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昏睡著,隱約聽見雞在打鳴,她習慣性的扯了扯被子。好奇怪的感覺,她明明是閉著眼,可卻看見長生跪在炕上,把被子用力抖開鋪平,繡花似的仔細疊著,疊完了自己的,又來扯她的。
她冷得她蜷了蜷了身子,想要去扯,可身子沉得很,根本動不了。身上一涼,被子被他扯走了。她很生氣,為了找他,她已經很多天沒睡覺了,如今尋了他回來,自己才得心眯個盹兒,咋的就不能讓她安穩睡一會兒。她不滿的哼了一聲,長生似是沒聽到,又或者聽到了故意不理。
她真的生氣了,伸手去拉,可手上灌了鉛似的太不起來,身上也似幫了繩子似的動不了,這讓她愈發的煩躁,一邊難受的呻吟一邊用力扭動身子掙扎……
荷花揮著胳膊從夢魘中驚醒,像是才擔了幾桶水似的,累得呼呼喘著粗氣。她有些發懵,扭扭頭四下看了看……被子都整整齊齊的疊在炕頭,她自己則遠遠地蜷在炕角,長生不在,也沒人跟她爭被子,外面日頭掛得老高,早過了晌午了,哪兒來的什麼雞叫……
荷花一時分不清哪個是夢境,哪個是現實,長生不見六天了,她現在完全不記得自己這六天是怎麼過來的,真的就似是一場噩夢。她爬起來穿了鞋下地,想著再去後山找一回,雖然找過無數次了,可她總覺得肯定是落下什麼地方,又或者之前他迷路走遠了,這兩天自己又繞回來了,他不相信長生就這麼沒了。
咚!咚!兩聲敲門聲,有人站在敞開的院門口高喊:「是霍大嫂家嗎?」
荷花聽人喚她「霍大嫂」,心一下提了起來,連忙跑了出去。
門口站著個二十來歲的後生,她沒見過,看模樣不是他們附近村子的。來人見了荷花通身的憔悴,似是一下得了肯定,也不用她答,便道:「您就是霍大嫂吧,我在縣衙門裏當差,我們頭兒讓我接您進城,您家大哥找著了……」
那人又繼續說了什麼,荷花卻全似聽不見了,呆了一瞬之後,只覺整個人都輕了輕,笑也不會了,哭也不會了,只愣愣的點頭。
送信兒的衙役只覺這村婦大概是個呆傻的,小心的提醒道:「那個,您家還有別人嗎?要不要再叫個人一塊兒進城去?我駕了馬車來的。」
荷花回了神,連忙往四奶奶屋裏跑,一邊跑一邊大喊:「奶奶,長生找著了,長生找著了。」
屋裏沒人應,荷花跑進屋去才想起四奶奶出去了,又忙跑出去對送信人道:「您等等我,我馬上就來,馬上就來。」說完便往外跑,一邊跑一邊回頭,只怕來人跑了似的叮囑求道,「您別走,我叫個人,馬上就來!」
荷花跑回家叫了大寶,又讓家人趕緊去尋四奶奶,李家人聽說長生找著了全都松了口氣,一連幾日的陰霾一下子散去,一家子卻全都累得過了頭似的,連笑都不會了,只催著荷花和大寶趕緊去縣城接人,別忘了好好謝謝人家捕頭老爺。
只說送信的衙役趕著馬車帶上荷花和大寶往縣城趕,他知走丟的那位是個傻子,才看荷花那樣子也覺她腦子大概也不大好使,只想著大概是兩個傻子被湊了對兒,是以這一路上也只跟大寶說話。大寶只管一個勁兒的道謝,那衙役道:「別這麼說,我們在衙門裏當差的可不就是幹這個的,再說您這兒也算是我們嫂子的娘家人了……不過說起來我們雖是四處尋了,可您家大哥還真不是我們找著的,是他自己尋到衙門的……就今兒一大早,我們兄弟幾個才到衙門就見個人在門口蹲著,看樣子得蹲了半宿了,我們上前問話他也不搭理,我還當是哪兒來的叫花子呢……」
大概是覺得自己的話不太合適,衙役頓了一下,揚了揚馬鞭,又道:「後來我們頭兒來了,您家大哥許是認識我們頭兒,上去抓了就不撒手,好麼,嚇我們哥兒幾個這一跳,又當是來滋事的……後來我也沒聽清他說了什麼,反正我們頭兒算是把他給認出來了,趕緊著領家去了……」
「我們頭兒原說是請您家大哥在家歇歇,吃個飯直接給送回來,可您家大哥衣裳也不換,飯也不吃,只管抓著我們頭兒不撒手,嘟嘟囔囔的也不知說的啥。我們嫂子過來勸也不行,他現在是誰也不理,跟我們頭兒耗上了……沒轍,我們頭兒這才叫我趕緊過來請人來。」
「那個,我多嘴問一句,您家大哥……是不是跟我們頭兒有啥恩怨啊?」
大寶聽得一頭霧水,想著長生那樣的能和縣衙捕頭有啥恩怨啊,只不解的道:「不能啊……」說完又扭頭看了看荷花。
荷花才聽著長生叫花子似的在縣衙門口蹲了一宿,心疼得不行,再往後聽,也覺得奇怪,愣愣的呆了一刻,似是想出了什麼,不自覺的掐著自己的手心,心口澀澀的低了頭,一路上沒言語。
從荷花家到縣城,快馬加鞭兩個多時辰。荷花一路上想著長生現在會是怎樣的狼狽模樣,可下了車進了門,真真見了堂中坐著的長生時,還是驚得愣住了。
堂中,長生低著頭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一手攥著自己的褲子,另一隻手死死的拉著旁邊椅子上坐著的人。荷花沒心思去看旁人,只凝著長生,但見他身上髒得不像話,頭髮也亂了,衣裳也破了,豁了好幾個大口子,露出汙兮兮皮肉來,有幾處似是幹了血跡,大概是受了傷。他這模樣別說人家說他是叫花子,只連她一眼看了也認不出原模樣。
堂中的人聽見有人進院,都抬頭往外看過來,唯獨長生仍是低著頭,好像怕抓著的人跑了似的,忙又伸了另一隻手把他抓住。
「荷花!」待孫雪梅歡喜的喊出荷花的名字,長生才是被敲了一棍子似的猛的抬頭看過來,不待所有人反應,扔了身邊的人直接沖了出去,一下子把荷花抱住了。
在場所有的人,包括荷花,全呆住了。
四周靜得出奇,靜得她只能聽到自己和長生的呼吸。片刻之後,荷花感到自己的肩膀好像是濕了。
長生在哭,哭得很傷心。
從小到大,她第一次看到長生哭。
一時間,荷花心裏五味俱全,固然心疼難受,可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卻不是抱著他溫柔的安慰,而是想狠狠捶他幾拳:王八蛋!你還好意思哭!我快被你急死了你知不知道!你這要人命的混蛋!我上回打輕了你了!就該把你腿打折了!我看你以後還往哪兒跑!臭混蛋!
荷花吸了口氣,抬手想要推開他,長生緊張的愈發抱緊了她,在她耳邊不住的低喃:「不換……我不換……不許換……不許換……」
荷花感到自己被長生用力的抱著,五臟六腑好像都快被擠出來了,那些罵人的話也一塊兒被擠沒了似的,剩下的只是眼淚,說不清是喜是悲是欣慰是委屈,大概都有一點點,亂七八糟的繞在一塊兒,直讓眼淚止也止不住。
旁邊的人看了也跟著心酸,好半晌,孫雪梅方往前湊了湊,道:「找著就好,你們倆這幾天都不好過,趕緊著屋裏歇歇,我弄點吃的去……」
一直抱著荷花不撒手的長生歪頭看孫雪梅靠了過來,只怕她把荷花換走似的,緊忙拉著荷花往後躲了躲。
孫雪梅無奈的歎了口氣,道:「這是怎麼了,今兒一來就這樣,話也不跟我說一句,我靠近些都不行……」說著又看了看自己相公,不明所以的笑道,「倒是拉著他不撒手,只說什麼‘不許換’‘不許換’的話,還一個勁兒的喚你的名字,倒像是我們把你藏起來了似的……」
荷花忙抹了眼淚,聽人家說了這些,臉上臊得不知如何答話,只心下慶倖這長生愣呵呵的沒說明白。
孫雪梅卻也沒深問,只道:「我在家時就聽說你倆鬧了脾氣,想去給你們說和說和來著,只我婆婆突然鬧了病,我就緊忙趕了回來,沒成想竟鬧成這樣……你倆是我最貼心的朋友了,如今找著了算是皆大歡喜,今兒在我這兒吃晚飯吧,頭先一直說要一塊兒坐坐的,長生也收拾收拾,好歹找個大夫看看身上的傷,這樣回去只怕四奶奶看著要心疼了。」
還不容荷花答話,長生便用力搖了腦袋,他臉上本來就在髒兮兮的,适才一哭又弄了一臉花,他也不擦,大花貓似的拉了荷花不撒手,緊張的道:「不在這兒,回家……不在這兒……」
孫雪梅去看荷花,荷花道:「家裏這幾天全跟著著急,知道長生找著了只盼著他回去呢,若是耽擱久了,只怕他們不知怎麼回事還要著急。」
孫雪梅道:「說的也是,那我就不留你們了,以後有機會咱們再一塊兒坐。」
荷花和大寶又向孫雪梅謝了好幾回。長生也跟著荷花向人家拜了幾拜,只自始至終都緊緊攥著她的手,終歸不能放心似地,好像在這裏多呆一刻,荷花就多一刻被換掉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