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第二天,當第一抹初升的太陽光照射到維克托的臉上的時候,他猛然清醒了。陽光有些刺眼,他抬手半遮著眉眼,打量著周圍的環境。

  他正躺在和他的破舊公寓相比,風格完全迥然的臥房裡。他的身下是柔軟溫熱的被鋪,他目光所及之處是色彩艷麗的壁畫和米黃色的牆壁裝潢。

  維克托對這陌生的環境怔愣了幾分鍾,然後想起來,昨晚他是留宿在了海蒂維希的客房中。

  昨晚……

  維克托想到昨晚,不由得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不自覺彎起來的嘴唇。他的思緒不經意又飄到了昨天晚上:在榭寄生下,海蒂維希慢慢地靠近,她的眼眸離他越來越近,然後那樣柔那樣軟的嘴唇和他的貼在了一起,他甜蜜又心慌地吸允著海蒂的小舌,和她交換彼此的氣息……維克托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情景,覺得臉上仿佛又燒了起來,他閉著眼慢慢地用指腹摩挲著自己的嘴唇,動作繾綣,仿佛上面還有海蒂維希殘存的氣息一樣。

  「你在做什麼?」一個聲音突然問道。

  維克托睜大眼睛,發現正是已經穿戴好的海蒂維希正靠立在門口,笑吟吟地看著他。

  「海蒂!」維克托連忙將在唇上的手放下來,藏在了被子下,他羞赧地看著海蒂維希背著手慢慢走過來。

  「嗯,讓我來猜猜,」海蒂維希側身坐在床沿上,伸出塗了紅色指甲的食指,輕輕碰了碰他的嘴唇,她靠近了維克托,眨了眨眼,笑容促狹,「你是不是在在回味昨天晚上……」

  「海蒂!」維克托急忙打斷了她有可能說出口的話,握住了她的指尖,不滿地咬了咬,聲音有些軟綿綿地請求道,「不要說了。」

  海蒂維希輕笑一聲,不再談論這個話題,她低下頭親了親他,「昨晚睡得好不好?」

  「很好,」維克托拉住了海蒂維希的手,輕聲說道,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我做了個很長很長的美夢,都有些不願意醒過來。」

  「哦?」海蒂維希歪了歪腦袋,「那現在呢?」

  「現在……醒過來才覺得,我還在做夢。」維克托抬起海蒂維希的手,半閉著眼睛將他的臉頰貼到了海蒂維希柔軟的手心裡面。

  「這不是夢,」海蒂維希頓了頓,撥弄了下維克托的黑髮,揉了揉他的腦袋,然後抽回了她的手,笑容溫和地說道,「我是真的——所以,你要不要起床了?我剛好要出門,可以順便帶你出去。」

  「……嗯,」被海蒂維希轉移了話題,維克托也只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有些悶悶地低低地應了聲。

  「怎麼了?」海蒂維希輕輕擰了擰他的臉頰,「不高興了?」

  「沒有,」維克托撇開眼,「我只是……」他感覺到海蒂維希又在他的臉頰上親了親,蜻蜓點水一樣的撫過「以後你還是能來我家的,」海蒂維希輕聲說道,「我說過,如果你願意的話,這裡的大門為你敞開,這句話算數。」

  維克托看著海蒂維希臉上柔和的表情,也不由得笑了起來,湛藍色的眼睛幾乎算的上是在閃閃發亮了,他緩緩地點了點頭。

  然後維克托轉頭看了看屋子內的陳設,試探地問道:「你的化妝品,能借我用一用嗎?」

  「什麼?」海蒂維希已經站了起來,她訝異地看著維克托。

  *

  「這種技術真是太奇妙了。」海蒂維希坐在一旁的高腳凳上,她撐著自己的下巴驚歎道,「我知道你會改變自己的相貌,但是沒想到能做到這個樣子。」

  一直被海蒂維希專注地看著,維克托的手從微微顫抖到現在已經能平穩地給自己的臉上上色了。

  他不由地抿了抿嘴巴:「這也沒什麼,我就是讓眼睛看上去小一點,再讓我的臉看上去黃一點,這樣能不那麼顯眼。其他的也做不了,工具太少了。」

  「也是,」海蒂維希點了點頭,贊同道,「你的相貌是有些顯眼,這樣很不錯。」

  「我沒有帶我的工具箱……」維克托又仔細看了看鏡中的自己,他已經由深邃的雙眼皮大眼睛變成了細長的單眼皮眼睛,在粉的遮蓋下,他原本挺直的鼻子顯得變平了,臉頰也凹陷了下去。除了身高,單單看臉,他現在更像是個發育不良的少年了。

  他皺了皺眉頭,對效果還是有些不滿意:「差不多就這樣吧……也沒辦法再修改了。」

  海蒂維希驚奇地打量著維克托最後的樣子:「如果不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發生的,我可能還真的認不出你來呢。」

  她笑瞇瞇地說道:「好萊塢的化妝師估計都沒有你這樣的水平。」

  維克托有些不好意思地合上了化妝匣:「不過是個保命的手藝而已。」

  「嗯,行了,」海蒂維希站起來拎著自己的手提包,「我們真的要出發了,來,」她伸出已經帶著白手套的手,「走吧,我的小朋友。」

  *

  海蒂維希和停車場出口處的保衛打了個招呼,開著一輛凱迪拉克,載著坐在副駕駛上的維克托出發了。

  「這樣可以嗎?」維克托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後視鏡中,那個笑嘻嘻的白人保安。

  「嗯?不用擔心,」海蒂維希柔和地安慰道,「沒有人能認出你來就可以了,至於我,我打交道的人比較多,有沒有人會揣測些什麼都沒有關系的。」

  「真的嗎?」

  「真的,」海蒂維希笑道,「你還不相信我?」她很快轉移了話題,「你住在哪裡?我送你去哪裡比較好呢?」

  「不,」維克托本能地拒絕了,然後他立馬急急忙忙地補充道,「我住的地方不怎麼好……」他猶豫了一會兒,「你讓我在達卡布附近下車就可以了。」

  「這樣可以嗎?」說話間,他們已經匯入了一條主幹道,慢慢地跟在一輛悍馬車的背後,海蒂維希看著維克托抿著嘴沉默的樣子,「如果你不方便的話……」

  「不是不方便,」維克托搖了搖頭,低聲說道,「畢竟我住的地方從哪裡來的人都有,就算開著車,對你來說也不安全。」

  「是嗎?」海蒂維希遺憾地笑了笑,「我本來想,什麼時候你會邀請我去你家做客呢?」

  維克托尷尬地笑了笑,這一回換他轉移話題了,他有些興高采烈地過頭地說道,「我那也沒什麼好玩的,紐約這麼大,或者我們可以去其他地方,一起去劇院什麼的,怎麼樣?」

  海蒂維希笑著點了點頭,「好。」她接著補充道,「但是我最近還是有些忙,可能要等一段時間才能有空。」

  聽了那話,維克托依然很高興,他心滿意足地說道:「那好,我會等你的。」他猶豫了一會兒,從口袋中掏出了一張紙片,放在駕駛台的上方,「這是一個郵箱,如果你忙完了手上的事情,可以寄小短信給我,市區信件送達,每天都能收到的。」

  「哦?」剛好是個紅燈,海蒂維希停了下來,拿起那張紙片看了看,有些皺的紙張上,是一排地址,「這張地址你什麼時候寫的?」

  她揮了揮手中的紙條,「我可是記得家裡的所有東西,這是我放在客房的便簽紙。」

  「只是順手……」維克托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喃喃地說道。

  「是嗎?」海蒂維希看著維克托漸漸泛紅的耳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決定不再追問下去。

  在兩人隨意的聊天當中,海蒂維希很快將車開到了維克托先前說的地點。

  維克托走下來,轉到駕駛室的一邊,深深地凝視著海蒂維希,「海蒂,再見。」

  「先等等,」海蒂維希解下安全帶,探身從後座取出了兩個包扎好的小禮盒,「這是給你的。」

  「給我的?」維克托驚喜地捧住了那兩個盒子,「是給我的聖誕禮物嗎?」

  「不止,」海蒂維希笑著說道,「除了聖誕禮物,還有我原本打算復活節送給你的袖扣。就是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

  「我喜歡!」維克托急忙說道,他珍惜地將禮盒抱在懷中,低下頭看著海蒂維希認真地說道:「我會等著你的,你忙完了一定要送信過來。」

  「好,」海蒂維希也鄭重地點了點頭,最後朝維克托嫣然一笑,發動了車子離開。

  維克托站在原地,目送著海蒂維希那輛白色的車子漸漸消失在街道盡頭,他緊緊抓住手中的那兩個禮品盒,從來沒覺得紐約冬天的陽光會是這麼的溫暖。

  *

  維克托本以為自己還要在期待和焦急的雙重心情下度過兩三個月,沒想到元旦過後的一個星期,他就在唐的大宅中見到了面容憔悴的海蒂維希。

  他交班的時候,發現正步履沉重地從唐的大門走出的海蒂維希,她的司機勞倫斯在一旁神色焦慮地攙扶著她坐上了後座室。

  發生什麼了?

  維克托心神不寧地想著,他一直坐臥不安,在結束了當班後,也顧不上別的,匆匆忙忙地趕到了海蒂維希的住所。

  海蒂維希很快前來開門了,維克托看著她大吃了一驚:在他的印象裡,海蒂維希從來都是從容不迫的那一個。即使在都靈隨著他逃離曼德爾的那個晚上,她也能不斷地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精神振作時刻警惕。哪有現在這樣,即使化了妝也掩蓋不住她的疲態和郁結。

  「海蒂?!」他輕呼一聲,上前攬住了她的肩膀,「發生什麼了?」

  海蒂維希見到來人是他,疲憊地勉強扯起嘴角想要笑一笑,卻最終沒有辦法笑出來,她死死地抓著維克托放在他肩膀的手,力氣大的幾乎要能抓破他的手背了。

  「我爸爸和媽媽……」她仰頭看著,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哽咽地說道,字不成句,「現在在毛特豪森集、集中營……」

  維克托震驚地睜大了眼睛,即使他不關心政治,他也知道集中營是個什麼東西。

  「怎麼會?」他抱住了海蒂維希肩膀,將她慢慢扶到了客廳的座椅上,海蒂維希軟弱地靠著他。

  他遞給海蒂維希一杯水,「你不是說,奧地利淪陷之前,拉瑪先生和夫人就搬到了法國嗎?」

  「是那樣沒錯,」海蒂維希死死地捏著那一個小杯子,她痛苦地說道,「但是去年秋的十一月份,他們去了波蘭…我這邊又一直沒有消息過來……前幾天才收到朋友的電報,打聽到他們被押送到了毛特豪森……」

  「我沒有辦法,」海蒂維希嗚咽著說道,眼淚紛紛落下,「我在奧地利認識的官員都是通過艾倫…他們絕大部分都是反猶分子…」被維克托抽走了手中的茶杯後,她像是突然失去了重心,伏在維克托懷裡哭起來,「我拜訪了布亞諾先生,但是他也沒有辦法。」

  「PAPA已經和墨索裡尼鬧翻了,那些法西斯份子,墨索裡尼本來指望同為意大利裔,能從各個幫派裡吸收一些成員在美國活動,PAPA和東海岸的其他幾個家族定了協議,絕對不能讓他染指……」

  「我知道,我知道,」海蒂維希仰起頭來,聲音中有些神經質的尖銳,「可那是我的父母!我絕不會看著他們去死!」

  「你想怎麼做?」維克托警覺地握住了她的肩膀,少有地嚴厲地問海蒂維希,「你想做什麼?」

  「我打算明天就動身去英國和法國,美國太遠了……」

  「不行!」維克托大聲地說道,將她狠狠地摁入了懷裡,「太危險了!」

  「不然能怎樣?!」海蒂維希的綠眼睛中滿是絕望,「要我坐在紐約等著他們的死訊嗎?!」

  看著海蒂維希原本嬌艷的臉龐變得如此憔悴,維克托心中一哽,他咬咬牙,堅決地說道,「我知道有人能幫你。」

  「誰?」海蒂維希的眼睛中一下子迸發出了驚人的神彩,她直起身來急切地看著他,「是誰?」

  維克托沉默了一會兒,拿起手帕細致地替海蒂維希擦了擦眼淚:「我現在去跟PAPA請假,然後帶你去找她。」

  「她?」海蒂維希敏銳地意識到這是個女人。

  「對,」維克托乾淨利落地說道,他拉著海蒂維希站起來,「我帶你去見沙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