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還有不到一個月就要臨盆的時候,杏花忽然回來了。
一個很平常的傍晚,荷花一家三口吃完晚飯圍在炕上一邊說笑,一邊給即將出世的孩子剪尿戒子,忽聽院門被人咣啷推開,隨即聞得周夫子在外著急地喚荷花的名字。
荷花和四奶奶聞得周夫子這聲音不對,相視一愣,忙放了活計出屋,長生也緊張穿了鞋追著荷花出去,卻不在意什麼喊聲,只盯著她肚子小心翼翼地護著。
院子裏,周夫子顯然是一路跑了過來的,氣還沒喘勻便道:「杏花……杏花回來了……」
荷花一愣,瞪著眼仿似沒聽明白,周夫子道:「杏花帶了個男人這會兒在你家門口跪著呢,看樣子是你爹不讓進門,你娘和大寶他們也沒見人,想是被你爹吼在家裏不讓出來……我才見著杏花跪在外頭哭呢……」
周夫子的話未說完,荷花便緊忙沖了出去。三人緊著跟上去,一路護著她,生怕她著急腳下生絆有個閃失。
幾個人趕到李家的時候,院子外面已經圍了一圈兒看熱鬧的村民,都在那兒指指點點地探頭探腦。人群中不知誰高喊了一聲:「荷花來了!」
村民們自然閃出一條道來。杏花聞聲回頭,見了荷花,紅腫的眼裏又湧出了淚水,幾步搶過來拉了荷花的手,低頭望著她高高隆起的肚子,扯了嘴角不只是哭是笑,隨即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抱著荷花的腿嗚嗚地哭。
荷花仍覺做夢似的,待回過神,臉上已滿是淚水,揚手捶了杏花幾下,泣道:「你這死丫頭跑哪兒去了!你不要爹娘!不要你姐姐了!你可要把家裏人急死是不是!你還知道回來啊!你這要人命的死丫頭……」
姐妹倆摟在一起哭,直讓看熱鬧的村民也跟著心酸。跪在門口的男人這會兒也走了過來,二話不說先給荷花磕了頭,畢恭畢敬地喚了聲:「大姐。」
荷花回神一看,眼前這男人有幾分眼熟,卻也沒細想,只看這男人得有四十來歲了,看上去比他爹也小不了幾歲。荷花驚得一愣,杏花仍是跪著,回身挽了那男人的胳膊道:「姐,這就是我男人了。」
乍見這狀況荷花有些無措,她對拐帶杏花私奔的男人本就沒甚好感,如今又見這人的歲數快能給杏花當爹了,愈發覺得憋悶不痛快,又心疼杏花雖離了王福根那混賬,卻又跟了這麼個人實在命苦。
那男人大概也看出了荷花對他的排斥,待杏花介紹完了,又忙磕了兩個頭。不管看得上看不上,這麼個明顯比自己年長的人跪在自己面前磕頭,還是讓荷花受不住,只拉著杏花道:「趕緊起來,別跪著了……」
杏花只哭著搖頭:「姐,你就讓我們跪著吧……我對不起咱爹娘,對不起你們,我害了咱家了……我其實沒臉回來……可這一年我日日夜夜的想家……我再受不住了……我就是回來被打死了,死也要死在家裏……姐……姐……」杏花哭得泣不成聲,荷花愈發的心酸難受,往院子裏望瞭望,拍了怕她的手道:「你等等,等等……」說完便急匆匆地進了院。
長生和四奶奶自也一起跟了進去,周夫子到底是外人不方便插手人家的家事,只在外面好言請散圍觀的村民。
荷花三人進屋的時候,她爹正黑著臉坐著,大寶小寶和胖丫兒靠牆站成一排,低著腦袋大氣兒都不敢出,她娘沒在外屋,從裏屋傳出她嗚嗚的抽泣聲。
荷花見她爹一副要吃人的模樣,心裏先顫了顫,只裝著膽子輕喚:「爹……」
荷花爹瞥了她一眼,一旁站著的大寶和胖丫兒連忙過來給四奶奶和荷花讓座。
荷花沒坐,往她爹跟前兒湊了湊,躊躇了一會兒卻也不知該怎麼開口。卻是荷花爹先開了口,只冷語道:「你幹什麼來了!回你家待著去,這兒沒你的事兒!」
荷花脫口道:「怎麼沒我的事兒,杏花她是我妹妹啊……」
啪!荷花爹一拍桌子,吼道:「認她你就別認我!我早沒這閨女了!這畜生愛跟誰跑跟誰跑!想登我家門,等我死了再說!」
荷花嚇得捧著肚子一哆嗦,長生趕緊上前護著她,眯眼瞪著嚇唬自己媳婦兒的老丈人,呼呼的生氣。
荷花爹甩了這樣的話,荷花也不敢再說什麼,可想著杏花還跪在外頭心裏又是著急,屋子裏好一陣沉默。半晌,卻是四奶奶先開了口,舉重若輕地道:「罷了,咱們先回家……荷花,你去把杏花夫妻倆叫起來,讓他們去咱家歇著……」
荷花爹冷著臉看過來,沒言語。四奶奶道:「你別跟我瞪眼,論輩分你還得叫我聲嬸子呢,姑娘千山萬水的回來了,不論要殺要刮,也得等人家緩過力氣再說,這會兒晾在門外頭讓村裏人看笑話,大家臉上就光彩了?你認不認這閨女我不管,我只看著她可憐,別說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丫頭,就是過路的陌生人,我看著可憐請屋裏歇歇腳喝口水,我看誰能說我什麼不是。」說完也不等人回話,自己站起來就走。
長生仍在生荷花爹的氣,撇著嘴扯了扯荷花的袖子。荷花只怕她爹惱火,猶猶豫豫地不敢動。四奶奶在門口厲聲道:「怎麼還不走!你是誰家的媳婦兒!」
荷花一縮脖子,沒敢看她爹的臉色,緊著和長生跟了出去。
荷花好說歹說地把杏花二人勸回了家,又把晚上的剩飯熱了端出來,杏花哪兒又吃得下去,只拉著荷花的手一個勁兒的掉眼淚。長生跟著四奶奶去給杏花夫婦收拾閑著的西屋,讓他倆晚上有個睡覺的地方。杏花男人有些拘謹無措,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便在院子裏尋了斧頭,蹲在院子裏給荷花家劈柴。
荷花拉著杏花哭了一會兒,望瞭望窗外道:「別讓他幹了,大老遠的回來了,先歇著吧。」
杏花吸了吸鼻子道:「沒事兒,就讓他幹吧……」
荷花道:「就是他嗎?你當日就是跟他走的?」
「嗯……」杏花臉臊地點了點頭。
荷花又往外頭望瞭望,蹙眉道:「當日我只聽說是個貨郎,還當是個……看他這樣子……他……多大歲數了?」
杏花擦了眼淚,道:「他屬牛的,三十五了,只頭些年操勞了,看著老成……」說著臉上有些紅,只道,「其實你該認得他的……」
荷花道:「倒是看著眼熟,記不得在哪兒見過了。」
杏花道:「你還記得小時候常來咱們村的那個貨郎嗎?咱們還總追著他要糖吃……」
荷花一愣,驚道:「是他?」
杏花紅著臉點了點頭。
荷花著實有些吃驚,她記得那會兒她大概是七八歲的光景,那貨郎也就二十來歲,是個極精神的小夥子,據說才娶了新媳婦兒,臉上時時掛著春風得意的笑容。他每個月都要來他們村兩三回,擔子裏針頭線腦,胭脂水粉,還有些鄉下娃子從沒見過的小零嘴兒。那會兒大寶一兩歲,全家人都圍著他轉,她們姐兒仨就被扔到了一邊兒,她爹也從來不給她們閒錢買零嘴兒吃。每次她們只跟在那貨郎屁股後頭,一臉羡慕地看著村裏其他孩子從他那兒買糖吃,等貨郎一路出了村子,其他孩子都散了,她們仨仍會跟在他後頭走上老遠。大概是看著她們可憐,他到最後總會送給他們點兒吃的,每次還不忘笑著囑咐她們,千萬別和別的孩子說。
如此也就一年多的光景,那貨郎漸漸少來了,據說是媳婦兒染了重病,要留在家裏照顧。再後來村子裏又來了別的貨郎,那人就再沒來過他們村子,只偶爾能從三姑六婆的閒話中聽人提起他,說是他那媳婦兒死了兩年之後他又討了一房媳婦兒,可沒跟他過幾年又染病死了。兩房媳婦兒都是得了拖人的病,請大夫看病吃藥只把家裏的錢花的一個子兒不剩,還欠了好多的外債,他自己又落了個克妻的名聲,頗為淒慘……之後怎樣就沒人知道了……
荷花想著記憶中那個滿面春風的年輕貨郎,再望著院子裏略顯滄桑的背影,只覺心裏一陣心酸難受,再想他之前他跪下叫自己大姐,更覺彆扭得很。
杏花望著院子裏人,幽幽地歎道:「他也是個命苦的,自年輕就欠了一屁股的債,還了十來年才清了賬,後來存了點兒積蓄便又幹上了走村穿巷的行當……大概是我和他的緣分,竟讓我在王家莊見了他……我那會兒過得不如意,心裏只覺沒了盼頭,每次見了他就讓我想起小時候那些光景,倒跟見著親人似的熱乎……雖過了這十來年,他卻也認出了我,不過瓜田李下的不好說話,只每次我買什麼東西,他都念著故人的情分多少給便宜些……」
「那……後來呢?他既知瓜田李下,怎又把你給帶走了?」荷花問道。
杏花低了頭,一臉羞臊地道:「不是他帶的我……是我求的他……」
荷花一愣,但聞杏花訴道:「就是那回你走了,我又和王福根吵了架……本來孩子沒了我心裏就沒了盼頭,他又是那麼個沒心肝的,真讓我覺得還不如一頭碰死了早些投胎的好,可真要對自己下手卻又不敢了……就那麼恍恍惚惚地過了一個來月……一天正看著他來了,我也不知怎麼了,腦子裏什麼都沒想就過去跟他說話,只說‘你帶我走吧……’」
荷花聽傻了,難以相信這是杏花能做出的事,說出的話,可想她當日那心境卻又能理解。
杏花接著道:「我跟他說讓他當天晚上來接我走,說我願意給他做媳婦兒,或是當牛做馬,幹什麼都行,只求他帶我走……他當時嚇傻了,瞪著眼什麼話也沒說,大概以為我是瘋了什麼的……這會兒想來,我當時大概也是和瘋了差不多……我說那些話原沒存什麼盼頭,只不過是想推自己一把,當天晚上我收拾了東西離了王家,只想著天南海北的自生自滅去……沒想……他居然真的來了……」杏花說著掉下淚來,「他是老天爺派來救我命的……若沒他,我想我自己走不出多遠就得找棵樹吊死……」
荷花聽得窩心,心裏多少的話卻是一句也說不出了,只拉著杏花的手心疼地婆娑,許久方柔聲道:「他對你好嗎?這一年你們都去了哪兒了?吃了不少苦吧……」
杏花搖頭,話未出口眼淚卻是愈發洶湧,只泣道:「沒有……我一點兒沒受苦……老天爺可憐我,跟了他我才知道給人家當媳婦兒的好處……」
兩人一邊說一邊哭,直到長生搭拉著腦袋有些委屈地進了屋,姐兒倆才發現已然到了深夜。
長生站在屋門口磨蹭,低著頭誰也不看,只小聲嘀咕:「天黑該睡覺……」
荷花知長生的習慣,這會兒早已過了每日睡覺的時辰,想他必是在門口忍了許久,實在憋不住了才蹭進來。她站起來往外望瞭望,見杏花男人也在屋門口蹲著,便與長生道:「長生,你今晚和妹夫在西屋睡好不好?我和杏花說說話。」
長生抬眸不情不願地看了她一眼,蹭到炕邊坐下,低下頭不應。
荷花湊道他跟前小聲道:「你原是怎麼跟我說的,說杏花回來了住咱家,讓我日日見著她,她現在回來了,我們姐妹倆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原來你只會說好聽的哄我,根本不是實心實意……」
長生撇著嘴委屈地哼了一聲,扭了扭身子站起來,抱了自己的被褥往外走。荷花和杏花跟了出去,又與杏花男人田有德說了幾句話,便各自回屋歇著。
姐妹倆滅了燈,躺在被窩兒裏說話,杏花只把自己這一年的經歷說給荷花,又說田有德如何疼著她,外面的日子再艱難,也總想著不讓她受苦,說自己真像是又重新活了一回似的,如今她也有了身孕,快三個月了。荷花聽了跟著又哭又笑,又把她走後家裏的事全說了一遍。
杏花這會兒才知她爹為她斷了手指頭的事兒,整個人完全傻掉了,待回過神便蒙在被子裏嚎啕大哭。荷花只從旁柔聲地勸慰,杏花蒙在被子裏哭了好久才露出頭來,只似兒時一般望著荷花楚楚可憐地落淚:「姐……咱爹心裏是疼我的,對不?」
荷花心口一酸,柔聲道:「是,咱爹心裏疼著你呢……」
姐妹倆依偎在一起說一會兒,哭一會兒,一直到半夜才乏得睡了過去。
許是這半日折騰得苦了,半睡半醒荷花只覺肚子一陣陣的痛,初時沒在意,只想或是晚上哭得多累了身子,睡過去歇歇許就好了,直到她疼得再受不住了才覺出不對,只恐自己是不是要生了。杏花被她捅醒,聽說她要生了,忙披了衣裳出去叫人。
四奶奶聞聲趕了過來,她雖是長輩,自己卻從未生過孩子,見荷花這樣子也有些無措,只讓杏花趕緊去把穩婆過來。
長生完全被荷花這狀況嚇住了,只管圍在炕邊兒拉著她的手叫她的名字。不多時穩婆趕了過來,招呼著一家人裏裏外外地忙活準備。杏花見荷花疼得死去活來的模樣,也顧不得其他,自己留在旁邊打下手,便叫田有德緊著回李家去報信兒。
長生被四奶奶趕出了屋子,說是不許他進去。他又急又委屈,跑到窗根兒底下,聽著屋裏傳來荷花痛苦的呻吟聲急得跺腳,扣著窗戶喚道:「荷花……荷花……」
荷花疼得沒了意識,胡亂抓不著長生的手,只疼得哭喊:「長生……你跑哪兒去了……疼死我啦……你快來啊,長生!長生!」
長生聽見荷花喊他,急得一下子把拴著的窗子拉開了,扒著窗框就要往裏爬。
穩婆在屋裏罵了一聲:「大夜裏敞著窗戶!要你媳婦兒的命呢!」
杏花忙爬上炕,一把把長生推了下去,把窗戶關死了。長生摔了個大屁堆兒,也不顧得疼,緊著又爬起來敲著窗戶叫荷花的名字。
屋裏荷花也在大聲喊著長生,四奶奶聽了心疼,想把長生叫進來在邊兒上陪著,穩婆卻是攔了,又怕荷花喊得脫了力,只讓杏花拿塊手巾給她咬著。
只荷花又哪里咬得住,反而更大聲地喊了起來。於是,李家一家人跟著田有德進了霍家大門的時候,便見了這幅場面:
屋裏不斷地傳出荷花的哀號哭罵:「長生……你這只管自己舒服的王八蛋……我生孩子你就不管我啦……臭混蛋……我要疼死啦……我再也不給你生孩子啦!王八蛋!你往後自己生去吧……你不管我啦……啊……我要殺了你啊!長生……長生!」
而長生則在院子裏急得要上房似的,一會兒拍門一會兒扒窗,只差在地上挖洞鑽進去,只似真做了天大的錯事一般沒頭沒腦地賠不是:「對不起,對不起……荷花……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