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你……還記得我?」

  維克托絲毫不能掩飾臉上的神色。

  喜悅、惶恐的情緒在他心中如同潮水一樣洶湧而來,拍起驚濤駭浪,最後卻又迅速重新歸於沉靜。

  他神色復雜,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地看著海蒂維希:「你…什麼時候想起來的?」

  海蒂維希站起來,走到一旁放著一個中國青花瓷的花架邊,抬起花瓶從瓶底抽出了一個方正的牛皮紙套。

  她扯開紙套的封口,又從裡面取出一張照片。她站到維克托的身邊,示意他看上面的圖像,她指著其中的一個小男孩,輕聲問道:「這是你吧?」

  這是一張已經泛黃的黑白照片,上面人物的臉雖然因為年代的關系有些重影,但是仍然能看出來是個深色頭髮的小男孩,他穿著背帶褲和淺色的衣服,邊上蹲著一只比看上去比他還要大的金毛獵犬。

  平心而論,小時候的維克托算不得多好看,頂多是個還算乾淨整齊的小孩子。他現在的樣子和那時候相比,早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可這並不妨礙海蒂維希從這個小男孩的五官上依稀看出維克托現在的樣子。

  維克托拿著照片的手不可抑制地發著抖,這樣輕飄飄的一張紙卻像是有千斤重一樣,讓他的小臂上的肌肉緊緊地收縮起來。

  他瞪著照片上那個抱著金毛獵犬開心笑著的小男孩,只覺得心髒在劇烈地收縮。他沒想到,海蒂維希能找出這張照片,她還保留著這樣照片。

  「為什麼?」

  「什麼?」

  「為什麼……你會去翻老照片?」

  「你是問這個?我為什麼會覺得你是奧利弗茨?」海蒂維希重新走回到沙發上坐下,才慢條斯理地解釋道:「其實一開始我也不確定一定是你,畢竟你離開社區的時候我的年齡也不大,你又改了名字。」

  「該怎麼說呢?」海蒂維希歪了歪腦袋,想了想,「我覺得你是我在奧地利見過的熟人的可能性很大,可是你又不知道我在瑞士讀書的事情。這樣一想,就應該是我九歲之前,我們才有交集的。」

  「知道范圍,其他的就好辦了。」海蒂維希笑道,「我給家裡拍了份電報,雖然因為各種原因路上耽擱了一陣子,但是好歹我以前拍的老照片都寄過來了。」

  「排除掉長大後還有聯系的、沒有再往來但是能確定身份的,剩下的候選就不多了,不是嗎?」她神秘地笑了笑,「雖然我已經有九成的把握了,可是剛剛你的反應,不也是佐證嗎?」

  「……對,是我。」維克托點了點頭,乾澀地承認了。

  他看著海蒂維希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既然承認了,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了?

  維克托依然緊張而期待地看著海蒂維希,她會……因為兒時那點微薄的交情,就原諒他嗎?

  海蒂維希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問道:「你媽媽……還好嗎?」

  在海蒂維希說出「你媽媽」三個字的時候,維克托驟然繃緊繃緊了身體。

  他舔了舔嘴唇,聲音沙啞地說道:「死了……很早就死了,我九歲的時候。」

  「很抱歉,」海蒂維希立刻說道,她顯得有些羞愧,「我不該問的……」

  「沒什麼,」維克托短促地笑了一聲,「早就都過去了,而且,」他聲音有些不自然地拔高,「她也算不上是個好母親,對不對?」

  由一個兒子說出這樣的問題,即使是八面玲瓏的海蒂維希也一時有些怔楞。但是她很快從那個牛皮紙袋裡掏出了一張非常厚實的素描。

  她輕聲說道:「斯圖特夫人,是個很棒的畫家。」

  維克托放下手裡的照片,伸手接過了海蒂維希遞過去的掛壁相框大小的紙張,上面是年輕的,還風華正茂的斯蒂芬妮的自畫像,她手中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兒,旁邊站著在她懷孕期間就戰死的丈夫。

  維克托對著這張還有些簡略的畫像看了很久,仔仔細細地看著,連母親衣領旁的皺著,父親手套上的細小金屬鈕扣都沒有放過。

  他的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很久以後,他才雙目有些發紅地看著海蒂維希,嘶啞地問道:「這張……能、能給我嗎?」

  「當然,」海蒂維希輕柔地首肯,「這本就是斯圖特夫人的。」

  「謝謝。」維克托小心翼翼地將畫像放在茶幾上,對海蒂維希露出一個虛弱地笑容,「謝謝你。」

  「這沒什麼,」海蒂維希看著維克托不再像被驚擾的小獸一樣露出驚慌無措地神色,輕手輕腳地用手掌撫了撫畫像上的小小折痕。她心裡鬆了口氣,然後輕聲地試探問道,「你願意……告訴我,離開凱裡克夫社區之後,發生了什麼嗎?」

  「當然,」她又很快的補充道,「如果你覺得不方便,我也……」

  「好,」維克托低聲說道,他的視線從那張畫像上移開,帶著破釜沉舟的勇氣,「好。」

  *

  維克托這輩子從來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

  他一點一點,幾乎算的上是事無巨細地將從搬離社區之後發生的事情慢慢地告訴了海蒂維希。

  在貧民窟,連煤油燈都用不起,他只能在下課後留在學校寫作業;在早期,斯蒂芬妮毒癮不發作,也沒喝酒的時候,她還偶爾會帶維克托去多瑙河邊散散步;餓肚子的痛苦、漏風的屋子、冬天裡凍得人手冰涼的井水……他有時候想到了什麼,又會倒回去補充細節,維克托知道自己說的有些凌亂和瑣碎,絮絮叨叨。這不是和人交談該有的做法,但他還是這麼做了,維克托像是要把這些年藏在肚中的話語一口氣地說完。

  幸而海蒂維希一點兒都沒有不耐煩,在聽維克托述說的過程當中,她的綠眼睛一直憂郁地看著維克托,面容沉靜。

  維克托有時候也覺得自己說的太亂太雜,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煩了。可是看著海蒂維希那樣關切地看著他,他卻又生出了莫名的委屈,於是仍然不可抑制地繼續說下去。

  「母親死了之後,我被維也納的聖保羅福利院收留,再然後就被PAPA收養了。」

  「PAPA?是布亞諾先生嗎?」海蒂維希倒了一杯水遞給他。

  說了那麼久,維克托早已經口乾舌燥,他灌了一大口水,才點了點頭。

  「……但是我記得,布亞諾先生曾經隨口提過,他只去過意大利和西班牙……」海蒂維希皺了皺眉眉頭,有些疑惑地看著他,「你後來離開那家福利院了嗎?」

  維克托臉色頓時青白起來。

  海蒂維希對維克托驟然變幻的神情感到有些心驚,她不由得伸手輕輕覆蓋在維克托的手背上,輕輕的拍了拍。

  「沒、沒什麼,」維克托沉默了很久,下定決心告訴海蒂維希,「那個福利院長是個很醜的老男人,他對我……然後我捅傷了他才跑出來……」

  他扒上了一輛貨車,躲在貨箱裡面,就這麼到了意大利。然後他一直在翡冷翠的街頭流浪,最後在和其他的流浪漢打架爭食的時候,撞上了唐的車子。機緣巧合下,唐看上了他狠勁,然後收養他,訓練他。

  「哦,不……」海蒂維希倒抽一口氣,「這不……」

  「什麼都沒有發生!」維克托下意識地反手抓緊了海蒂維希的手,他異常緊張地看著她,握著海蒂維希的手加重的力氣,祈求地看她,「我是乾淨的!」

  回想起當時,維克托還依然對那昏暗的辦公室和男人赤裸的上身作嘔。他那時候年齡小,平時又很沉默,男人對他沒有防備,削水果的刀就那樣放在了茶幾上。

  維克托在男人撲倒他身上摟住他的時候,用刀狠狠地扎進了他的脖子動脈,然後被甩了出去。

  他隨後跳窗拼命地往外面跑,十月份的維也納已經非常涼了,但是凜冽的寒風吹進他的衣領狠狠刮著他的皮膚的時候,維克托卻感到由衷的快意。

  那是他第一次殺人,卻出乎意料的鎮定,也許他血液裡就流淌著殘酷的因子。

  「過去了,都過去了。」海蒂維希小聲地說道。

  「是,」維克托疲憊地笑了笑,他看著海蒂維希,「沒想到我還能再見到你。」

  他真的沒有期待過和海蒂維希的重逢,但是上天卻賜給了他這樣的福分。

  到了現在,所有的過往,所有的秘密都傾吐了出來,維克托一整晚忐忑不安地心卻詭異地安定了下來。吐露完心事的維克托如同小獸一樣,亮出了他最柔軟的肚腹,攤在了海蒂維希面前,再也沒有任何防備地看著她。

  海蒂維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這麼多年,你吃了那麼多苦頭,我很難過……」

  這麼多年來,維克托從未和他人說過自己經歷的一切痛苦。就算是面對收養了他的唐,維克托更多的也是沉默以對。陡然間聽到這樣的話語,他不由得鼻尖一酸。

  海蒂維希牢牢握住維克托的手;「如果我知道你……」爾後她短促一笑,「算了,也沒有什麼如果了。」

  她低聲說道:「如果你願意,我家裡隨時歡迎你。」

  維克托睜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海蒂維希也有些疲倦了,但是她仍然綻開一個溫柔的笑容,輕輕地點了點頭。

  巨大的狂喜霎時淹沒了他,維克托站起身來,幾步走到海蒂維希身邊,又蹲了下來。

  他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了,維克托的喉頭中有「咯咯」的聲響,卻不能說出半個字,他雙唇顫抖著看著海蒂維希。

  「你願意嗎?」她低下頭,看到維克托湛藍的眼瞳中,全是她的影子,不由地又問了一遍。

  維克托終於發出輕輕的一聲哽咽,他胡亂地點了點頭,然後跪坐下去,伏在了海蒂維希的膝頭。

  他的身體像是終於崩斷了弦,軟弱地倚靠著沙發的底座。他抱著著海蒂維希的小腿,雙肩上下抖動著,細碎的哭聲從他埋首的裙邊傳出來。

  海蒂維希感受到了腿上的震動和濡濕的裙面,她無聲地歎了口氣,探手輕輕摩挲著維克托虔誠彎下的頸脖。她順著那優美的弧度一下又一下地撫摸著,就像是讓人最為安心的心跳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