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四奶奶終於答應和周夫子一起回鄉,最讓她放心不下的自然是長生。自從嫁進霍家,長生就成了她的小尾巴,從個需要她擦鼻涕提褲子的小毛頭,到如今娶了媳婦兒的大小夥子,這麼多年祖孫倆從沒分開過,雖說如今有了荷花在他身邊照顧著,可到底不如看在自己眼皮子地下放心。

長生又哪兒離得了四奶奶,才聽說奶奶要走,他便急得緊忙把大門全上了鎖,又把四奶奶的鞋子全都收了起來,任憑荷花和周夫子怎麼勸就只管搖頭。後來還是四奶奶把他叫到跟前兒說話。跟他說自己得了很嚴重很嚴重的病,必須要去看大夫,否則就要像他爺爺那樣死掉,再也不能陪著他了。

長生聽了很害怕,他還記得爺爺死掉時的光景。好像是忽然有一天爺爺就病倒了,躺在炕上下不了地,他趴在炕沿兒上呆呆的望著他,他就抬手摸摸他的頭,手上一點兒力氣也沒有,明明不久前還和他很大力氣的掰腕子,他兩隻手都掰不過……再後來爺爺連抬手摸他腦袋的力氣都沒有了,爺爺跟他說他要去找他奶奶了,他很奇怪,明明奶奶就在炕邊兒坐著呢,要去哪兒找呢……然後……爺爺就睡著了……奶奶說再也醒不過來了,果然,爺爺再沒醒來與他掰腕子。

長生跑出去把四奶奶的鞋找出來,整齊的擺在地上,道:「我也去,我和奶奶一塊兒。」

四奶奶道:「你留下看家,別讓偷兒摸了咱家的東西。」

長生搖頭:「讓荷花看家。」

四奶娘道:「她是個女人家,你是這家的男人,你爺爺不在了,你就是咱家的頂樑柱,奶奶和荷花都靠著你呢,你可忘了你爺爺與你說的話了?」

爺爺說讓他聽奶奶的話,他記得。

長生耷拉著腦袋點了點頭,喃喃道:「不許去太久。」

四奶奶道:「明年夏天就回來,山上那片地開得也差不多了,明年開春你把地種上,夏天的時候我回來看。」

「嗯。」長生點頭,有些不安的道,「奶奶好好看病……不許死……」

四奶奶受不住心酸,又怕掉淚惹長生難受,掐著手心兒忍了回去,柔聲安慰道:「放心,奶奶不死。」

四奶奶和周夫子自然不會說走就走,因一走就要小半年,有許多需要準備的。四奶奶這邊安撫好了長生,便是有一大堆要交代荷花的。她把家裏幾個重要箱櫃的鑰匙都給了荷花,其中有鎖在她炕櫃裏的一個小箱子,裏面是四奶奶這麼多年的攢下來的積蓄,也算是這個家的家底了。

荷花跟四奶奶說用不到,她不過走半年,這鑰匙還是她自己收著的好。四奶奶只說這家早晚有交給她的一日,趁這機會讓她早早學著當家也是好事,再者半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平安無事自是好的,萬一有個什麼事兒,她有錢傍身也好處理。

荷花誠惶誠恐的接過鑰匙,手裏跟捧著金子似的,只拍著胸脯子保證一定會盡心照顧長生,即便自己有個什麼不好把握的事兒,好歹娘家也在村裏,總有個商量幫襯的地方。四奶奶又樁樁件件事無巨細的囑咐了許多才算稍稍放了心。

另一邊,周夫子原打算回鄉探親一個來月,那小學堂的課停些日子也不妨礙,這回帶著四奶奶一起回去看病,一去就要半年,雖說學堂裏也沒幾個學生,可都是一心向學,父母又寄了希望的,到底不能耽誤人家。是以他只去縣城的書齋請在那裏當夫子的一位友人幫忙,恰巧有幾個遊學的書生寄住在那兒,其中有位名喚孫行舟的年輕後生應承幫忙暫待代課半年。

只說這日晌午荷花正準備去灶房做飯,忽聽有人敲門,沒等她過去,外面的人自己便推門進了院兒,來的卻是大寶,手裏還提了條魚。

大寶晃悠著手裏的魚道:「姐,給你送魚吃。」

荷花奇道:「河都封了冰,你哪兒弄的魚?」

大寶撓著後腦勺兒嘿嘿的樂,原是昨天他不知從哪兒打聽道他未來老丈人與人閒話家常時提到想吃魚,於是今兒個一大早他就拿了家什去河上鑿了個冰窟窿捉魚去了。

荷花聽了又好氣又好笑,扳著臉道:「你倒是上趕著孝順,看你這倆手爪子凍的,娘得心疼死。再說了,這天兒還不到大寒的時候,那冰都薄著呢,我打小兒就跟你說,讓你別往那兒去,你總不當回事,回不留神掉冰窟窿裏誰撈你去?你要是有個好歹的,咱家都別活了!」

大寶仍是嘻嘻傻笑,紅著臉道:「不去了,再不去了,剛我送魚時秀兒看見心疼我了,說再不讓我去。」

荷花噗嗤一笑,瞪他道:「敢情你只聽媳婦兒的話,正經還沒進門兒呢就把你管服帖了,我這做姐姐的說一萬句也不頂她一句。」

大寶笑道:「哪兒啊,我也疼你,這不給你留了條,可是大的啊。」

荷花道:「你別走了,我把這魚收拾了,晌午就在這兒吃。」

大寶道:「不用,我弄了五條,秀兒家兩條,咱家兩條,咱娘現正燉著呢,這條給特意留給你和四奶奶他們吃的。」

荷花接過魚道:「行,你等會兒。」

荷花回屋裝了點兒山棗,出來拿給大寶,道,「這是頭先我和你姐夫在山上順便摘的,給咱家拿去那些娘說吃完了,我這兒也吃不完,你拿回去吧,爹喜歡放粥裏吃。」說著又從口袋裏抓了兩把掖在大寶兜裏,道,「你和小寶一人一把,偷著點兒,讓爹看見又罵你們跟大姑娘似地吃零嘴兒。」

大寶樂了,拉著荷花的胳膊玩笑道:「回你做了魚把魚頭給我姐夫吃,人說吃哪兒補哪兒,明兒沒準兒就精明了。」

荷花錘了他一拳,道:「臭小子!討打!」

大寶正嘿嘿的笑,忽聽屋裏一聲咳嗽:「是大寶嗎?」

大寶原還當四奶奶出去采藥了,這會兒猛聽見她的聲音嚇了一跳。要說大寶這個年歲的孩子其實並沒挨過四奶奶的打,但自小兒都見大孩子們跟老鼠避貓似地怕四奶奶,對四奶奶也是敬畏得很。才他那話可是明顯玩笑長生傻,一想必被四奶奶聽了去,不免心虛,忙收了玩笑之意,沖屋內應道:「是,四奶奶,我是大寶,我給你們送魚來了。」

「哦,好,謝謝你了,中午別走,留下吃飯吧。」四奶奶從屋中隔著窗子道。

「不用了,我家中午也吃魚,我娘正做著呢,我先走了,不擾您歇著。」大寶道。

四奶奶也不多留,只道:「替我問你娘好,改天帶著小寶來玩兒。」

「唉,您歇著吧,我走了。」大寶沖荷花吐了下舌頭,跑走了。

荷花搖頭笑了笑,提起魚晃了晃,想今兒能吃頓好的。家裏還有點兒白麵,回蒸點兒白麵餑餑,燉上一條魚,想想都流口水,再把周夫子也叫來,過兩日他和四奶奶就走了,這頓就算給他們餞行了。

荷花美滋滋的把魚拿到灶房裏,一邊兒哼著小曲兒一邊兒收拾,沒多會兒忽聽有人在身後道:「什麼美事兒啊,這麼高興?」

荷花一回頭,正是周夫子。只說他這些日子天天往她家跑,快成半個自家人了,進院倒也不用敲門。荷花見了他一樂,道:「您來得正好,我還要去叫您呢,才大寶送了條魚來,我一會兒頓了,您就在這兒吃吧,您和我奶奶走前咱們也吃頓好的。」

周夫子笑了笑,道:「那敢情好,我帶了個客人,不知能不能一塊兒嘗嘗。」

荷花道:「瞧您說的,您的朋友就是咱們自己人,來了嗎?快去屋裏坐。」說著便連忙起身,四下看了看也沒見水盆,只隨手在身上抹了抹手,跟著迎出去。

出了灶房,荷花一怔,但見院中站著一個年輕後生。莊稼漢荷花見得多了,眼前這個卻不是,而是一位斯斯文文的書生,見她風風火火的迎出來也是一怔,打量了她一下,又覺失禮似地,忙恭敬的拱手行禮道:「這位大嫂有禮,晚生孫行舟。」

除了周夫子荷花從沒跟讀書人打過交道,這會兒臉上一紅,也不知怎麼回話了。

周夫子介紹道:「行舟是我請來代課的,我這一走小半年,不能把那幾個孩子耽誤了。今兒帶他過來看看。他人生地不熟,我想往後請你多照應一下,就先帶他過來認識認識。」

「哦,好,好。」荷花有些局促的點頭。素日裏她也不是個嘴拙的,這會兒卻是什麼也不會說了。只因她才收拾著魚,身上沾了好多汙物,又有股子腥氣味兒,再看人家書生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樣子,愈發顯得她邋遢似地,讓她不免有些臉臊。

三人正說著話,長生忽地從屋裏出來。自打四奶奶說要走,他就一心幫她收拾,什麼好東西都要給她帶上,這會兒不知又在屋裏搗鼓出什麼,包成個包袱往四奶奶那屋送。

若平日只周夫子在荷花並不覺什麼,因已把周夫子當了自己人,只這會兒有個客人在,長生這樣愣呵呵的不理人,她卻覺有些不好意思了,忙喚道:「長生,來客人了。」

長生聞聲回了頭。

孫行舟聽周夫子提過,忙行禮道:「這位是霍大哥吧,在下孫行舟……」然他這話還沒說完,長生已然扭頭走了,孫行舟被晾在當場,不明所以,尷尬得很。

荷花愈發覺得臉臊,也不知該說什麼,卻是周夫子道:「長生性子內向,不太愛說話,你別介意。」

孫行舟忙道:「沒什麼。」

周夫子轉對荷花道:「你先忙著,我先帶行舟去我那兒看看。」

「哦。」荷花點頭應了,目送著周夫子和孫行舟離開,又望瞭望四奶奶那屋,想想剛剛那情景仍覺尷尬得很,不免歎了口氣,心裏琢磨著是不是真該給長生補補腦子。

待做得了飯,荷花特意換了身乾淨的衣裳,待周夫子過來時卻未見孫行舟,說是城中還有事,急著趕回去了。荷花暗暗松了口氣,想著有那麼個斯文人在跟前兒,她這身子老根繃著弦兒似地不能舒服,吃飯也吃得不爽快。

午飯時候,荷花給四奶奶和周夫子一人夾了一大塊魚腹肉,待到給長生夾的時候筷子頓了一下,轉把一整個兒大魚頭夾到長生碗裏,殷切的望著他叮囑道:「多吃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