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作為忠誠而可靠的護衛,維克托從宴會起就微持著一個右手手持左手腕的姿勢,身姿挺拔,如同一堵沉默的牆,安靜地跟隨在唐的身後。

  這是唐在自己位於長島的中庭院別墅舉辦的一次小型的宴會,來得大部分人是與幫派產業有來往的社會名流。即使維克托向來並不喜歡這樣要面對眾多陌生人的場合,也不喜歡面對某些惡意或者好奇的眼光,但他仍然幹得不錯,盡職盡責。

  但是此時此刻,原本應該保持情緒冷靜,時刻關注周圍情況的維克托,他正用右手狠勁地掐著自己的左手腕直至痛到麻木。

  他不能離開所在的「崗位」,不能和前來參加宴會的客人說話交談,因此他只能看著海蒂維希的眼神輕飄飄地從他身上劃過,然後再也沒有落下來。她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裙擺打了個小旋,帶走了維克托的期盼。

  看我一眼,求求你,再看我一眼。

  維克托暗自祈求著,他寧願在剛剛照面的時候,海蒂維希露出詫異或者嫌惡的表情,他甚至寧願對站在唐身後的他冷嘲熱諷一番,也不願意海蒂維希像現在這樣:她對他無視的態度就如同他只是路邊的一粒塵埃,讓她連過多的關注和表情也欠奉。

  她真是一點都不在意我了,維克托痛苦地想著,五髒六腑都仿佛要痛苦地擰成了一團。

  海蒂、海蒂、海蒂……

  維克托默默咀嚼著這個名字,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望向海蒂維希所在的方向。但是海蒂維希明顯沒有感受到他內心的掙扎和焦灼,她在和唐簡單的交談了幾句之後便走開了。她挽著她的男伴加入了另一個談話的圈子。

  海蒂維希帶著黑絲絨的半長手套,襯著手肘以上的部分更加白皙。維克托盯著她將手輕輕地放在男人的臂彎,不無惡意地想到,如果將那個男人的手切下來,他還能保持著那樣的笑容,讓海蒂的手掛靠在上面嗎?

  「你今天是怎麼了?」唐突然不悅地回頭看著他。

  維克托迅速地收回凝視著海蒂維希的目光,恭敬而心虛地低下了頭,不發一言。

  唐沒有追究下去,他只是嚴肅地說道:「如果你今天狀態不佳,那你就先回去,和阿斯托利交班,讓他進來。」

  維克托也知曉,因為常年的保持警惕和精力,即使已經有點上了年紀,唐對於身邊人的情緒變化依然非常的敏銳,也許在某個時刻,唐察覺到了他的心不在焉。

  「是,」維克托低低地應了一聲,唐畢竟背後沒有長眼睛,沒法知道他具體在做什麼,但是再待下去,不能掩飾的不僅僅是他的情緒了。

  在唐的示意下,他快步地向側門走過去。

  在離開門框之前,維克托又最後往回看了一眼,海蒂維希正舉了舉手中的高腳杯向一個中年男人示意著,兩個人都高興地笑起來,像是剛剛說了什麼有趣的話一樣,完全沒有注意他的那塊角落。

  他失望地離開了。

  *

  「今天晚上辛苦你了,」海蒂維希柔聲說道,她面前正式今晚陪同她出戲晚宴的男伴,喬治·邦威。

  「是我的榮幸。」喬治笑道,他是個黑頭髮黑眼睛的白種男人,看上去有充沛的精力。

  「今天遇到了不少很有水平的物理學家,」他有些興奮地說道,「真是受益匪淺。」

  「我也是這麼覺得,」海蒂維希點頭同意,她看上去也很高興,「受到布萊特教授的啟發,我剛剛倒是有一個更好的注意。」

  「真的?」喬治有些迫不及待地問道,「是怎麼樣的?」

  「唔,」海蒂維希沉吟了一會兒,「或者我們可以這個周末再談論?我只是有個大致的想法,並沒有完全成型。」

  「哦?那好吧,」喬治看上去也不失望,他放低了聲音,「我會很期待的。」

  他執起海蒂維希的手,用嘴唇輕輕地碰了碰:「那麼,晚安。」

  「晚安。」海蒂維希笑容不變,收回了手,「周六見。」

  她關上車門,對駕駛座上的司機說道:「走吧,現在回家吧。」

  海蒂維希朝窗外的喬治揮了揮手,車子慢慢地啟動,向前駛過一個轉彎,加速離開了。

  *

  黑色的雪佛蘭平穩地行使著,紐約的街燈一盞盞地從窗外略過。

  海蒂維希有些疲倦地靠在後座椅上,她今天晚上與喬治一道,同幾位有名的物理學家熱烈地交流過。她所面對的都是非常有實力的教授,因此她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一晚上的學術討論對她來說非常有益,但是也及其費精力。

  她的司機勞倫斯是個非常細致穩當的老司機,海蒂維希將安全帶系好後,放心地輕輕闔上了眼睛,想要小盹一會兒。

  然而,在離開中央大街五分鍾後,勞倫斯卻狠狠地來了個急剎車,如果海蒂維希沒有系好安全帶,那麼她的腦袋肯定已經裝上了前面的座椅了。

  「這是怎麼了?」她剛重新坐好就急忙看向前方:一輛黑色的通用汽車橫在了他們的面前。

  「該死的,」勞倫斯在司機中脾氣算好的了,他不容易急躁,但是這會兒他也不滿地抱怨道,「這輛車突然沖出來,攔在我們面前!」

  他搖下車窗,沖前面喊道:「嗨,你在搞什麼?!」

  那輛車的駕駛座窗戶也放了下來,露出一張年輕的臉。

  「維克?」

  海蒂維希打開車門走下去。

  「你在這裡……」

  「我有話要跟你說!」他迅速地打開通用的車門,走下來,急切地說道, 「現在,馬上。」

  維克托眼神中是不容拒絕的堅持和懇切,他執拗地看著海蒂維希。

  「……好吧。」海蒂維希回身沖勞倫斯說道,「你跟上來,先把車子停回去。」

  *

  維克托載著海蒂維希一路暢行無阻地開到公寓的樓下,路上兩個人都沉默地坐著,他們之間的空氣像是膠著了一樣,直到車子在地下停車場停下來,那莫名緊張的氣氛也沒有鬆快起來。

  與司機勞倫斯告別後,兩人搭乘著電梯直接到達了海蒂公寓所在的樓層。

  再一次走進海蒂維希的公寓中,維克托不復以往的那樣輕鬆與自在。

  他站在門口,卻又猶豫著不敢上前。

  在開車阻攔的時候,維克托懷抱著海蒂維希從此與他再不聯系的恐懼和焦慮,迫切地想要海蒂維希能夠回應他,聽他好好的解釋。

  然而現在,他卻又膽怯了,開始害怕面對接下來可能要發生的事情。

  維克托看著海蒂維希脫下身上的深色的方格大衣,坐到了沙發上,抬頭平靜地看著他。他突然升起了要轉身逃跑的沖動。但是最終,他還是慢慢地一步一步挪了過去。

  「你有什麼要說的嗎?」海蒂維希的雙腳並攏,小小的腳尖從深綠色的裙子下探出來,她聲音依然輕柔,但是每一個字卻如同重錘一樣狠狠地敲打在維克托地心上,「你告訴我你是公司職員,為什麼今天會站在布亞諾先生的身邊?」

  她像是對維克托接下來的說辭早有准備一樣:「可別告訴我你是保全公司的職員,臨時過去護衛的。我知道你在交班的時候,那個紋了身的大塊頭很熱情地拍了拍你。」

  她看到了!她有注意過我!

  一陣不合時宜的狂喜湧上心頭,維克托鼓足勇氣,小聲地開口:「我是……布亞諾家族的……成員。」

  果然。

  海蒂維希仔細地辨認維克托臉上的表情,像是想要看到他內心最真的想法,「那麼,你為什麼要跟我撒謊?」

  維克托的視線有一瞬間的轉移:「我只是……只是擔心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會拒絕和我成為朋友。」

  「是嗎?」海蒂維希的手不自覺地交叉放在了膝蓋上,「我不記得我……傳達給了你,我會拒絕和黑手黨成員往來的訊息——我今天也答應了布亞諾先生的邀請,不是嗎?」

  不,那不一樣,維克托暗想著。

  不管樂意還是不樂意,大部分人在人前都要尊稱唐一聲「布亞諾先生」。即使人人都心照不宣,唐是黑手黨的黨魁,但是他依然身份高貴,在上流階層頗有體面。

  維克托知道其他人是怎麼看待黑幫分子的。

  為了安全起見,幫派中底層人員的流動性非常大,他們往往性格暴虐,胡作非為,五毒俱全,給人的印象也更加深刻,是普通人眼中的危險分子,那才是普通人對黑手黨的一貫印象。

  但是在絕大多數人眼裡,唐卻是個老派紳士。

  權勢和財富堆積出了唐光鮮而從容的生活。然而隱藏在權勢和財富的下面,是龐大而不為人所知的罪惡和鮮血,維克托的工作正是替唐維持那體面的生活,替他消滅不安定的分子,他的工作隱秘而不光彩。

  如果拜訪的客人好奇地問起他,唐往往解釋他是聘請過來的保鏢——他和維克托都清楚,維克托真正的工作無法見光,黑暗才是他的庇護所和天地。

  「對不起……」

  維克托垂下了頭,即使海蒂維希已經知道了他是幫派中的一員,可是他並不想連最後的遮羞布也一並扯下來。就算海蒂維希可能為他的不坦誠而生氣,但他不想面對海蒂維希憎惡或者害怕的神情。

  他只說了那一句話,承認了他來自布亞諾家族,便不願意再開口。

  海蒂維希看著維克托低著頭的倔強姿態,無聲地歎了口氣,換了個問題:「那麼,你又為什麼一直跟著我?是布亞諾先生的命令?」

  「不,不不!」維克托明知如果將所有的事情都推到唐的身上,海蒂維希也許會轉移生氣的目標。但是這是他與海蒂維希一起度過的時光,無論好壞,他都不願意讓它和第三人扯上任何關系。

  「是我,只有我。」

  「所以,為什麼?」海蒂維希逼視著他,她與人打交道的過程中向來是懷柔的,親切的。她的表情從沒有像今天這樣鋒利而咄咄逼人。

  「……對不起。」

  難堪的沉默過後,除了毫無意義的道歉,維克托再也不願意吐露任何一個字了,兩人的交談又僵持了下去。

  就這樣吧,他覺得所有的感知都已經麻木了,他有些恍恍惚惚地想著。

  海蒂不會原諒他,也不會再接納他了,一切都結束了。

  *

  他聽見海蒂維希深深地吸了口氣,慢慢地說道:「到了現在,你還不願意告訴我所有的事情嗎?奧利弗茨·斯圖特。」

  維克托猛然揚起頭來,難以置信地看著海蒂維希,那一瞬間他甚至停止了呼吸。

  布亞諾家族來到美洲大陸已經超過了一百年,作為意大利裔的幫派,即使百年間和不同的人種有過融合,但是家族值得信賴的成員中,都必須擁有亞平寧半島、西西裡島和薩丁島的血統。

  雖然他的外祖母是意大利人,但是他的名字卻不是。於是被唐收養後,他的名字便更改為了維克托布馮。他拋棄了過往,捨棄了父母留給他的姓名,他早已決意將自己與曾經悲慘的童年完全地割裂開來。

  奧利弗茨·斯圖特。

  多少年了,他從來都是布亞諾的維克托,他幾乎都要忘記自己曾還有個那樣的名字。他那被塵封的,不見天日的過去,最終被海蒂維希翻了出來。

  維克托曾渴望海蒂維希能夠記起他,但後來他又希望海蒂維希永遠不要想起他這個糟糕的鄰居。

  現在,第二只靴子,終於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