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夫丟了。」
大寶說完這話,只看荷花瞪著眼愣在那兒,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便也沒等她問,一五一十把事情原委從頭說了一遍。
只說長生這些日子時常往李家地裏去幹活兒賣力氣,很多時候中午都不回家吃飯,只一人坐在田埂上等著。四奶奶知他的心思,也由著他,每日中午過了時辰若不見長生回家,她便去地裏遠遠地望他一會兒,然後又不聲不響的回去。今兒中午四奶奶沒見長生回來,便去地裏尋人,見長生不在,以為是去了李家,又來李家問了問,見長生也不在,再一問才知荷花去了杏花家。四奶奶這才起了憂心,急忙又去別處找。
四奶奶走後荷花娘左右不放心,也撂了手跟著出去找,在村子裏尋了一大圈兒,待到村口的時候,正見了一個從外回來的村裏人,說是看見長生一人站在出村的那條路上發呆。荷花娘趕緊出村尋去,果見了長生一人站在路上,可她上去說話,長生也不理,整個人失了魂兒似的。荷花娘猜想長生大抵是追著荷花到這兒的,便又勸說了一番,只告訴說荷花是去了杏花家,住個兩三天就回來,還說已跟荷花說好了,等回來就跟他家去,再不氣了。荷花娘說了半天,長生卻沒聽見似地不吭聲,荷花娘沒奈何,只得回村去尋四奶奶。可等她把四奶奶找到,一塊兒再來的時候,長生卻不見了蹤影。
長生不見了,李家上下、四奶奶、再加上周夫子,一眾人圍著村子附近,把能找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到了天色擦黑也沒尋著長生。眾人著了慌,荷花娘再想白日見到長生的情景,只說怕是長生聽荷花去了杏花家,心實追了去。眾人想著可能,也是都盼著是這個緣故。因長生之前與荷花繞小道去過一次王家莊,眾人猜想他若是去了,也必定是循著原路去的。如此,大寶便讓眾人放心在家,自己一人沿著後山的小路一路尋來了王家莊。他是只怕長生腦子慢記錯迷路,一路上邊走邊喊,沿著來路細細尋了一便,等到了王家莊已經是深夜了,這會兒聽了長生不在,才是徹底沒了主意。
荷花聽完大寶的話,心下越來越寒,也顧不得回屋收拾包袱,拉了大寶便道:「回家。」
杏花緊對王福根道:「你快去錢二叔家,借他家的馬車用用」
王福根愣了愣,不情不願的道:「這大半夜的……人家都睡覺了,怎麼借啊……」
杏花又急又氣。大寶聽了更是上火,只見荷花全不理他們自己跑了出去,也顧不得發火,沖王福根恨恨的指了指,緊忙追了出去。見兩人先後走了,杏花沖王福根氣道:「你這心還是不是人心啊!」
王福根窩窩囊囊的撇了撇嘴,見杏花跟他瞪了眼,又橫了臉道:「咋了,又不是你男人丟了,你跟著操哪門子心……知道自個兒男人是個傻子就該在家好好守著,沒事兒老來人家管閒事兒……看她下回還管不管了……」
杏花聽完愣了,心口窩得能流出血來,咬牙哭道:「我上輩子作了孽了,這輩子嫁你這麼個畜生王八蛋!」
只說荷花和大寶沿著小路往回跑,一路上荷花也是一邊跑一邊喊,心裏只盼著長生窩在哪個角落裏,聽見她的聲音就出來了,可直到二人滿身大汗,氣喘吁吁的回了村子,也始終沒見長生的影子。
進了村,荷花沒回娘家,直奔了自己家,一推門見自己和長生那屋黑著燈,心口登時涼了半截。四奶奶在屋裏聽了動靜,緊忙出屋來看,見了荷花和大寶這神色,身子也是軟了軟,話也不會問了。
周夫子在四奶奶身邊陪了一晚上,這會兒緊忙上前問情況,荷花呼呼地喘著粗氣,眼神兒都直了,卻是大寶在身後搖頭急道:「沒有……沒去……我姐夫沒去……」
荷花心神恍惚的晃了晃,喃喃開口道:「我去找去……他大概是迷了路了……我去找去……」說完便遊魂似的轉身往外走。
四奶奶待要跟著一塊兒去,卻是腦袋一暈,險些栽倒。周夫子忙把她扶了,急道:「你這樣子怎麼去找?」說著又對大寶道,「你趕緊跟著你姐姐,這大半夜的她一個女人上哪兒找去?一會兒招呼上村裏的男人一起去找才是。」大寶聽了趕緊追著荷花出去。
周夫子又拉著四奶奶,見她執意起來出去,便道:「你哪兒也不許去,只在家待著,萬一長生回來了,見家裏一人沒有可不更糟了。」
周夫子把四奶奶勸在家裏陪著,大寶則死活拉著荷花先回了李家。李家全家也一直等著消息,聽說長生根本沒去王家莊,全都愁了臉。荷花娘更是掉了眼淚,不住的自責:「怨我,怨我,我當時見了他就該把他拉回來的,要拉了回來就什麼事兒沒有了……我也不該跟他說你去了杏花家……這可怎麼好……」
荷花爹不耐煩地道:「哭啥哭,人沒死呢你就哭上喪了,不會幹點兒別的了。」
荷花原就六神無主,被她娘哭得更是心慌,聽他爹說什麼「人死」「哭喪」的話,哪兒還坐的住,站起來便往外走。
「你幹啥去!」荷花爹喝道。
一晚上魂不守舍的荷花似被她爹這聲冷喝喊回了神,眼淚終於撲撲的掉了下來:「我找他去……他沒丟……他就是迷路了,肯定在哪兒坐著等我呢……」
荷花毫無徵兆的哭泣讓屋裏的氣氛一下子更沉了幾分。
胖丫兒怯生生的上前,拉了荷花小聲道:「姐,我跟你一塊兒去吧……」
荷花娘也道:「我也跟你們一塊兒去,人多好找。」
三個女人說著就要往外走,荷花爹拉著臉吼道:「都給我站住!」
荷花娘和胖丫兒嚇得一哆嗦,不安的回頭望著荷花爹。荷花也站在了門口,卻並未回頭。
荷花爹道:「一群不讓人省心的,找了一白天沒找著,你們仨娘兒們大半夜的出去就能找著了?」
「能找著。」荷花流著淚執拗的道,「他沒丟,肯定是藏在哪兒等著我去找他呢……我去叫他,他聽見我來了肯定出來,他就是故意藏著呢……我一人去就能能把他找著……」
荷花爹擰著眉頭瞪了荷花一會兒,沉著臉對荷花娘道:「去屋裏把我的衣裳拿來。」
荷花娘愣了一下,緊忙回了裏屋。荷花爹又對大寶道:「去你三叔家,叫上他和他家那倆小子,再叫上金祿他們哥兒倆,帶上傢伙過來。」
大寶應聲出屋,小寶這會兒也從屋裏鑽了出來,自己早早的穿戴好了,上前道:「爹,我也去。」
荷花爹道:「你幹啥去,不夠添亂的。」
小寶道:「我去管用,我姐夫跟我最好了,我一叫他就出來。」
荷花擰眉瞪眼欲要發火兒,一旁的胖丫兒趕緊把小寶拉到了一邊兒。沒多會兒,大寶帶了人來,除了荷花爹讓叫的,還叫上了自己從小玩兒到大的幾個兄弟,加上他們爺兒倆,十來個男人,點了火把,拿了鋤頭棍棒頗有些陣仗。
荷花一直低著頭站在門口默默掉淚,這會兒只管跟著眾人往外走。荷花爹想要喝她回去,想了想沒開口,只歎了口氣,帶了幾個人沿著村口的小路一直往外尋。荷花則帶著大寶和四五個小夥子往村後的山上去尋。
深更半夜,幾個人縱是揚了火把,卻也照不了多遠。荷花出了村就開始喊,一路喊進了山裏:
「長生!長生!我是荷花!你在哪兒呢?!」
「長生!你應話啊!長生!」
「長生!我不生氣了!我跟你回家!長生!你出來吧!」
「長生!你別躲著了!你出來!長生!」
「長生!長生!!長生!!!」
荷花一路尋一路喊,總覺得長生就在哪兒躲著,好像下一刻他就會走出來,垂著腦袋翻著眼皮,委屈又生氣的望著她,可不論她如何聲嘶力竭,是哭是喊,是罵是求,直到天邊泛起了晨光,長生也始終沒有出現。
跟著來尋人的小夥子全都疲憊又沮喪,越來越覺得希望渺茫,可看著荷花失了魂的樣子又不忍心回去,一眾人尋了整整一夜才有人無可奈何的上前說話:「荷花姐……天都亮了……這片兒咱們都找了一宿了,我看……」
被折磨了一晚上的荷花已然沒了精神,只漫無目的的四下亂走,聽有人跟她說話,只似無意識的應道:「是……你們回吧……我再找找……還差得遠呢,那邊兒還沒找呢……」說著便扒了高草想要紮裏去。
大寶一把她拉了,急道:「那邊兒全是水坑子,陷進去不是鬧著玩兒的。」
荷花聽了非但沒回,反而更加慌神的往裏走,緊張的嘟囔:「你姐夫不知道……他不知道這兒有水坑子……要陷進去咋辦……我不往裏走,我就去看看……就看一眼……」
大寶一邊抱著荷花往外拖,一邊道:「我姐夫又不是瞎子,縱是不認識路也不能自己往這深草坑裏紮啊。」
荷花回身住抓了大寶,顫巍巍的道:「那你說他去哪兒了?他一人能跑哪兒去啊?我想著天黑他尋不見家,咋的也得找個地方兒歇著不是?可這山上能藏人的地方都找遍了,怎麼就沒有呢?你說他能往哪兒走呢?他自小到大也沒怎麼出過村子,他能去哪兒啊?啊?你說他能去哪兒?」
大寶見荷花這模樣直害怕,前樹林子村有個瘋寡婦,就是男人一日出去辦事再沒回來,她急得瘋了,整日裏只會拉著人嘟囔「你說他去哪兒了,早晨走時還說晚上要喝棗粥呢,怎麼就沒回來啊,你說他能去哪兒呢。」大寶看荷花眼神兒發直,來來回回就是這幾句話,不由得不讓人想起那瘋寡婦,緊著拉著荷花勸道:「放心,我姐夫那麼大個人了,縱是沒出過遠門兒也不能丟了……我看,咱們先回家,也許咱爹那兒找著了也說不準,或是我姐夫自己回了家……咱先回家看看,沒有咱再去別處找。」
其他幾人也從旁附和勸慰,只說十有八九是回去了。荷花已經完全沒了主意,這會兒只剩下這最後一絲希望,不住的點頭:「是,回去看看,許是回去了,我說他也不能一晚上不回家……你姐夫那人一根筋,啥時候幹啥心裏都算計得好著呢,你拿刀子逼著他都改不了……不能一晚上不回家,指定是回去了……」
荷花在大寶幾個人連勸帶哄之下的回了家,然而出來迎她的卻不是長生,而是同樣一臉憔悴的四奶奶。
長生真的不見了,心口一直緊繃著的一根弦啪的斷了,荷花眼前一黑,徹底支援不住的軟了身子。
長生不見四天了,李家、霍家、連帶著村裏關係近的、熱心的,一直沒斷過四下去找,始終沒有結果。荷花想著兩人分開時說的話,只怕是長生一根筋的信以為真跑去了縣城,可大寶跑了一趟回來,說是孫雪梅那兒也沒見長生去過,她聽了這事兒也挺擔心,還捎話說讓荷花別著急,他男人在衙門裏當差,請些衙役跟著一塊兒去找肯定得力。荷花這會兒也不管長生和孫雪梅是個怎樣的關係了,只想著若是孫雪梅的男人能幫著把長生找回來,就是讓她跪在地上給她磕一百個響頭她也心甘。
四奶奶卻沒有荷花那麼失魂落魄,這幾日眼淚也沒掉一顆,荷花跪在她面前嗚嗚的自責時,她也沒說半句埋怨的話,只拍著她的手,道:「哭啥哭,你男人沒死呢。他爹他娘,他爺爺他奶奶全在天上保佑著他呢,不能讓他有事兒!」只她話雖這麼說,到底不可能不苦不急,每日裏不是山前山后的找,就是一個人走到霍家的祖墳前,對著長生爹娘和爺爺奶奶的墳頭發怔,一站就是兩三個時辰。
而荷花則徹底沒了主心骨,每日裏什麼也不幹,只四處找人,嗓子早就喊啞了,根本說不出話來,人前人後的掉眼淚,兩隻眼睛就沒消過腫,終日吃不下睡不著,有時累極了能眯個盹兒,可不到一刻就從夢中驚醒,愣一會兒又掉了眼淚,幾天下來,人瘦了一大圈兒。
娘家人看了全跟著心疼,她娘和胖丫兒輪流在她身邊陪著安慰,只連荷花爹這硬脾氣的都說了寬慰的軟話,可不管怎樣都不管用,荷花還是一日比一日憔悴,眼裏一點神采都沒了。她這模樣別說家裏人,只連不相干的外人看著都覺得不忍。村裏最愛嚼舌根子的人這回全不言語了,能找的都幫著去找,又四下裏知會住在別村的親戚,若見了個高高壯壯,傻傻呵呵的漢子千萬拉著別讓走,我們村兒他媳婦兒都快瘋了。
荷花不知自己瘋沒瘋,只覺得自己好像快要死了。她娘原跟她說過一句話:男人是家裏頂樑柱,撐著天呢,若沒了他,這日子就沒法過了。她雖明白這個理,可一直沒太放在心上。如今她明白了,長生是她家的柱子,她把心拴在上面了,這柱子要是沒了,也不等天塌下來把她砸死,只這剜心似地疼,就能要了她的命去。
這幾日她總是想著和長生最後一次見面時的場景,每一次都把自己罵了千遍萬遍,甚至夜半無人之時愣愣的坐在炕上,會忽然抬手抽自己幾個大嘴巴。是她把長生罵走了,她明知道他傻了吧唧的一根筋,還偏要說那些狠話,她只顧自己痛快,全沒考慮他聽了會是怎樣的感受。她不配給人家做媳婦兒,不配給長生做媳婦兒。
他對她其實已經很好了,她說什麼他都聽,讓他做什麼他都依,心裏只知道傻傻的疼著媳婦兒護著媳婦兒,是她貪心不知道滿足。其實現在想來,他到底是疼「李荷花」還是疼「媳婦兒」有什麼緊要的?她李荷花就是霍長生的媳婦兒,什麼時候也變不了。她甚至不在乎他是不是喜歡孫雪梅了,只要能讓她天天看見他,守著他,就是他一輩子不把她放心坎兒上也無所謂……只要他平平安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