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克托已經在樓下的電車站坐了三個小時,手上的那份《紐約時報》都快要被他翻爛了,車站中除了他,沒有人等候在那裡。
紐約的冬天,夜晚陰冷潮濕,來自紐約灣的海風強勁地吹著,刮在人臉上幾乎有些烈烈作痛。
從電車上下來的乘客,來來往往的行人,他們都形色匆匆地路過這個抓著被細雨打濕了報紙的中年普通男人,他穿著的黑色衣服融在了街燈和櫥窗霓虹燈之外的陰影裡。
維克托今日帶著一頂老舊的紳士帽,他臉上的皮膚在時不時駛過的車燈下顯得有些蠟黃,顴骨上還泛著不健康的潮紅色。他靠在車站旁邊鋼筋的立柱邊上,變化了個姿勢看著遠處一幢大樓的某個樓層,他所期待的燈光還沒有亮起來。
這是怎麼了?
維克托心神不寧地想著,已經超過了晚上九點,為什麼海蒂還沒有回家?
海蒂維希雖然在家中安排了女僕,但是維克托知道,女僕莉莉絲都是在白天的時候過來替她打掃房間,順便做飯,並不在海蒂維希家中過夜。
現在那一層的燈光還沒有亮起來,而坐在那裡的三個小時維克托也沒有見到海蒂維希的那輛雪佛蘭路過。
他不由得焦慮了起來,唇邊呵出的點點白氣越發頻繁慌亂。
電車響著鈴沿著長長的軌道駛過來。時間已經有些晚了,夜車上只有兩三個乘客走下來,他們隨意地瞥了眼這個面目普通的中年白種男人,又步履匆匆地向著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坐在駕駛椅上的電車員,帶著白色的手套,他好奇地看了眼這個站在一旁吹風的,發著呆的男人。見他一直一動不動地站著,電車員也不再理會這個衣衫單薄的中年男子,徑直關上了門。
然而,發呆中的維克托突然想起了什麼,他猛然飛撲進了正在合攏的縫隙中,險險擦過能折疊成三塊的電車門。但饒是如此,右側的肩膀在速度和電車門力度的作用下,還是隱隱作痛。
「該死的!」電車員憤憤地叫罵了一句,「你的腦袋出了什麼問題?是要找死嗎?」
維克托對電車員的怒吼置若罔聞,他只是從口袋裡掏出了幾個角幣,塞到了電車員的手裡,然後一聲不吭地向著後排走去。
電車員沖著他的背影狠狠地刮了一記白眼,然後拉動手閘,又重新開動了起來。
維克托對電車員的情緒毫不在意,他坐在後排,全神貫注地想著心事。
海蒂說不定會在那個喬治·邦威的家裡,海蒂的交友范圍的確很廣,但是除了宴會,她會前往去做客的,據維克托所知也就是那位邦威先生了。
他和海蒂維希同為猶太人,交往比其他人更緊密也是正常的。
維克托一邊想著,抓緊了手中被脫下的老舊帽子,面無表情地看著電車外掠過的曼哈頓的街景。冷風吹著路旁的樹木,發出「簌簌——」的聲音。
「真糟糕,」他聽見前排的一對情侶小聲說道,「沒帶傘,看來要下大雨了。」
*
電車在距離喬治邦威的住宅外四公裡左右的車站停了下來。
維克托匆匆跳下電車,他頂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小跑著穿行過兩條白日裡還算繁華的商業街,像無聲地野獸一樣行進到了安靜的大型別墅區。
他以靈活的身手躲進了這修剪的整整齊齊的灌木和高大的喬木的陰影當中。
這個別墅區裡居住的富人非常多,在維克托躲閃著前進的過程中,他已經看到了兩輛塗著紅白漆和社區標志的車子行駛而過。
維克托的氣有些喘,他的心髒不可抑制地跳動地越來越快。
他現在非常擔心海蒂維希的安全,迫切地希望能盡快見到她,但是同時他卻又不希望在這麼晚的時候還看到海蒂維希呆在其他男人的屋子裡。
維克托自己都說不准到底哪一種情況會更可怕一些,兩種矛盾的思緒激烈地沖撞著他的大腦,撕扯著他,而最終的結果是,他用只能種近乎麻木的知覺來指揮自己安全潛入到喬治邦威的住宅庭院。
維克托迅速地翻過高達兩米的白色欄,輕飄飄地落在後院的草皮上,然後他佝僂著腰悄悄潛到了窗下。
在靠近一處的聚攏了眾多半枯萎的花園灌木旁邊,維克托發現了支撐起來的一片手掌大小的窗台玻璃框。
屋內的暖風逸散出來,暖暖地吹拂在維克托的頭頂,同時也帶來了海蒂維希的聲音。
「……不,喬治,我認為這不能解決問題……」
海蒂維希那柔柔的聲音鑽進他的耳中,維克托只覺得被凍得冰冷的四肢都頓時暖和了起來,隨後他的心又開始下沉:海蒂的確這麼晚了還呆在這個該死的邦威的家中。
他小心翼翼地扒著窗台,向裡面望去:海蒂維希穿著前襟系帶的嫩紅色襯衫,和一條高腰的黑色扎腳布魯褲。她正彎著腰,纖長的眉頭緊緊皺著,手持鋼筆在一疊紙上飛快地寫著什麼。
她身邊五步開外,放置著一架三角鋼琴,鋼琴的背後擺放著一架怪模怪樣的東西,那位讓維克托心生不滿的喬治正坐在鋼琴邊看著海蒂維希。
維克托感到心頭一陣不滿:即使海蒂現在看上去對待喬治的態度非常正常,但是喬治看著海蒂的眼神……沒有人會比他更清楚那是什麼意思。
他死死地摁住手掌下冰冷的窗台才能控制住自己不沖進去刺瞎那放肆的注目著海蒂的黑眼睛。
「……好了,」海蒂維希驗算完畢,她示意喬治走過去,「你看,聲音的波動是不斷正態分布的過程,你演奏的頻率快了一些,帶來的終端接口的震動卻沒有辦法干擾到實驗機體上無線電波的發射……」
「我想,我們得將鑽孔的間距拉大,把那些撥片拆開……」
維克托看著海蒂維希和喬治在那台怪模怪樣的機器邊蹲下來,兩個人手持著工具「叮叮當當」敲打著什麼。
他們還時不時輕聲細語地交換著意見。
「對,我想誤差控制在零點零一厘米就足夠了,太小的只能依靠機器了……」
海蒂維希打開了那個機器上的蓋子,放入了一張白紙,然後擰開了電台廣播。
「……布魯克林的洋米基球隊今日宣布……」夜間播報員有些活潑的聲音從收音機的音響中徐徐傳了出來。
「現在我們來試一試肖邦的《第二練習曲》怎麼樣?」海蒂維希柔聲建議道,「那個沒有復調,只要做斷點頓音處理就可以了,嗯……」她想了想,「不如,我們先試試六十四拍的節奏會怎麼樣吧?」
她最後的尾音微微上揚,征求地看著喬治。
「只要右手音就可以了,先暫時不要用左手進行干擾……」
海蒂維希在和喬治說話的過程當中,是一本正經的,嚴肅的。
雖然喬治一直含笑看著海蒂維希,但是熟悉海蒂維希的維克托還是能敏感地聽出來,盡管海蒂的語調還是一如既往的軟軟綿綿,但其中並沒有包含著其他會令他擔心的情意。
然而,在確認了海蒂維希對喬治沒有多余的情誼後,維克托的心情卻沒有放鬆下來。相反,一股又一股接連不斷的痛苦情緒開始沖擊著他,籠著著他,讓他搖搖欲墜。
他根本聽不明白海蒂維希在說些什麼。
在知道海蒂的專業和興趣後,他從市裡圖書館裡借了幾本關於物理和數學的書籍,想要更多地了解海蒂的一切。
但是,在自我學習兩三個月後,維克托只能無力地發現一個事實:他並沒有學習上的天賦,書本上的字句於他而言太過晦澀難懂了。
如果他的父親沒有死去,如果斯蒂芬妮沒有染上毒癮傾家蕩產,也許維克托還能有上中學,接受教育的機會。如果那樣的話,也許就算維克托不是一個學習的料子,但是在父母親的資助和鼓勵下,他也多少能弄懂一些海蒂維希在學習什麼。
可是沒有如果。
他明明已經那麼努力地那麼勤奮去啃那些書本了,他明明已經是那麼渴望的想要進入海蒂維希的世界了,但是面對的問題卻接連紛沓而來,如同亂麻一般不斷攪擰著他的大腦,讓他頭疼難解。
如果說希洛的警告曾經讓他有過短暫的遲疑,那麼今天,維克托沒有比任何時刻都更清醒地意識到一個事實:他和海蒂維希相差的不僅僅是身份和地位。
如果不是他恬不知恥地黏著海蒂維希,他們本就不該有任何的交集。
維克托看著在明亮的燈光下,靜靜做著速寫記錄的海蒂維希。
嫉妒的情緒如同白蟻一樣噬咬著他的內心,那股嫉妒喬治的情緒比任何時候都要洶湧。
他多麼希望現在正閉目彈琴的那個人是他!
維克托手腳漸漸冰涼,他再也站立不住,而是順著牆根慢騰騰地滑落了下去。他聽不明白的鋼琴調子歡快地蹦出了窗口,如同魔音一樣環繞在他的身邊。這明明本該是一首單調的練習曲,卻硬是被喬治彈出了愉悅的曲調。
維克托茫然地舉起手來,看著自己白皙修長的手指。
這雙手被唐、被希洛,被教導他的老師贊揚褒獎過很多次。
他學習撬鎖又快又好,他持刀的姿勢是那樣的鎮定,他在給自己和同伴易容的時候這雙手又是那麼的靈活,可那些又有什麼用?!
他寫的字歪歪扭扭幼稚難看,他聽不懂海蒂的評論,他不能理解海蒂的研究,他沒有辦法在海蒂困惑的時候和她坐在一起討論問題,他甚至連給海蒂遞螺絲刀的機會都沒有!
維克托絕望地認識到:他和海蒂,他們根本就不是同一類人。
淅瀝的小雨終於轉成了大雨,批頭蓋腦地澆了下來,冰涼的雨驟然打在了他的全身。
維克托沒有動,他像失去生氣的玩偶一樣,一動不動地背靠著牆壁坐著,雙目空洞地看著前方,對冬天冰冷的雨水毫無反應。
許久,久到他最裡面的衣服都完全濕透了,維克托終於動了動,他死死地揪住了胸前的衣服,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緩解心髒深處傳來的疼痛。
他閉著眼,大口大口喘息著,發出了無聲的,撕心裂肺的嚎啕。
冬天的雨掩蓋了一切,除了已經枯萎的玫瑰花叢,再沒有誰能夠聽的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