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姐,你啊終於來了!——倒是不巧,老先生不在,大姑姑和四先生陪著散步去了。」
劉瑕這一次,是坐物業的電瓶車進來的,保姆一老早就等在庭院門口,未語先笑,看來是為她撳了開門紐就來候著了。「來來來快請進——吃杯茶呀?」
都能陪著散步了?
劉瑕端詳保姆片刻,腦海中將她幾次的表現過了一遍。
「茶不吃了,我慢點直接上三樓。」她也和氣地笑起來,「老先生現在和幾個先生倒是親密了噢?我看阿姨你一天做最多就是端茶倒水,倒不是陪護老先生。」
「哎喲,」保姆拍拍腿——劉瑕的話,顯然說進了她心底。「是不是?到底是老師,您一眼就看出來了!」
她在原地就站住了,左右看看,低下聲來和劉瑕八卦,「以前哪裡有這麼熱鬧?要不是老先生今年做這個決定,大家天南地北的,一年也難得過來幾趟。這下麼好來,輪流上陣,追著老爺子的屁股跑,以前麼還要點臉面的,老爺子不開心了還先回去,現在都不管了,老爺子怎麼放下臉也要賴在這裡。出去散步都要跟屁蟲一樣的,這叫人怎麼講?三先生這一走,更是慌了,都是怕欽欽真的把財產拿走——大姑姑還好,本來常來的,四先生特意跑回國,這段時間就賴在這裡……嘖嘖嘖——」
她邊說邊搖頭,滿臉不以為然,講完了才繼續帶劉瑕往前走,進了屋,又成了那個安分的保姆,「劉老師,你滿上去試試好了,欽欽這幾天又是不開門了。三餐都是我送到門邊去,他有時候吃,有時候不吃……」
講著講著,門口有動靜了,有人一邊講話一邊進來,「終究她對欽欽有什麼好影響?就是江湖騙子都有三板斧,事情要往長期看好吧,就算偶然有點改變,這不是又打回原形了——」
保姆對劉瑕擠擠眼,無聲地說一句『四先生』,轉身又迎上去,「回來啦,今朝外面有些冷的對吧——」
劉瑕站在樓梯口回看,大姑姑虛扶著老先生進來,身後跟著西裝革履的四先生——見到劉瑕他也不往下說了。老先生臉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大姑姑和四先生倒是可憐的,都是四五十歲的人,滿臉都還陪著小心。「爸,慢慢走,湖邊水汽重,你關節慢點又要疼了。」
老先生不理她,一雙眼盯牢了劉瑕,很有點怒氣在裡面,劉瑕看得有點好笑,站在當地沖老先生微笑,「老先生。」
老先生冷冷看她一會,大姑姑和四先生幾乎滿是希望地屏息觀察,劉瑕自覺就像是台灣鄉土劇裡的反派女配角,妖言蠱惑大家長,讓他倒行逆施,搞得整個家搖搖欲墜,而現在正是她招數用盡,老爺子即將清醒的關鍵時刻——
半晌,老先生歎口氣,揮揮手——沒回答劉瑕的問好,但也不阻她上三樓。
大姑姑和四先生追著他往小會客室走,大姑姑急得跺腳,「——爸!你這是——」
劉瑕輕巧閃上三樓,她對沈欽的精神狀態有不太好的預感:一般來說,從她踏進月湖山莊開始,多少都能感到沈欽的凝視,他的眼神會透過攝像機傳遞過來,甚至連攝像頭的擺動,也都帶著情緒。但今天,沈欽對她的出現毫無反應,就好像過去幾天那樣,再也沒有通過QQ等管道來表達自己的訴求。
她輕敲木門——就連木門上方的攝像頭都沒轉動,但,過了數秒,門還是開了。
「……欽欽?」她的腳步要比平時更急切一些,諸多可能從心底劃過:沈欽的情緒是在做視頻時開始崩潰的嗎?在派出所,他曾試圖向她敘述自己遭受校園暴力的細節,決心無需質疑,但語句破碎得無法形成有效信息,典型的用力過猛……為了舒緩情緒,也減輕他的敘述時的壓力,她建議由他來製作那段視頻,還特地強調,不需要在乎時限……但,沈欽還是在兩天內給了她一份長達20分鐘的視頻,從視頻中原創素材的比例來看,從他開始做視頻到交貨,沈欽極有可能根本沒合眼睛……
一反她的猜測,屋內很明亮,窗簾是拉開的,陽光肆意地灑在整潔的室內。運動區和生活區空空如也,劉瑕特意繞到工作台後方,沈欽也不在那裡。
她的眼神落到臥室門上,這是整間套房唯一密閉的空間。
「欽欽?」她輕敲敲門,屋內沒有應聲,無數不祥的聯想一瞬閃過,劉瑕片刻後才反應過來,自嘲一笑:剛才沈欽還給她開門呢,自殺什麼的,純屬腦子搭錯線了。
她沒進過沈欽的臥室,現在也看不清室內的陳設——屋子是黑的,只能隱約看到一個人形躺在床上,四肢舒張,就像是一隻大狗狗趴在那裡,毛皮溢出,灑滿了整個床墊。
不是蜷曲如繭的睡姿?而是這麼有安全感的仰躺姿勢?
劉瑕的心到現在才安定下來——她現在才意識到她剛才一直屏著呼吸。她在床邊坐下,先笑了,「睡了很久吧?」
「……一天多。」床上的某人過了一會才回答,聲音輕輕的,如耳語,又像是夢囈,「快……30個小時了吧。」
他揉了揉眼睛,依然沒坐起來,「起來後,癱著不想動……沒有力氣,就像是……剛跑完20公里,那種虛脫的感覺……」
他的語調也是漂浮的,劉瑕的雙眼漸漸適應黑暗環境,看清了沈欽的臉,他雙眼清亮,出神地凝視著天花板,唇角微翹,笑意純真,虛脫而又喜悅,像18世紀法國畫家捕捉到的油畫,他的臉龐上所流露出的純真與美善,那種被救贖的感覺——
她舉起手,在半途又放了下來,回頭去摀住自己的胸口。還好,沈欽沒留意到她的異樣。
「這件事結束了……」他輕聲說,「已經13年了,劉小姐,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這件事已經結束了……我真的不敢相信——我好像還沒回過神,我不敢相信,這麼好的事居然能發生在我身上,就好像是在做夢,這件事終於結束了……就在幾天前,我想和你——是和你單獨說這個問題都不能開口,就像是……下一秒就要崩潰……」
「我第一次崩潰就是因為他們打我,在校長辦公室,沒有人相信我……我就快要發狂,心裡的所有情緒湧上來,沒法掌控……那以後,每一次,我不能應付的時候……情緒滿漲的時候……連和你,我都說不出口……」
「剛開始做視頻的時候,我好……」
「我崩潰了好多次……」
「但做完以後,我的感覺……我不知道……我忽然覺得好輕鬆。現在,所有人都看到了,視頻是我做的,他們都猜到了……」
沈欽的眼神落到她身上,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向她伸出手,「但我已經不在乎了。」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邀請和她的肢體接觸……
劉瑕握住他的手,沈欽的手是微涼的,修長的手指擦過她的指尖,帶來一連串莫名的騷動,挑勾起一些陌生的反應,但她並未有餘裕思忖品味,她的眼神落到沈欽的手臂上:一片青青紫紫的掐痕,因為他的動作而暴.露出來。
沈欽的眼神也跟過去,他有點不好意思,「做視頻的時候,想要保持清醒。」
這說的,並不僅僅是對抗睏意。
劉瑕垂下眼,手上用力,讓沈欽借力坐起來,一陣暖風,夾著他身上慣見的皂香襲來,沈欽的瀏海擦過她額前,又落回去,有那麼一瞬間,他們就維持著這樣的姿勢,兩手相握,額發交拂,沈欽的呼吸聲掠過她耳際,這姿勢,簡直親密得犯規。
但劉瑕沒有心旌搖動,她有點難過,心神還縈繞著那大片大片的青黑。「心理治療,是一個很長的過程,你不應該這麼逼自己的……」
在昏暗中,沈欽的雙眼是兩枚流光溢彩的貓眼石,他的手指動了一下,大拇指似乎是無意識地摩挲著她的指節,聲音暗沉下來,語調中蘊含的情感像子彈,先後打進她胸膛。
「是我自己情願。」他說,聲音帶著熱氣,吹進她耳中,他的味道、他的體溫,他的身影,周密地將她包圍。「我從沒有這麼情願。」
「我想要快點好起來,我想要……能夠站在你身邊,告訴別人——」
沈欽的聲音更低下去,醇酒一樣流淌過來,密密把她包圍,「我喜歡你……我愛你。」
一陣顫抖,從她的內核往外搖出,劉瑕幾乎無法控制牙關的叩擊,她有點喘不上氣,思緒全線過載——沈欽對她的感情越來越深,典型的移情,這該怎麼處理為好?但他們之間並不存在正式的咨詢關係,也無從轉介,在感情上受挫後,他會不會受到比之前更重的傷害?那道鮮紅的傷疤,沈欽流露出的些許自殺、自殘傾向——
「……你睡醒以後,刷牙了嗎?」
憋了半天,她自己也搞不懂,為什麼本能地躍出這麼一句話。不過,成效昭彰,沈欽的凝視立刻中斷,慘叫一聲,摀住嘴翻身摔下床,連滾帶爬衝進洗手間,電動牙刷嗡嗡的震動聲中,還夾雜他含糊不清的哀鳴。
「不要看我。」他走出來時一直捂著臉,「不要看我,我現在已經沒有臉見人了。」
劉瑕忍不住一直笑,「好啦,你真應該攝入一點食物了。」
沈欽把一大把口香糖塞進嘴巴裡,鼓著腮猛嚼,咿咿嗚嗚不知說些什麼,劉瑕直搖頭,「阿姨把早飯放在你門口的,我看到外面有微波爐——幫你端進來熱熱?」
「唔唔唔唔唔——呸。」沈欽把口香糖吐了才說,「不吃她做的,我們出去吃。」
會想到出去吃飯……看來,驅除掉這個負面回憶帶來的陰影之後,他的病情的確前進了一大步。劉瑕說,「好啊。」
她本想先出去為他拉上窗簾,但現在取消這個計劃,只是在門口靜等沈欽,過了一會,他換上外出裝束開門出來,在晨光中畏縮了一下,但又很快挺直背——這一次,雖然是白天,但他也只戴了鴨舌帽,口罩早已不見蹤影。
「走吧。」他說,雙眼中又浮現出鬥志——這對他來說依然不容易,但沈欽已有足夠的動力去克服。
劉瑕默默無語,她當然理應為沈欽的變化欣慰,但這變化的動機,又讓她喜憂難辨。
「……走。」最後還是笑起來,在沈欽的眼神裡,未露退縮,甚至還伸出手,「要牽嗎?」
沈欽的臉,刷地一下,又變成大紅布,恨不得把臉埋到鎖骨裡,囁嚅半天,手還是伸過來,「……要。」
「逗你玩的。」劉瑕的手一下又縮回去,沈欽『啊!』一聲,急了,「你……你這個人怎麼這樣!」
「我怎麼樣?我對你不好嗎?」
「你這根本屬於玩弄純情少男的感情——」
「你是把自己當做純情少男嗎?沈同學,你和我同歲,今年都28了啊——」
他們一邊鬥嘴一邊下樓,走到一樓時,劉瑕一怔——真不知是巧合還是什麼,大姑姑和四先生正好也先後走出來,看起來,是被老爺子下了逐客令,正要離去。
看到自己這個侄子,和劉瑕『有說有笑』地走下來,神色清朗,大姑姑和四先生都愣住了。
見到兩個親戚,沈欽的腳步頓了一下,肩膀習慣性一縮,但片刻後就又抬了起來。「……大姑姑,四叔。」
招呼聲很低,沒有更多的寒暄,但這畢竟是主動開口——這可能是沈欽幾年來第一次開口和家裡人說話。
大姑姑和四先生的驚詫,自然更上層樓,就連聞聲而出的老先生都愣住了,只有保姆喜不自勝,匆匆而來,「欽欽,出門啦——今朝天氣老好額,是該出門走走。」
「阿姨。」沈欽對她的態度要自然很多,他沖保姆微微頷首,保姆一揮手,笑得一臉花都開了。「太客氣了,欽欽。」
四先生終於反應過來,她不可思議地看看劉瑕,看看沈欽,又看看老爺子——
也許是眼神,也許是表情……老爺子透露出的情緒,顯然讓對他十分熟悉的四先生燃起了危機感,他沒有讓開身子,反而脫口而出。
「欽欽!你倒是真被她迷住了……不行,爸,這件事我反對,欽欽想要年輕漂亮的心理醫生,這個我可以給你再找——但這個劉瑕,你不能繼續和她在一起了!」
「老四!」
「四先生!」
「四弟……」
老先生、老保姆、大姑姑,先後驚呼,四先生絲毫不予搭理,他轉身盯牢劉瑕,身子前傾,逼近了一步。
「老三盤你的底,盤得亂七八糟,最重要的消息沒盤出來——劉小姐,你自己是心理醫生這不假,但,其實你自己的心理,也一點都不健康,你敢不敢對我否認這點?」
所有人的眼神,再次集中在她身上,劉瑕含笑不語,四先生飛快瞥老爺子一眼,似為自己觀察到的變化滿意,咄咄逼人,再加一灶火。
「畢竟,你媽就是個瘋子,不是嗎?她有間歇性精神病……她的死,不就是因為精神病犯了,上吊自殺的嗎?你敢說,你沒遺傳她的精神病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