腦打字。

  上村先是強調他本人和事件完全無關,然後寫了關於調查人員這幾天四處調查的紅色車子,自己兒子極為可能是重要的證人。

  簡單來說,他的兒子忠廣在七月二十二日的白天,好像看見附近河邊停著一部紅色MINI COOPER。信上甚至連時間是下午兩點,都寫得一清二楚。

  如果事情只到這裏為止,那的確是有用的情報,調查人員也會立刻前往問話。不過事情並沒那麼簡單。

  「但是,」信上這麼寫著,「我兒子並不是以一般的方法目擊到車子。他似乎是發燒臥牀時靈魂出竅,從稍微離開我們家的地方看到的。」

  當其中一名調查人員唸到這裏時,專案小組中的所有人無一不是一臉呆滯,接著有人驚喊、有人失笑,不久後轉變成忿忿地想:「我們這麼認真地聽他說話,而這一切只是惡作劇嗎?」

  可是信上也寫著令人無法漠視的事,那名少年靈魂出竅之後所畫的畫上,清楚地畫著紅色的MINI COOPER。除了信之外,上村也附上一張用立可拍相機拍下那張畫的照片。

  「由於那信上寫著電話號碼,所以我試著打了通電話,原本我猜想他會不會是頭腦有問題。可是這個叫上村的男人,就我和他在電話中交談的感覺,說得非常有條理。他先說他雖然誠心誠意地寫這封信,卻擔心會被誤解為惡劣的玩笑,所以很高興能接到我的電話。他講話口氣也很客氣,我對他印象還不差。」

  「你們兩人談了些甚麼?」湯川問。

  「首先是確認他真的寫了那封信,不過我真正的目的是要確認他是不是認真的。上村發誓說信上一切都是真的,要我相信他,口氣聽起來相當逼真。」

  「如果逼真就能解決所有事情,那你們的工作就會輕鬆多了,不是嗎?」湯川立刻諷刺地回應,嘴邊浮現意有所指的微笑。

  草薙生起氣來。

  「我當然不是相信他,只是告訴你關於上村的情報而已。」

  「『聽起來很有道理』,或是『看起來是認真的』之類的講法,根本都是沒用的情報。」湯川拿著馬克杯在椅子上坐下。「這種情況所需要的是證據。出事的那一天,有少年靈魂出竅的證據嗎?」

  「你這句話聽起來像『反正絕對沒有那種事』。」

  「科學家不論何時都不會目空一切,如果真有那種事情,就讓我開開眼界吧。我話先說在前面,只有那張畫根本就當不成證據。也有可能是他聽到你們在查訪後,再畫那張畫的。」

  草薙發出「哼」的一聲後,坐在附近的桌上。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哦,」湯川抬頭看著草薙的臉,「那麼,你是說有更具說服力的證據囉?」

  「算是吧。」草薙說。「上村兒子靈魂出竅的那天,他將那張奇怪的畫拿給認識的雜誌編輯看,希望對方可以刊登這件事。我剛剛忘記說了,上村的工作是自由作家。」

  「靈魂出竅的那一天是七月二十二日嗎?」

  「沒錯,就是長塚多惠子在杉並被殺的那一天。當然當時上村還不知道發生了這個案子,因此也無法預測那張畫具有重要的意義。」

  草薙好像看到了友人黑框眼鏡深處的眼睛,發出了些許光芒,令他覺得湯川似乎終於有點興趣了。

  「怎麼樣?」草薙說,「這是很像樣的證據吧?」

  湯川沒有回答,只是花了很長的時間,啜飲著馬克杯中一點都不好喝的咖啡,眼光一直望著窗外。

  「你去找那位伽利略老師商量。」股長間宮這麼建議。草薙有一位物理系副教授的好友,每當碰到不可思議的案件,那位副教授就會給予寶貴的建議,這件事在草薙隸屬的單位非常有名。

  事實上,專案小組對於該如何處理上村寄來的信相當頭大。雖然情報本身非常重要,但由於得到情報的方法大有問題,完全無法當成正式情報採用。但又沒人敢決定乾脆無視於它。

  上村的身分是自由作家,這也是令警方頭痛的原因之一。作為調查單位,他們一點也不想讓這個消息上報。

  「根據一個叫做雷恩.皮克奈特(Lynn Picknett)的人所寫的書,」湯川把馬克杯放到桌上,開始說道:「大約是十個或是二十個人當中,會有一個人體驗過靈魂出竅。身體往上飄浮,聽到他人的說話聲,看到完全陌生的遠方土地的景色。尤其是景色部份,在事後經過詳細調查之後,發現幾乎所有個案描述的細部都和當地狀況完全一致,這稱為遠距離透視。曾經有兩位英國學者做了遠距離透視的測試,他們得出了『某種形式的意識可以脫離肉體,獲得其他地方訊息』的結論。」

  說到這裏,湯川看著草薙微微一笑道:「這個少年的狀況或許也是這種情況吧。這麼一來,靈魂出竅也好,遠距離透視也好,都可以協助警方調查案件了。」

  「你居然說這種話?」草薙皺著眉頭,「別開玩笑了,若是照你說的這樣,我連報告都做不成。」

  「有甚麼關係?就照實寫啊。一定會令人耳目一新的。」

  「說的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草薙拚命抓頭。

  湯川低聲笑了起來。

  「你不要那麼生氣。我之所以提出那本書的內容,是因為在這世上,會說出那些不可思議現象的人,其實並不算少。不要被事情的特異性矇蔽了,只要注意客觀事實,就會得到不同的答案。」

  「你想說甚麼?」

  「聽了你的話之後,我先想到了兩個可能性。不過這是假設那個上村某人和他兒子兩邊都沒說謊。」湯川豎起兩根指頭,「首先,是偶然的一致。少年做了類似靈魂出竅的夢,醒來後畫了那幅畫,結果那幅畫湊巧與殺人案的嫌犯供詞一致。」

  「這是我們課長的說法。」

  草薙的話讓年輕的物理系副教授滿意地點頭。

  「我以前就說過,貴課長的思考方式真是有邏輯。」

  「他不過是有個頑固的腦袋而已。另一個可能性是?」

  「少年的錯覺。」湯川說,「少年實際上親眼看見了MINI COOPER,當然是他醒著的時候。但他並沒有特別記得,連曾經看過的事都忘了。但是當他因為發燒意識模糊之際,無意中想起了那個情景,於是把看見的時間和情境都弄錯了。」

  「你是說他誤以為是睡覺時靈魂跑出身體,看見了那個情景嗎?」

  「就是這樣。」湯川點頭。

  草薙雙手交叉在胸前沉吟著,的確有可能會出現那種錯覺。

  「要說夢的內容和嫌疑犯的供詞偶然一致,這可能性實在太低,更何況連車子是白色車頂,引擎蓋有白線都相符。在ROVER MINI 中也只有MINI COOPER有這個特徵。」

  「說不定少年很懂車子。」

  草薙搖頭否定了湯川的話。

  「根據上村表示,少年完全不懂車子。」

  「嗯……」

  「問題是第二個可能性。如果少年真的陷入那種錯覺的話,那他到底是何時看見MINI COOPER就是問題了。這關係到我們的偵查方向。」

  「要調查他何時看見,應該不是甚麼難事吧?」湯川說道,「只要比對少年的畫和實際的地形,就可以推測少年從哪裏看到MINI COOPER。然後再查出少年何時去了那個地方,不就好了。」

  「這樣啊。」草薙同意地點頭。

  「那請你加油了。有甚麼進展的話,麻煩再告訴我,謝啦。」

  「咦?你不一起來嗎?」

  「要調查我剛剛說的事,你一個人去辦就行了。」湯川皺起眉頭。

  「你剛剛也說了,這些假設是基於上村和他兒子沒說謊的大前提,也就是說,不能完全否定他們說謊的可能性吧。所以我想去現場調查的時候,順便去見上村父子。但是呢……」草薙起身,將手放在學者的肩上。「你認為我這個理工白癡有可能識破他們究竟有沒有說謊嗎?」

  聽到草薙這麼說,湯川露出受不了的表情。

  「我真想不到,你居然會因為這種事這麼驕傲。」然後拿起馬克杯,從椅子上站起來。

  四

  栗田信彥堅持自己七月二十二日下午人在狛江稍微靠近多摩川的地方。那裏有整修好的堤防,其中有一段可以把車開到河邊。他說,他就是將MINI COOPER停在那邊休息。

  「那個叫栗田的因為蹺班的關係,必須將車停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沒想到現在竟然成了自己的禍根。」站在眼前空無一物的河邊,湯川說道。

  「栗田不見得一定說了真話。」草薙反駁。

  「不過,就算他說謊也說得很好,不是嗎?因為真的有這個地方啊。」

  「說不定栗田已經在這裏睡過很多次午覺,所以被問到不在場證明時,立刻就說是這裏也不一定啊。」

  「這樣啊。」湯川點頭,直勾勾地盯著草薙的臉。

  「你說的沒錯,沒想到你也說得出這麼有邏輯的話呢。」

  「別把我當傻瓜,對刑警來講這種事是常識。」

  「那我真是太失禮了。對了,那棟建築物是甚麼?」說完後,湯川指著河川另一邊的黑色建築。

  「嗯……那個是……」草薙翻開本地地圖的放大圖。「食品公司的工廠。」

  「那個工廠的角度應該最容易看見停在這邊的車子吧。」

  「是啊。唉呀……」看著地圖的草薙發現了某件事。

  「怎麼了?」

  「我在找上村宏住的公寓,看樣子是在那間工廠的對面。」

  「對面?」湯川抬頭看著工廠。「那麼從公寓的窗戶就不可能看到這裏了。」

  「總之我們去看看吧。」草薙說道。

  草薙按下玄關的電鈴後,聽見屋內有人小跑步靠近的聲音。不一會兒,門鎖打開,露出一張曬得黝黑的男人臉孔。

  「嗯,您是剛剛打電話給我的……」

  「我是草薙。」說完後,他向對方點頭致意。

  「啊,你好,我是上村。等你很久了。」男人露出爽朗的笑臉說道。草薙心想,這是當上刑警以來,第一次這麼受歡迎。

  「你來的時間真剛好,今天早上電器行才來把冷氣修好。這個壞掉的話,我根本不能工作。」

  「來,請進、請進。」上村招呼草薙與湯川入內。餐桌上收拾得乾乾淨淨,是臨時趕著打掃的嗎?上村請兩人坐下後,從冰箱中取出麥茶。

  「請不用忙了。」草薙說道。

  「這個家只有男人,所以很抱歉這麼髒亂。尤其最近被工作追著跑,根本沒時間打掃。」上村不熟練地將裝著麥茶的玻璃杯放在兩人面前。

  「尊夫人呢?」

  「現在沒有,我離婚了,已經三年了。」上村毫不猶豫地回答。草薙若無其事地環顧室內,沒有任何裝飾品,而置物架之類的用品也都選用機能性高的產品。從放置著鐵櫃這點來看,與其說是餐廳不如說是辦公室。餐具架中的餐具也少得可憐。

  上村拉開隔壁房間的拉門,往裏面叫道︰「警察先生他們來了,你過來這邊一下。」

  裏面傳出聲音,一個穿著短褲的少年走出來。他不但瘦,臉色也不好。少年看著草薙兩人,點頭說了句「你們好」。

  上村向兩人介紹他叫忠廣。

  「那麼,可以麻煩你給我們看看那張畫嗎?」草薙說。

  「喔,好的。」上村進入另一間房間,拿出一本素描簿,放在草薙兩人面前。「就是這個。」

  「抱歉。」湯川伸手去拿。

  草薙從旁湊過去看,只見是和照片所拍的同一張畫。灰色的背景,前面畫著白色道路和紅色車子。車子是雙車廂型、白色車頂、輪胎很小,看來的確像MINI COOPER。

  「不能說不像那個堤防附近的景色,但是也不能就這麼斷定。」湯川自言自語道。「只是畫了紅色車子而已。」

  「他本人是想畫那個地方的。」上村似乎有點不滿地說著。

  「還是有必要詢問本人。」湯川對草薙說道。草薙想起了這個男人討厭和小孩說話。

  於是,草薙對低著頭坐在一旁的忠廣問道:「你畫的是哪個地方呢?」

  少年低著頭,說了句甚麼,但是因為聲音太小聽不清楚。

  「大聲一點,說清楚。」上村斥責道。

  「河的……對面。」少年答道。

  「河的對面?沒錯嗎?」

  草薙這麼一問後,少年輕輕地點頭。

  「這樣的話,是從這房間的哪個地方看到的?」草薙環顧四周。

  「應該是那邊。」湯川指著和室說道。

  「沒錯。請到這邊來。」上村站起。

  和室也是毫無情調的房間。只有電視和組合式家具,窗邊鋪著一組棉被和牀墊。

  上村打開窗戶,眼前出現那間食品公司的工廠。託它的福,完全看不到任何風景。

  「我想你們也知道,工廠的另一邊是河川。」上村說道,「我兒子說他看見了河川對面的景色。你們不是在查二十二日那天,那裏到底有沒有停著MINI COOPER嗎?」

  「你說的沒錯,但是要說從這裏可以看見那個堤防,實在有點……」

  「所以,不是從這裏看到的,因為這裏看不見。我兒子是從更高的地方看到的。」說完,上村看著忠廣說道,「把那時候的事跟警察先生說。」

  經父親這麼指示,忠廣小聲地開口了。他先從最近因為感冒一步也沒有走出家門,二十二日也從早上就一直在睡覺說起,接著開始敘述重要的情節。他說,睡覺時,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浮了起來,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空中,可以看見遠方的景色。

  「不知道他飄到多高的地方?」湯川在草薙耳邊小聲說,意思是要草薙問這件事。

  「你飄到多高的地方呢?到天花板嗎?」

  「嗯……」忠廣猶豫不定。

  「好好說清楚。」上村從旁說道:「若是真的,只要老實說出來就行了。你從窗戶飛出去了吧?」

  「咦?從窗戶?」草薙驚訝地看著少年,「真的嗎?」

  「嗯……」忠廣一邊搔著肚子附近一邊說道,「我身體輕飄飄地浮起來,然後我飄到窗戶外面去。一直飄到比外面的工廠還要高,就看見那條河。」

  「然後呢?」草薙問。

  「我一覺得好奇怪之後,就又往下降,進到房間裏來了。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在棉被裏睡覺了。因為素描簿就在旁邊,所以我就在上面畫了看到的景色。」

  「那時大約下午兩點左右。」上村插嘴:「絕對沒錯。因為剛好那時附近鄰居一位叫竹田的女性來這裏,我們一起看了那幅畫。你們也可以向她確認。」

  草薙點頭,從窗戶望向外面。這件事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但是少年的畫的確存在。

  「有必要向那家工廠確認。」湯川向著食品工廠說,「正面可以看到一扇大門吧?我想在搬運大型設備時應該會打開。最好調查一下七月二十二日下午,那扇大門有沒有打開比較好。」

  「打開的話又怎樣?」

  「剛剛我們已經從堤防那邊確認過了,工廠面對河川的那邊也有扇大門。也就是說,如果兩邊同時打開的話,就變成像隧道一樣,從這邊可以看到對面去。」

  「啊,原來如此。好,我會儘快確認。」草薙將它記在記事本上。

  「等一下。」上村以有些強烈的口吻說︰「難道你們是認為剛好那時候工廠大門打開,我兒子把從那裏看出去的景色,當成是靈魂出竅時看到的?」

  「這是一種可能。」

  上村搖頭否定湯川的話。

  「不可能。你聽好了,MINI COOPER停放的地方,比工廠還要低很多。就算工廠大門真的打開,從這個窗戶只能看見比堤防高很多的位置。如果你們懷疑這一點,看是要測量還是要怎樣都悉隨尊便。」上村大大地揮動雙手說著,明白地表現出他的煩躁。

  「沒錯,的確應該做個簡單的測量。」湯川乾脆地說。這個男人的特點就是即使對手變得情緒化,他也絕不會亂了自己陣腳。

  「請看這幅畫。車子的白色車頂畫得非常清楚,這不就證明了是從很高的地方畫的嗎?」

  湯川看著素描簿陷入沉默。草薙想,湯川的腦中此刻應該正在迅速地組織可以合理說明此一現象的幾個假設。他也祈禱湯川是這樣。

  此時,房間某處響起電話鈴聲。「抱歉。」上村說完後走出房間。

  「怎麼樣?湯川,」草薙壓低聲音說道,「可以解決嗎?」

  湯川沒有回答。相反地,他對縮在角落的忠廣問道︰「你以前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嗎?」

  討厭孩子的他,竟然主動地對孩子說話,可真是稀奇。忠廣輕輕地搖了搖頭之後,好像在害怕甚麼似地,追在爸爸後面出去了。

  「對,現在警方的人在我這邊,他們好像很關心這件事。……當然,只要肯給我欄位的話,要我寫多少都可以。我已經用日記形式整理好了。」上村的說話聲傳了過來。「關於杉並的情報,就要麻煩你們……是的,麻煩你了。然後可以拜託你介紹一些懂這些的人給我嗎?像是超自然現象研究者之類的,總之就是這方面的專家。……啊啊,那正好,一切拜託了。……好……好,我知道了。」

  上村結束通話回到原處,草薙覺得他的表情高興得快哼起歌來了。

  「你要將這件事寫出來嗎?」他問道。

  「文章會登在和我有工作往來的雜誌上。」上村說道,「啊,對了。你們去問那本雜誌的編輯就知道了,我是在警察調查杉並的事件前就把畫拿給他看了。」

  「先不說這個,上村先生,可以請你慢一點再公開這件事嗎?」

  「喔,為甚麼呢?」

  「你問我為甚麼……」

  「反正警方根本不把我兒子的話當成偵查的參考,不是嗎?你們之所以來這邊,不也只是為了確認忠廣是不是有甚麼錯覺嗎?這樣的話,我在哪裏寫甚麼又有甚麼關係呢?還是你們要認真看待我兒子的證言?那樣的話,我可以再考慮一下。」

  「不,這我不能決定,必須和我上司商量。」

  「就算商量也一樣,我早就知道結果了。」上村用力關上窗戶,輪流看著草薙和湯川的臉。

  「還有甚麼問題嗎?如果你們是站在相信我兒子說的話的立場,我會知無不言。但是,如果你們認為我們是騙人的話,請立刻回去。」他臉上雖然浮現笑容,眼中卻隱含挑戰的光芒。

  「你剛剛說當時有一位女性在一起,沒錯吧?」湯川說道,「我記得是叫竹田,可以請你告訴我她的聯絡方法嗎?」

  「當然可以。她就住在附近,你們可以現在就去找她,盡量問她吧。」說完,上村從一旁的架上拿來便條紙和原子筆,畫起簡要的地圖。

  「真傷腦筋,完全敗給他了。」出了上村的房間後,草薙一臉不滿地說。

  「別在意。那男人本來就知道警方不會認真看待這件事,他之所以還要寫信,只是要顯示出警察也在注意這件事而已。這樣對他寫靈魂出竅的報導也有錦上添花的作用。」湯川冷冷地說道。

  「你是說我被利用了嗎?」

  「老實說,就是這樣。」

  聽到湯川這麼說,草薙心情低落地走著。

  「哪……真的有靈魂出竅這種事嗎?」

  「不知道。在資料沒有收集完全之前,我是不做結論的。」

  「資料已經收集完全了啊。從上村父子的房間看不到停著MINI COOPER的地方,而且上村忠廣最近也沒有踏出房門一步。」

  「我們必須先確定那些資料到底正不正確。」湯川停下腳步,然後用右手拇指比了比旁邊。

  他比的是食品工廠。工廠周圍被圍牆擋住了,不過可以看到有一輛卡車,從看似出入口的地方開出來。

  「我們不是已經知道,就算大門開著,從那個房間也看不到堤防嗎?」

  聽草薙這麼一說,湯川輕輕地歎了口氣。

  「所以就不需要整理情報了嗎?」

  「知道了啦,我去調查總行了吧?」草薙舉步走向出入口。

  他來到一間看似警衛室的房間,報出了身分,表明希望可以見到工廠負責人。一個年事已高的警衛,慌張地打了通電話之後,問道︰「請問有甚麼事?」

  「某件案件的調查,」草薙答道,「殺人案。」

  大概是殺人這個字眼奏效,警衛剛剛還微彎的背脊,一下子伸得挺直。

  他們在警衛室等了一陣子之後,一名五十歲左右的胖男人現身,他自我介紹是廠長,姓中上。他頭上灰帽子的邊緣,有汗水滲出的痕跡。

  草薙問他,七月二十二日那天工廠大門有沒有全部打開。

  面對這個疑問,中上皺起眉頭問道︰「為甚麼要問這種事?這和殺人案有關嗎?」

  「這是調查機密,怎麼樣?到底有沒有打開?」

  中上沒有立刻回答,他的表情顯示他正在思考刑警真正的意圖。不久後他回答︰

  「沒有,沒打開。」

  「真的嗎?」

  「是的,雖然外面的大門都開著,但是裏面的大門除了搬運特殊的生產機器,平常不會打開。」中上的口氣非常沉著。

  「是嗎?這麼忙的時候還打擾你,很抱歉。」草薙也向警衛道謝後離開了。

  走出門一看,不見湯川的蹤影。草薙沿著圍牆走了幾步之後,發現物理學者正在翻垃圾堆。正確來說並不是垃圾堆,而是食品工廠廢棄物的丟棄場。

  「你在做甚麼?」草薙問他。

  「我發現有趣的東西了。」說完,湯川將手上的東西給草薙看。

  他手上拿的是運動鞋,但是不知道被甚麼東西切斷,後半部不見了。

  「這個哪裏有趣了?被切掉的地方嗎?」草薙問。

  「你仔細看,這不是被切斷的,也不是被硬扯下來的。是相當有意思的斷面。」湯川撿起掉在一旁的塑膠袋,放入那隻壞掉的運動鞋。

  「我們可不是為了你的研究才來這裏的。」說完後,草薙向前走去。接下來還必須去見竹田幸惠。

  竹田幸惠在自己家開設麵包店,店面雖然小,但只要一走到附近,就會被香味吸引進去。幸惠和小她兩歲的妹妹一起製作與販賣。據說,她的丈夫在五年前因意外去世了。

  「那天的事我記得很清楚。不過,看到畫的時候,我並沒有那麼驚訝。雖然上村先生很興奮,但我想大概是忠廣睡糊塗了。而且那張畫也沒有畫得很好。」

  「可是,」幸惠繼續往下說,「到了隔週,有刑警來店裏問了奇怪的事情。」對方問她二十二日在堤防附近,有沒有看見紅色的小車。車種是MINI COOPER,車頂是白色的。幸惠回答不知道,但同時想起了某件事,就是忠廣畫的那幅畫,那上面畫的不正是紅色的車嗎?她把那件事告訴了上村宏。

  她說到這裏,草薙就知道事情的經過了。對想要炒作兒子靈魂出竅的上村來說,這正是絕佳的機會,因此他才會想到寫那封信吧。

  「請問你,刑警先生,真的有靈魂從身體裏跑出去這種事嗎?」談話結束後,幸惠問道。

  「嗯,這個嘛……」草薙不知該如何回答,便看了湯川一眼。但是湯川似乎沒有在聽,只是隨意地瀏覽著陳列在店頭的麵包。

  「我是不知道到底有沒有那種事情,但我實在不喜歡上村先生對這件事那麼起勁的樣子。因為這種事變得出名,又怎麼樣呢?」幸惠有點沉重地說道。

  草薙心想,她對上村有好感嗎?就兩人的年齡來看說不定很適合。

  這時,湯川從旁邊說道:「對不起,請給我一個咖哩麵包。」

  五

  從發現屍體的那天已經過了十天,栗田信彥依然否認犯案。而警方對於遲遲無法找到證據將他逼入絕境,也很苦惱。

  而且,反而出現了好幾樣對栗田有利的證據,其中一個就是遺留在被殺的長塚多惠子房裏的男人痕跡。

  鑑識人員從浴室的排水口,發現了某個特定男性的毛髮。同時也在房間的地毯、廁所的擦腳布發現了相同的毛髮。此外,抽屜裏有一個紙袋裝著安全剃刀、刮鬍膏,甚至是保險套。

  從毛髮檢測出來的血型是A型,而栗田卻是O型。

  當然,並不是說長塚多惠子有交往中的男友,就減低了栗田的嫌疑。反過來說,栗田一旦知道她有情人,也可能因嫉妒憤而行兇。

  然而,對於完全無法得知男人身分這點,警方一直無法釋懷。也就是說,多惠子向周遭的親友們隱瞞她和那個男人的關係。而那個男人也因為某種原因,就算情人被殺,也無法出面。

  「絕對是外遇。對方是有老婆的男人。」弓削刑警又這樣大聲主張,這次沒有人對他的意見提出反駁。

  警方若無其事、鉅細靡遺地調查了長塚多惠子周邊的人際關係,還特別針對公司中的男性同事進行徹底調查。甚至還偷偷調查他們的毛髮,但是沒有人和多惠子房間中的採樣一致。

  正當專案小組幾乎束手無策的同時,又發生了對他們而言極為不愉快的事。某週刊刊載了上村忠廣靈魂出竅的新聞,執筆者不用說當然是上村宏。

  「真是傷腦筋啊……」間宮看著週刊發出呻吟。這時草薙正在專案小組所在的杉並署會議室裏,整理報告書。「當警察這麼久,第一次碰到這種事。」

  「看了這本雜誌的市民,大概也會不滿地打電話來這裏,責罵警方為甚麼不採信少年重要的證言?」弓削端著從自動販賣機買來的咖啡,苦笑著說。

  「真是傷腦筋。」間宮皺起了眉頭。「課長又會生氣了。」

  那個理性至上的課長現在正在別的房間開會。

  一名年輕刑警走進來報告上村父子上電視了。因此弓削打開一旁的電視,八卦節目裏出現上村宏和忠廣的身影。

  「根據我的調查,所謂的靈魂出竅,常常會在受到外傷時發生。」上村宏說著:「例如頭部遭到毆打。曾有體驗者表示,會覺得身體突然一下子浮了起來。」

  「那應該是因為被打,所以頭腦錯亂吧?」間宮喃喃自語道。

  上村繼續說︰「此外,瀕死體驗者幾乎毫無例外地都有靈魂出竅的經驗。也可以說是為了脫離肉體的疼痛,暫時只有意識脫離了身體。忠廣的情況大概就是為了逃離高熱帶來的痛苦,而發生了這次的奇蹟吧。」

  「那麼,上村先生認為忠廣小朋友的體驗是靈魂出竅沒錯囉?」主持人問道。

  「或者該說是只能這麼認為。如果這個領域的研究能夠再進步一點的話,就不會發生警方不肯採信這個難得的寶貴證言的蠢事了吧?」說完後,上村直直地盯著攝影機鏡頭。

  弓削苦笑地關掉電視,「他說得還真高興哪。」

  「草薙,伽利略老師那邊如何了?知道甚麼了嗎?」間宮問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想他應該會想辦法吧。」

  「甚麼啊,真是不可靠。」間宮搔著頭。

  這時,有兩名刑警回來了,兩人都滿身大汗。

  「辛苦了,有甚麼新發現嗎?」間宮問。

  「關於MINI COOPER的事……」其中一名刑警回答。

  「又是MINI COOPER嗎?」間宮滿臉厭煩地轉向草薙他們,「又怎麼了?」

  「住在長塚多惠子大廈附近的男人,看見了紅色的MINI COOPER停在路上。只是遺憾的是,他不記得到底是二十一日還是二十二日。」

  「如果不記得,不就一點用也沒有?」

  「但他記得一件事,有一個奇怪的男人在窺看那輛MINI COOPER,明明是夏天,那個身材瘦長的中年男人卻還穿著全套西裝。」

  「嗯……」

  「從外表來看,不像是栗田。」草薙說,「那會是誰呢?」

  「說不定只是一般的車子愛好者吧。」這是弓削的意見。

  「目擊者說看起來不像。」前往查訪的刑警回答道︰「他看起來好像是在確定車主是甚麼人。」

  「那麼應該是西裝男子認識的人之中,有人有同樣的車吧。畢竟不大可能剛好有認識栗田和知道他的車的人,剛好經過那邊。」

  所有人一起思考著弓削的話,他的意見聽起來相當有道理。

  「等一下,」間宮開口,「如果那個西裝男子不是剛好經過那邊的話呢?」

  「甚麼意思?」弓削問道。

  「我的意思是,若是那個男人打算要去長塚多惠子家,但是去到附近一看,發現有一部見過的車停在路上。如果是栗田信彥的車,就表示栗田應該在多惠子的房裏。這樣一來自己就不能去了,所以才確認一下……」

  「請等一下。」草薙插嘴道,「這樣的話,就表示那個男人和長塚多惠子及栗田信彥都很熟了。」

  「是的,沒有這種人嗎?」

  全部的人都默默地彼此互看,不久弓削喃喃地說道︰

  「是誰介紹那兩個人相親的……?」

  幾秒鐘後,全部的人幾乎同時起身行動。

  「原來如此,所以就逮捕了被害者的前上司嗎?」聽完草薙的話,湯川點著頭說。

  「那個叫吉岡的男人三年前辭掉了工作,他和長塚多惠子在那之前就有關係了。雖然我們曾推測多惠子跟人有外遇關係,但是沒有著手調查離職的人,這是我們的疏忽。吉岡和栗田則是透過保險變熟的。」草薙說完後,喝光了咖啡。只要破案了,即使是即溶咖啡都覺得好喝。吉岡在被刑警追問之後,很乾脆地承認犯案了。

  「這麼說,吉岡這個人把自己的情婦介紹給栗田囉?」

  「沒錯。」

  「真是的,」湯川搖頭,「男人與女人之間的關係,真是難以理解。」

  「吉岡是為了想和多惠子斷絕關係,才這麼做的,可是多惠子完全不想分手。她之所以蠻不在乎地去相親,大概是要藉此展現自己的感情不變吧。最近她開始暗示要將兩人的關係告訴吉岡的太太,這令他非常不安。」

  吉岡辭掉工作之後,妻子成了岳父母留下的租賃公司的重要幹部,如果讓妻子知道自己和多惠子的關係,那他一切都完了。

  吉岡是在二十一日,為了說服多惠子而前往她住的大廈,但是看到栗田的MINI COOPER後,決定隔天再來。然後隔天他先打了電話,才去多惠子房間,請求她和自己分手。

  但是她不肯,甚至還說立刻要打電話給他太太。

  「之後就是常有的事,等他清醒過來時,已經掐死她了。由於這並不是一起計劃性的犯罪,所以我想可以相信。」

  「那麼,二十二日那天有MINI COOPER停在路上又是怎麼回事?那不是栗田的車嗎?」

  被湯川這麼一問,草薙一臉苦澀。

  「關於那一點,實在令人失望。二十一日停的是栗田的MINI COOPER沒錯,但是二十二日停在同樣地方的是吉岡的車子,所以是大阪燒的老闆娘弄錯了。吉岡的車的確是紅色的,但車種是BMW。為甚麼會把它認成MINI COOPER呢?我完全無法理解。」

  「人類的記憶就是這麼回事,人就是那種會產生錯覺的動物,所以才一天到晚有怪力亂神的事。」

  「聽你這麼說,表示你已經解決那件事了吧。我今天就是要來問你這個的。」草薙伸出食指指著湯川。

  「既然已經破案,就不用管那件事了吧?」

  「不行,在那之後還是有不少人來問一些怪問題,讓人傷透腦筋。搜查一課的人也一直叫我去拜託『伽利略』想辦法,煩死我了。」

  「伽利略?」

  「拜託你了,幫幫我吧。這一定難不倒你的,對吧?」草薙從椅子上站起,揮著拳頭。

  湯川坐在椅子上,大大地伸了個懶腰。

  「你可以幫我調查一件事嗎?」他說道。

  「調查?甚麼事?」

  湯川從白衣口袋取出了某樣物品,仔細一看,原來是前些日子撿到的運動鞋殘骸。

  「我希望你幫我確認這個重要樣品的證言是否屬實。」

  「呃……」草薙將它拿在手中,不解地歪著頭。

  這天晚上,草薙打電話到湯川房裏。

  「果真就如你所說。我逼問了那家食品公司的廠長,他終於承認那天大門是全開的。」

  「我就知道。」湯川說,「而且也發生了意外,對吧。」

  「沒錯。他一聽說我們知道意外的事,覺得大概瞞不下去了,於是全盤托出了。他希望我能幫他隱瞞,但是我說不行,我會聯絡適當的單位。」

  「那家公司也真倒楣,要是沒有出現靈魂出竅的騷動的話,就可以順利在公司內部將這件意外處理掉了。」

  「我就是不懂這一點,那間工廠的意外到底和靈魂出竅有甚麼關係?我想破了頭也想不出所以然來。」草薙這麼說,但他根本甚麼都沒想。就算想要思考,也沒有任何背景知識。

  短暫的沉默之後,湯川開口。

  「那麼我就說明原因吧,不過我需要觀眾。」

  「觀眾?」

  「是的,請你一定要帶他們來。」湯川說。

  六

  破案後第三天,草薙坐在計程車的助手席上,前往帝都大學。後座坐著上村父子。

  「真的一個小時就結束了吧。今天有雜誌的採訪,四點前我們一定要趕到新宿。」上村宏毫不掩飾他的不滿。有人突然闖進家裏,強逼自己坐上計程車,會不高興也是當然的。

  「我想應該很快就結束了。在我們抵達之前就會準備妥善的。」

  「我不知道你們想做甚麼實驗,但我不可能改變我的想法。總之,那天忠廣的確看到了不可能看到的東西。何況,那個受到懷疑的人,最後不是證實他是清白的了嗎?」

  「你說的沒錯。不過我們之所以得到那個人是清白的結論,是因為找到了真正的犯人,不是因為他的不在場證明獲得證實。」

  「都一樣。既然那個人是清白的,就代表他主張的不在場證明沒問題。也就是說,那天那個地方的確停著紅色MINI COOPER。然後忠廣看見了,從絕對不可能看到的地方看到了。」

  「所以我們接下來才要實驗,究竟有沒有可能發生那種事。」

  聽到草薙這麼說,上村宏不屑地悶哼一聲。

  「我想最後一定是你們丟臉。我先說了,如果實驗失敗的話,我會寫成報導的。請你們要有所覺悟。」

  「那當然。」草薙轉向後面親切地一笑之後,將臉轉向前方,但內心卻很害怕。他完全不知道湯川究竟有甚麼打算。

  抵達大學後,他帶著上村父子走向理工學院的物理系第十三研究室。

  他敲了敲房間的門,聽見有人說「請進」,便打開門來。

  「來得正好,我剛準備好。」身穿白衣的湯川站在實驗桌旁說。

  「我把他們兩人帶來了。」草薙說完後,看到流理台邊的人是竹田幸惠,不禁大吃一驚。

  「竹田太太,妳為甚麼會在這裏?」上村問道。

  「我接到湯川老師的電話,希望我幫他做個實驗。因為我也有興趣,所以便決定來幫忙了。」

  「你居然知道她的電話啊。」草薙問湯川。

  「不難啊。我買咖喱麵包的袋子上就印了她們的電話。」

  「啊……」這麼簡單的答案,讓草薙頓時洩了氣。不過,他馬上察覺到,當時這男人之所以買咖喱麵包,是因為他已經預測到今天的狀況了。

  「我不知道你們想做甚麼,不過請趕快開始吧,我們可是很忙的。」上村輪流看著草薙和湯川的臉說道。

  「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的。對了,一根菸的時間就結束了。請問你有帶菸嗎?」湯川問上村。

  「我是有帶,可以抽嗎?」

  「平常是禁菸,不過今天是特殊狀況。但是請你在這裏抽。」湯川在實驗桌上放著玻璃製的煙灰缸。

  「那麼抱歉了。」上村從上衣口袋取出香菸,把一根叼在嘴裏點上火。

  「我也可以抽嗎?」草薙也拿出菸盒問道。

  湯川有點不高興地撇著嘴,最後還是輕輕地點點頭。草薙道了聲謝之後,點燃香菸。

  「這是甚麼?」上村指著並排在實驗桌上的兩個水槽問道。那是兩個五十公分左右的立體水槽,各自裝了七分滿的水。

  「不要碰。現在水中正保持著非常微妙的狀態,如果搖動的話,會破壞平衡。」

  聽湯川的話,原本要伸手去碰水槽中的水的草薙,急忙縮回手。

  「你要用這水來做甚麼?」上村又問了一次。

  湯川從白衣口袋取出某件物品,那是在開會時用來指示幻燈片位置的雷射筆。

  「上村先生,你曾經說過就算那間食品工廠的大門全開,因為角度的關係,從你家的窗戶不可能看到堤防,對吧?」

  「沒錯,我的確這麼說過。」上村回答,露出了挑釁的眼神。

  「我也確認過那裏的地形,的確就算工廠大門全開,也不可能以直線連結你家和MINI COOPER的停放位置。所謂無法以直線連結的意思,通常就是指無法一眼就看到。原因是因為光線是直線進行的。」說完後,湯川打開雷射筆的電源。

  「竹田太太,麻煩妳關掉房裏的燈。」

  幸惠回答一聲「好」之後,關掉了牆上的開關。由於已經拉上窗簾,室內一下子變暗了,可以清楚看見雷射筆發出的光筆直地向前射出。

  這下子,草薙就瞭解湯川答應他們抽菸的原因。以前湯川曾經告訴他,空中有煙塵時,比較容易看清楚雷射光。

  「但是,」湯川把雷射光指向上村的胸口:「如果光線彎曲的話,會怎麼樣呢?可能就會看到原本看不到的東西了,不是嗎?」

  「光線彎曲?」說完後,上村恍然大悟地說:「你是說鏡子嗎?是啊,如果有鏡子的話,就可能因為反射看到東西了。不過鏡子到底在甚麼地方?而且還是那麼大的鏡子。」

  上村才說到一半,湯川便開始搖頭。

  「沒人在說鏡子的事。總之請你不要說話,仔細看吧。準備好了嗎?這兩個水槽中,左邊的水槽裝的是普通的水。我現在要試著讓雷射光通過。」說完後,湯川緩緩地將雷射筆指向左邊的水槽。忠廣發出了「啊」的一聲,身材矮小的他,剛好就在水槽旁看著水槽裏面。

  雷射光稍稍在水槽側面往上折射後,便筆直地在水中前進。

  「說句題外話,我在水裏混了一點牛奶,這樣會比較容易看雷射光。」湯川說。

  「光線轉彎了耶。」忠廣抬頭看著父親。

  上村「呼」地吐了口氣。

  「不是反射的話,那就是折射囉?光線在進入水中會產生折射,這在小學自然課就教過了。可是,現場哪裏有巨大的水槽?」

  「你真的很性急耶。」湯川一臉厭煩地說:「這時候不需要考慮光線進入水槽時產生折射的問題。我希望你注意的是,當光線進入水中之後,就筆直往前進的狀況。」

  「這一點我已經確認了,的確是筆直地往前進。」

  「那麼,接下來我再試著讓光線通過另一個水槽。」湯川將雷射筆指向右邊的水槽。

  這次是草薙先發出「喔」的一聲,接著忠廣和幸惠也都發出驚訝的聲音。上村則是睜大眼睛,沉默不語。

  進入水槽的光線沒有直線前進,而是向下畫出了一個平緩的曲線。那的確是只能用「彎曲」二字才能形容的情景。

  「這是怎麼回事?」草薙問。

  「當然是我在水裏動了手腳。」湯川解釋:「其實這裏面是糖水,而且上面濃度較淡,越下面越濃。光線從濃度較淡的地方進入較濃的地方時,會產生折射。而且濃度越濃折射率越大。所以光線越斜斜地朝下前進,彎曲的幅度就更大。」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草薙湊近水槽說:「我第一次看到這種事情。」

  「你或許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情況,不過應該知道和這個情況原理相同的自然現象。」

  「呃,是嗎?是甚麼?」

  「在那之前,」湯川走到牆邊,把燈打開。「可以先向上村先生說明那件意外嗎?」

  「好,我知道了。」

  「意外?」上村露出茫然的表情,「甚麼意外?」

  「那天,在你家後面的食品工廠,發生了一點意外。」草薙開始說道,「那間工廠為了冷凍食品,使用了大量液態氮,但是聽說那天裝液態氮的桶子壞掉了。液態氮流了出來,工廠內一部份的地板就被急速冷凍了。」

  「這就是那個意外造成的樣本。」湯川展示被切成一半的運動鞋給眾人看。

  「可能是急速冷凍之後,因為甚麼衝擊而被切斷了吧。之後再次融化之後,就變成這樣了。」

  看到壞掉的運動鞋,上村似乎也大受衝擊。

  「居然有這種事。但是,那和剛剛的實驗又有甚麼關係呢?」

  那也是草薙想知道的,他看著湯川。

  「工廠的人對液態氮流出大感驚慌,立刻想到必須換氣,因此打開了大門。這麼一來結果如何呢?當然夏天的熱空氣就流進了工廠裏,那一瞬間工廠裏的下半部是冰冷的氮氣,上面都是熱空氣,出現了密度極為不同的氣體層。」湯川指著剛剛裝著糖水的水槽。

  「雖然液體和氣體有別,但是當時工廠裏的狀況,可以說和這個水槽相同。」

  「也就是說,如果當時讓雷射光通過的話,就會像剛剛那樣彎曲嗎?」

  「就會變成那樣。」湯川對著草薙點點頭。

  「變成那樣之後……又會怎樣?」

  「當然,如果透過工廠看向對面,就會看不見原本位置的景象,而是看到更低地方的景象。所以,那個時候才會看見平常絕對看不到的堤防。」

  「居然有這樣的事啊……不,原理我是懂了,可是……」草薙低語道。雖然腦袋已經理解了,卻無法想像出畫面。

  「我剛剛也說過了,你應該知道相同原理的自然現象。」湯川說道,「就是海市蜃樓。」

  啊啊,草薙頷首。在一旁聽著的竹田幸惠也理解地點頭。

  「不對,才不是甚麼海市蜃樓。」上村像是要切斷甚麼似地右手往下揮。

  「竹田太太也看見了吧?那時候工廠的大門不是關著的嗎?」

  「我問過工廠了,大門打開的時間非常短。」草薙說。

  「不、不對!喂!忠廣,跟他們說清楚!你是浮在半空中,然後看到了那個景象,對吧?」

  然而,少年並沒有點頭同意父親的話。

  「我沒有浮在半空中。」他一邊哭一邊說:「我只是覺得身體輕飄飄而已,可是爸爸卻要我說我浮在半空中……」

  「忠廣!」上村歇斯底里地大喊。

  這時,湯川走近忠廣,然後在他面前蹲下。

  「你老實告訴我們,你是怎麼看到那個景象的?不是因為工廠大門打開,才看到對面的吧?」

  被這麼一問,忠廣思考了一會兒後,十分困擾地說:

  「不知道,說不定是那樣。我那時候頭昏昏的,搞不清楚。」

  「是嗎?」湯川把手放在少年頭上,「既然是這樣的話,就沒辦法了。」

  「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是海市蜃樓,」上村說:「一切都是推斷而已。」

  「沒錯。不過也沒有他靈魂出竅的證據。」

  對於湯川的反駁,上村一時語塞。此時,竹田幸惠開口:「上村先生,別再這樣了。我其實全都知道。」

  「都知道……知道甚麼?」

  「你在忠廣的畫上加工的事。我看到週刊上登的照片時,嚇了一跳。因為忠廣一開始畫的畫,沒有那麼清楚。根本看不出來是紅色的車,也沒有白色的車頂,連輪胎也沒有。全部都是你事後加上去的吧?」

  她的指謫似乎全是事實,只見上村苦悶地歪著一張臉。

  「那個是……為了讓人好懂,我才這麼做的。」

  「你在說甚麼?那就是作假啊,居然還逼忠廣配合你……」幸惠瞪著上村。

  可能是無法反駁,上村只能咬著嘴唇。不久後,他似乎決定了甚麼似地牽起忠廣的手。

  「謝謝你讓我看這麼有趣的實驗。不過因為沒有決定性的證據,我只能把它當作參考。我接下來還有行程,就此告辭了。」

  「上村先生……」

  幸惠出聲叫他,但他卻無視於她,帶著兒子走出房間。

  留在房間內的三人一時默默地聽著遠去的腳步聲。

  「妳不去追他們嗎?」草薙問幸惠。

  「但是……」

  「去追吧。」湯川說道,「為了那個孩子好。」

  幸惠豁然開朗地抬起頭,向兩人道謝後,很快地走了出去。

  草薙和湯川互望一眼後,「呼」地吐了好大一口氣。

  「你還是可以和小孩子好好講話嘛。」草薙說。

  不料湯川捲起白衣的袖子,只見手腕部份出現了紅斑。

  「這是甚麼?」草薙問。

  「蕁麻疹。」湯川答道。

  「甚麼!?」

  「因為做了不習慣的事啊。」說完後,湯川刷地拉開窗簾。

  《偵探伽利略/破案天才伽利略/ガリレオ》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