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的一個晚上,長生給自己和荷花鋪好了床褥,像往常一樣在睡前最後一次把他那個小盒子拿出來,把花生全都倒在桌子上,然後一顆一顆的放進去,一邊放一邊數,待他把桌上的最後一顆花生放進盒子裏之後,他發現了一個可怕的事:花生……少了一顆……
他拿起盒子,仔細的在桌子上尋找,並沒有漏掉的。他趕緊把花生又倒在桌上,像剛剛那樣一顆一顆數著數的放回去,依舊是少了一顆。再數一遍,再數一遍,他一共數了五遍,確實是少了一顆。
長生瞪著眼盯著地面原地轉了一個圈兒,並未見有花生掉在地上,他倒出來的時候很小心的,也不應該有花生滾下來,可他仍是抱著希望的跪在地上,趴下,桌子底下,櫃子底下,每一個小縫隙都不放過,又摸了一遍自己的口袋,去炕上扯開被子認真的翻找,沒有,沒有……根本沒有……
不多時,荷花進了屋來,見屋裏一片狼藉,炕上的被褥被翻扯的亂糟糟的攤了一片,所有的櫃子門兒都開著,桌子椅子也不在原來的位置上了,而長生則在一旁抬櫃子,嘴裏還不住的念叨:「沒了……沒了……」
荷花道:「這是幹嘛?不過了?」
長生沒理,用力把櫃子搬開,懷著最後一絲希望去看櫃子後的地縫,依舊沒見那顆花生的影子,他的花生不翼而飛了。
荷花微嗔:「大晚上的折騰什麼呢,瞧你把這屋子弄的,我告訴你啊,你不把這些桌子椅子全弄回去不許上炕睡覺!」
長生沒接茬,待轉過頭已是急得滿頭大汗,望荷花急道:「你看見我的花生了嗎?」
荷花並不看他,一邊整理被子,一邊隨口道:「你不都收在那盒子裏嗎?」
「少了一顆。」長生委屈的道。
荷花不甚在意的道:「我當什麼大不了的,不就少了一顆嗎,至於把屋裏折騰成這樣?」
長生有些生氣,沖著荷花大聲道:「不見了,我的花生不見了一顆!我數好的!我都記得!」
荷花不緊不慢的道:「哦……我剛想吃花生,就去你那盒子裏拿了一顆……」
……
荷花愣了一會兒未得長生反應,轉過頭去,但見他瞪著自己,一臉的憤怒,那模樣竟似隨時要撲過來打人似地。荷花不禁有些害怕,她下意識往後縮了縮,隨即壯了壯膽一咬牙,又故意激道:「吃了你一個花生而已,犯得著跟我瞪眼嗎!」
長生忽的怒了,大聲道:「誰讓你拿我花生的!」
荷花道:「反正我要你也給我,我看你不在就自己拿了,有什麼大不了的。」
長生紅著臉大喊:「不一樣!你是賊!偷花生的賊!」
荷花也大著聲音喊回去:「你說誰是賊?!我是你媳婦兒吃你一顆花生怎麼了?!」
長生大喊:「你是偷花生的賊!不要你做媳婦兒了!」
荷花她沒想到長生竟能說出這話,一怔之後也生了氣,瞪著長生道:「你再說一遍!」
長生不管不顧的梗著脖子吼道:「不要你做媳婦兒了!你是偷花生的賊!」
荷花氣得冒火,明知道不該,可就是忍不住的喊回去:「誰願意給你做媳婦兒!你個大傻子!」
長生臉上憋得更紅了,攥著拳頭大喊:「我不是傻子!不是傻子!不是傻子!」
「喊什麼呢!」一聲冷喝,四奶奶進了屋來。只說這幾日她吃藥調養,暫且把病症壓了下去,适才她才要上床歇著,便聽長生在屋裏不知折騰什麼,她沒理,想著不管是怎麼個狀況,荷花一會兒回去總能治了他,可未料沒一會兒卻聽得屋裏他二人起了爭執,越吵越厲害,她坐不住過來看看,到門口的時候竟聽得二人都說了傷人的狠話,才下去的病又要復發似的,腦仁兒疼。
她冷著臉對二人喝道:「大晚上不睡覺,打什麼呢?都嫌日子過得好怎的?」
長生理直氣壯的道:「她偷我的花生!她是偷花生的賊!不要她做媳婦兒了!」
四奶奶轉望向荷花,荷花嘴一撅別過頭去,沒有否認。
四奶奶蹙了眉頭,轉對長生道:「別胡說,她是你媳婦兒,何時也變不了……我腦袋疼,你來我屋給我掐掐。」說完也沒看荷花轉身出屋。
長生沖荷花狠狠的哼了一聲,跟著四奶奶出去了。
荷花一個人在屋裏坐了好久,期間好幾次趴到炕上掀開窗子往外望,四奶奶那屋亮著燈,很安靜,她想他們祖孫相依為命這麼多年,四奶奶終歸會是有辦法安撫長生。
快到午夜的時候,長生回來了,明顯還在氣她,可已經不復了剛剛的激動,只嘟囔了一句道:「奶奶叫你過去。」
荷花穿鞋下地,才走到門口,又聽長生賭氣似的補了一句,「叫你過去挨駡!哼!」
荷花沖他瞥了下嘴,有些忐忑的去了四奶奶的屋裏,見四奶奶盤腿坐在炕上,便蹭到炕邊上,低著頭等著挨駡。
「你偷吃他花生了?」四奶奶開口問道。
荷花點了點頭。
「你知道那是他的寶貝命根子,幹什麼還要偷吃?」
「想吃就吃了……」荷花小聲嘟囔道。
「想吃就吃了?」四奶奶不置可否的哼笑一聲,又道,「想吃你可以問他要,你知道他肯定會給你的,何必偷偷拿了一顆?」
荷花咬著嘴唇沒言語,其實她都想好說辭了,可不知怎的,每一面對四奶奶,那種打心眼兒裏生的敬畏之心便總讓她心虛沒底氣,明明想好的話這會兒卻也一句說不出了。
沉默了片刻,四奶奶歎了口氣,道:「你這是何苦呢,何必非要尋了由頭與他吵架……故意做給我看的?」
荷花沒想到她的小把戲一下就把四奶奶看破了,她抬眼看了四奶奶一眼,又低了頭,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四奶奶道:「是他教給你這麼做的?」
荷花知她是說周夫子,連忙抬頭道:「不是不是!是我自己想的,周夫子什麼都沒說,他只是擔心您的病,只是請我來勸勸您,今兒這事兒不關他的事。」說完又覺自己大概是說漏了,搞砸了,洩氣的耷拉了腦袋。
四奶奶道:「你就是這麼勸我的?拉著長生吵架給我看?」
荷花坦誠的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跟您說,我想您若是鐵了心思不想看病,不管旁人怎麼勸也是沒用……我只想著您當日用家裏所有的地做聘禮娶了我給長生做媳婦兒,又不許我跟著您去采藥,定要我日日守著長生,想來就是想讓我能快著點兒學會照顧長生,將來有一日能放心的把長生交給我……我想,如果讓您看到我和長生吵架,讓您覺得我根本照顧不好長生,您就不能放心把他交給我了……您就就不敢不好好看病……就不敢……不敢……死了……」
四奶奶心口有些發顫,但聞荷花又道:「奶奶……您別對我放心……我還不能給長生做個好媳婦兒呢,我上次還帶著他出去放火,還害的他尿褲子了……我還很愛闖禍……就像上次我當街和陳寡婦打架,又半夜裏去燒她家柴禾垛,我下次沒準兒就點她房子,拿刀砍人了!真的!我真的很愛闖禍……沒您看著不行……」
四奶奶看著荷花認真又急切的眼神,心酸的有些想笑,只沒甚表情的道:「你這麼愛闖禍,那我更不能去看病了,必須要時時看著你們才放心。」
「……」
荷花臉上的神情瞬間變了幾遍,最後有些欲哭無淚的道:「呃……其實……其實我也沒那麼愛闖禍……大概半年闖一次……」
四奶奶被她的神情言語逗樂了,無奈的搖了搖頭。
荷花覺得自己好像一個無賴,但看四奶奶露了笑容大概算是答應了?。
若只這一晚上四奶奶就能變了自己的心意,那她就不是四奶奶了。但荷花從四奶奶的表情言語中看到了希望,由是那晚上說了那些話,卻似和四奶奶更親近了些似的,往後的日子她便徹底纏上了四奶奶,時而認真,時而無賴,總之是不把四奶奶的耳朵磨出繭子來不甘休。
周夫子也是日日過來,每次荷花都知情識趣的讓他二人單獨說話,她經常能看著周夫子紅著眼眶從四奶奶那屋離開,然後四奶奶就會整整半天不說話,好像陷入了怎樣的回憶之中。
在荷花的軟磨硬泡和周夫子的眼淚攻勢下,四奶奶終於繳械投降松了口,周夫子歡喜得當著荷花的面兒就掉了淚。
至於長生,荷花不知道四奶奶怎麼安撫他的,他到底沒再為那顆花生的事兒跟她幹仗。只是他那個收藏花生盒子的櫃門上多了一把小鎖,每次他拿出來的時候也是很小心的背著她,好像生怕她偷摸不成改了生搶。
而且,他也不再給她花生吃了。荷花試探的要過兩次,每次他都像攥了她把柄似的,趾高氣揚的道:「不給你了!你都偷吃一個了!」
荷花從他的神情中看到了幾分得意甚或開心,因為從此以後他有足夠的理由不給她花生吃了。
只說那事之後的一天晚上,長生照常去數他的花生,待把所有花生全數進盒子裏之後,他又發現了一個可怕的事情:花生……多了一個……
他又反復數了幾遍,真是多了一顆。待把夠數的花生放在盒子裏收好之後,他就開始盯著那顆多出來的花生發呆,怎麼辦啊!多出一顆!。
他把花生放在桌子上假裝不理沒看到,可圍著屋子轉了兩圈兒,不論走到哪兒都能看到那顆花生明晃晃的擺在桌面上礙眼。他又把花生藏在茶碗裏,用蓋子蓋上,自己鑽進被窩蒙上被子,這樣就看不到了……可是翻來覆去睡不著,總也覺得不安……
最後他半夜爬起來,在房後頭刨了個坑,把那個多出來的花生埋了起來,才算徹底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