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除夕夜,舉國歡慶,即便是最窮苦的人家,也要努力收拾出一桌好菜。不管是魚還是餃子,是湯圓還是年糕,處處討個綵頭,預示著來年的日子蒸蒸日上,紅紅火火。
相比之下,皇宮的除夕宴更為講究。
其他的不提,光是皇帝御宴桌上擺的冷膳、熱膳以及群膳就有四十品,加上之後擺上的酒膳、茶膳各二十品,以及餃子、湯、粥、小菜、蜜餞食品等一百零八品,可謂是美味佳餚,山珍海味,應有盡有。
然而,即使是如此的饕餮盛宴,今夜的氣氛卻依然不好。因為,此時此刻的所有人,都將注意力放在了門口。
一路粗暴地拖曳,猩紅的鮮血便沁出了衣物,最終染在了那花色繁複的地毯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鮮紅的血跡。血跡從門口,一路蜿蜒到殿中央,瞧得眾人紛紛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刑關看到這裡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此人一看便受了重刑,軟綿綿如死了一般被人拖拉至此,就算開口說話,說的也未必是真話吧?然而只是片刻之後,刑關便再也沒有心思考慮這些問題了。
孔武有力的侍衛將那人丟在地上,然後一腳踹翻了身,終於將那人的面貌暴露在了眾人的目光之下。
瓊鼻鳳目,劍眉斜飛入鬢,即使滿面污血,也絲毫擋不住那張精雕細琢的絕色容顏。
這個男人,竟然是——蘇!幕!遮!
刑關大驚失色,幾乎一瞬間便彈跳而起,眼見著就要沖上前去,卻被一雙手死死按住!
「坐著,不要搗亂!」
刑關滿臉不可置信,看著眼前父親那近乎冷酷的神色,咬牙切齒道,「你看清楚沒有,是他!」
事實上,刑關很想大聲吼一句,你瞎了嗎?那是蘇幕遮,武後的兒子,你的少主!你怎麼能……
何守正卻只是搖頭,一雙手使了十成功力,一寸一寸地將刑關按回原位,耳語厲色道,「你我只要待在該在的位置,一切事宜,娘娘自有安排。若是你魯莽行動亂了娘娘計畫,為父可以立即將你敲暈帶走。」
刑關聽到此處驀地睜大了雙眼,不可思議地張著嘴,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僵硬地轉過頭,去看那端坐在上方的皇后娘娘。不知是不是由於距離太遠,他根本就看不清武後的表情。他只能看到,那位母親完美高貴,高高在上,如同俯瞰眾生的神祇,從來不動聲色。
榮氏卻早已開始哭訴,語聲尖利,陳詞悲憤。總結下來,無非是痛斥蘇幕遮收買官吏,不折手段,謀害忠良等等等等。說了半天,眾人也算是看出來了。這蘇幕遮,與其說是罪惡滿盈,倒不如說是屈打成招。
因為,很顯然,榮氏控訴的所有都沒有物證人證。她幾乎是一股腦兒地將所有髒水往蘇幕遮身上潑,而最終的陳詞卻更簡單,那就是——不信你問他,他自己都招了!
可是,蘇幕遮早已昏迷,別說招供,眾人都懷疑他是不是早就斷氣身亡了。唉,好歹也是天下聞名的蘇公子。曾經束髮之年,便以一己之力智退姜國三千玄甲騎兵,就連當時還是七皇子的太子軒轅徹,也曾三顧茅廬,只為求得他的相助。世事難料啊,沒想到幾個年頭一過,曾經的翩翩佳公子成了死刑犯,如今生死不知。
就在眾人議論紛紛之時,一直沉默不語的李太后說話了。
「皇后,底下此人,你可認得?」
轟!
話音一落,滿室寂靜,緊接著便炸開了鍋!
什,什麼意思?蘇公子雖是一介白身,卻早已名揚天下,場中認識他的人並不算很少。但是,李太后突然問武後是否認得,這是何意啊?
武後當然知道這些人在想什麼,但她卻只是皺了皺眉,一臉莫名其妙地回道,「本宮閉關修養多年,不問世事久矣,此人究竟是何人,願聞其詳。」
此話一出,李太后臉色就是一變,就連原本氣定神閒的武帝也是瞳孔一縮。武後將這些反應看在眼裡,嘴上卻自顧自說道,「怎麼,母后難道認得此人?」
說著,她那雙好看的眼睛眨了一眨,然後漠然地掃了一眼生死不明的蘇幕遮。
刑關看到此處心中一跳,暗道:皇后娘娘此時撇清關係,是為了自救呢,還是為了避免蘇幕遮受到牽連?他滿頭霧水地看向自己的父親,卻見自己的父親何守正沒有絲毫意外的神色。他正隱在人群當中,警惕地觀察著場中眾人的反應。
今夜的除夕宴,真是相當古怪!
刑關心中有不好的預感,急得如百爪撓心,正想偷聲向父親問個究竟,場中卻再次發生了變故。
只見,李太后不知何時已經離了席,正衝著武後厲聲道,「毒婦,你睜大眼睛看仔細了,這孽畜可是你的親生兒子!」
話音一落,滿室嘩然!
什,什麼?!武後的兒子?
武後只有一個兒子,那便是第一任太子八皇子。可是,八皇子不是早就夭折了嗎?
但眾人抬頭看看這活生生的武後,又看了看那奄奄一息的蘇幕遮,心想凡事無絕對,此中頗有內情啊……
李太后看到眾人的反應後得意非常,挺胸抬頭地提聲喝道,「怎麼,你有膽子暗中謀害朝中重臣,有膽子亂我軒轅朝綱,卻不敢認自己的親生兒子嗎?還是,擔心你一旦承認,便露出了狐狸尾巴,毀了一世英名?」
人群中又是一陣嘩然!
你想,人們還未從武後死而復生的驚訝當中緩過神來,李府的案子便被推到了殿前。熱鬧還沒看夠呢,這疑犯竟然是武後的兒子,本應死去多年的當國皇子,也是曾經的太子爺!這還不算什麼,一國之後謀害朝臣,這可是重罪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便是作為看客,眾人也不由得緊張。你可知,什麼叫「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你說,沾染了這些皇家秘辛,還能好好地走出那扇大門嗎?
想到此處,無論是朝臣還是妃嬪,都暗暗大罵李太后老糊塗。你自認為替李家出了惡氣,卻也將皇家的顏面丟了個乾淨,同時害得我們一個個都跟著倒霉,真不是個好東西啊!
武帝也是這樣認為的。
母后果然是老了,也不好好謀算一番,逮著機會就是一頓亂咬。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打法實在太蠢!但是他又能如何呢?如今這種情況,一個不小心,便會丟了皇位又丟性命。若非被逼到了絕境,他也不必……
想到此處,他勉強將視線從那些大臣身上收回,然後滿眼通紅地轉眸看向武後,一副失望透頂,驚訝非凡的樣子。
武後見此人這傷心欲絕的模樣,心中暗暗冷笑:你會演,我難道不會嗎?
於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武後陡然間憤怒地站起身,然後二話不說,含著眼淚便向那不遠處的柱子撞去!
「娘娘,使不得!」
不知道是誰一聲大吼,緊接著便是一片混亂。有人呆立當場,有人遠遠躲開,也有人一馬當先沖上去阻攔。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武後的頭就要撞到那柱子的一瞬間,幾個宮女險險地拉住了她。武後被拉住後也不掙扎,頹然地坐在地上,一雙眼中滿是淚水,卻倔強地不肯落下,只是咬著牙齒與遠處的太后對視。
李太后顯然也沒料到對方會來這麼一出。
武後此時雖然隻字不語,卻絲毫不落下風,甚至將她之前的那些話壓得死死的,處處給人一種自己冤枉了她的感覺。李太后咬咬牙,正要不顧一切地羅列罪證,有人卻搶在她的前面開了口。
「太后娘娘,一而再,再而三,您是不將皇后娘娘逼死,便不肯善罷甘休嗎?!」
千鈞一髮之際,哪個瞎了眼的往槍口上撞,不要命了嗎!
眾人循聲去看,這不看便罷,一看之下心中便是齊齊一凜。
只見,有一人身穿尋常太監服,正規規矩矩地跪在李太后身後。誰也不知道此人是何時跪下的,甚至誰也不知道此人是何時進來的,而更讓人噤聲的是——此人竟然是福公公!
那個曾經的大內總管,紅極一時的福公公。他,不是之前惹怒了陛下,然後被投入天牢了嗎?怎麼不但沒死,反而突然出現在此處?
福公公並不知道眾人的疑惑,他滿臉疤痕交錯,跪在地上,聲淚俱下道,「二十年前,您與李貴妃害死了皇后娘娘所生的公主,十五年前,您又與李貴妃合謀害死了八皇子,甚至差點害死了皇后娘娘!」
話音未落,人群中便掀起了一陣軒然大波!
一眾人面色駭然地看著李太后和李貴妃,皆是目瞪口呆,受驚不小的模樣。而作為一國之君的武帝也猝然站起,一副痛心疾首,不堪回首的表情。
李太后見此則是白了一張臉,顫抖著聲音怒喝道,「哪來的狗奴才,血口噴人!來人啊,拉下去,砍了!」
對於她的驚聲尖叫,並沒有人行動。一來,禁衛早已在武後的控制之下;二來,大多數人眼中都是將信將疑。這些話,從其他人口中說出來也就罷了,這可是福公公,混跡宮中多少年的大內總管啊!
福公公見此大受鼓舞,雖是跪著,卻挺直了腰板,閃著淚光將十五年前的真相說了出來。
「十五年前,您將一位姓羅的嬤嬤送給了李貴妃。此人雖然並非什麼大人物,但想必宮中不少人定然見過她。羅嬤嬤並非只是個普通的嬤嬤,她出身苗疆蠱毒世家,乃是能御蟲下蠱的高手。而就在十五年前的一個晚上,她在皇后娘娘身上下了無解的金蠶蠱。於是,皇后娘娘突然癲狂,不僅殺了身邊的一個侍衛,還打傷了陛下。我福六雖是奴才,卻不敢在眾人面前說謊。那一夜,我還是皇后娘娘的暗衛。親眼看見太后與李貴妃帶著侍衛等候在外,聽到動靜後便一哄而入,直接將皇后娘娘打成了重傷!若非陛下及時阻撓,並偷偷將娘娘藏起來修養,我們恐怕就再也見不到皇后娘娘了!」
這些話,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真假假混在一起,由不得人不信。武後的確是遭了李太后和李貴妃的毒計,也的確是中了羅嬤嬤的金蠶蠱,卻並非是被武帝救下。事實是,十五年前的那夜,武帝龍顏大怒,一杯毒酒賜死了武後。待到武後「死」後,武帝才發現其中似有貓膩。一查之下,竟查到了太后頭上!於是,武帝痛苦不堪,從此再不踏入太后的宮中半步。
這是福公公一直所認為的真相,只是不久前的地道中,蘇幕遮告訴了他另一個真相:
原來,十五年前,太后與李貴妃的陰謀早就引起了武帝的注意。巧的是,武帝龍體恢復後親政,卻發現處處都是武後的影子。武後雖早已退居西宮,文臣武將和太監宮女卻開口閉口都是「皇后娘娘」,大到國事,小到禮節,致使他處處受制,時時受氣。一日接一日,一年接一年,他覺得自己再也忍不住了!終於,他發現了李太后與李貴妃的異動,然後心生一計……
十五年後的今天,武帝俯瞰雙方對峙,終於承認大勢已去,於是容色一收,便唉聲嘆氣、悵然不已地靠了椅子,眼中擠出了淚水,似已再次痛心疾首,陷入了母親與妻子的兩難。
而眾人則早已憤憤不平,胸口都如燒起了一團火,恨不能就此站起來大罵一通才好。
「我曾是皇后娘娘的暗衛,也是那羅嬤嬤曾經的情人,我福六敢對天發誓,若有半句虛假便遭五雷轟頂!」福公公卻覺得還遠遠不夠,哭得撕心裂肺道,「皇后娘娘曾經與陛下並肩打天下,更在危難時刻隻身穩定朝局,她為國為民,嘔心瀝血,甚至因積勞成疾,許多年後才得以產下皇子公主。但是為何您仍是容不下她?奴才雖只是奴才,但今日便是冒著一死,也要替天下百姓問一問,替娘娘問一問——為什麼!太后娘娘,您這樣趕盡殺絕究竟是為什麼?!」
福公公臉上的刀疤深深淺淺,混著流不盡的眼淚和鼻涕,每一個表情都猙獰非常。李太后養尊處優已久,何時見過這種陣仗?別說斥責,便是連高聲說句話的人都沒出現過。於是,剎那間她的氣勢便是一短,然後連連倒退了兩步。她不退倒也罷了,這微微一退,便幾乎是等於告訴眾人——我心虛,我害怕,我心中有鬼!
事實上,這些事再如何複雜惡劣,終究只是皇帝的家事。既然是家事,便由不得外人多嘴,更何況是一個奴才呢?但是,此人並非一般人,而是受盡愛戴與敬仰的武後!那個曾經叱吒沙場的巾幗英雄,那個曾經鐵血監國的一國之後,那個舉國上下津津樂道的美妙愛情的女主人公!
所以,不過片刻,也不知誰起的頭,場中便跪倒了一大片。他們一個個怒髮衝冠,緊接著,悲憤哀痛的聲音此起彼伏!
「請陛下為娘娘做主!」
「請陛下為娘娘做主!」
……
李太后見狀暗叫一聲不好,連忙一邊去拉李貴妃,一邊提聲道,「簡直一派胡言亂語,哀家身為太后,何須自降身份,做此等齷蹉之事!李貴妃,你來說說,告訴他們究竟是怎麼回事!」
李貴妃平時能說會道,今日卻傻傻的,被李太后輕輕一拉,便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一個沒站穩,腳下一歪,便猛地朝李太后身上撲去!
李太后年紀一大把,近日連受打擊後原本就氣短體虛,哪裡經得起她這樣一撲?於是,「撲通」一聲,兩人便如滾地葫蘆一般地滾成了一團。
眾人正同仇敵愾,信誓旦旦地要武帝還武後一個公道,誰知一個眨眼,太后和李貴妃兩個罪魁禍首便滾到地上去了。傻眼間,只有李貴妃身後那小丫鬟反應最快。只見她嬌呼一聲,一個箭步衝了上去,想要將二人扶起來。
熟料,今日除夕宴,李太后與李貴妃皆穿了華麗繁複的正服,這滾動間,衣飾便好似勾到了一處。所以,那小丫鬟連拉幾下沒拉起人,反而使兩人徹底扭到了一處。
其他宮女太監此時也反應過來,正要準備上前幫忙,卻聽那小丫鬟一聲尖叫,然後猝然癱軟在地,驚懼道,「血,血!」
眾人懵了,連忙順著她的視線去看。
但見,李貴妃正緩緩坐起身,愣愣地瞧著自己的雙手。而那雙手中,正握著一把匕首。匕首雪亮,匕身反著光,尖端卻正滴著鮮血。
「滴答……滴答……」
血水滴落在地毯上,明明應該很輕很輕,可無端地,所有人都聽見了。他們箝口撟舌,一個個嚇得魂不附體,驚魂不定地看向躺在地上的李太后。
李太后臉色煞白,烏黑的嘴唇大大張著卻說不出一個字,只用一雙手死死地按住胸口,瞪圓了眼睛看著從小寵到大的李貴妃。
「母后!」武帝見狀一個箭步衝了下來,驚慌失措地扶起李太后抱在懷中,大叫道,「御醫!御醫!匕首上有毒,快,快叫御醫!」
大門再次被推開,早有宮女太監狂奔而出,而武後則在人後滿意地站起身,抹了抹眼角,輕聲喃喃道,「時間差不多,的確該叫御醫了。」
言罷,只見人群中的武帝突然一個抽搐,然後毫無預兆地,倒在了地上……
除夕之夜,宮中長燈不滅,宮外爆竹聲聲。老百姓從來左右不了改朝換代,也從來顧不上政權交替。從古至今,他們只有一個願望,那便是不管誰來當皇帝,只要吃得飽,穿得暖,就很好很好了。
而今夜,除夕除夕,舊歲到此夕而除,明日即另換新歲。
明日,是否真的會有另一番新景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