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香港已經不再是維克托離開時候的那個香港了。

  維克托入目所見,街道上幾乎都是破碎的磚石,已經幾乎沒有完整的建築了。裂成幾半的商鋪招牌零零散散地躺在斷裂的牆壁邊。

  半年前,維克托剛剛來到這裡的時候,香港的街市還是熱熱鬧鬧的,即使處在戰爭的陰影下,香港的絕大部分民眾看起來還是按部就班地生活著。而現在,除了偶爾開過的軍車上坐著的士兵,以及閃著燈的救護車上的醫護人員和傷患,維克托已經幾乎看不見普通的市民了。偶爾有兩三個行人走過,也是行色匆匆如驚弓之鳥。

  維克托的愈發焦慮起來,香港的街道被毀壞成這個樣子,海蒂會在哪裡?她有沒有事?

  維克托想著海蒂維希多多少少算個知名的人物,也許會有人知道她所處的位置。

  他攔下了一部軍車,向一名帶著配槍的英國士兵詢問他知不知道海蒂。

  那個一臉憔悴的紅臉士兵茫然地搖了搖頭,然後回頭沖著他的伙伴問道:「嗨,伙計,你知道那個影星,叫海蒂維希的,她怎麼樣了嗎?」

  「我怎麼會知道,」坐在車上的那人不耐煩地說道,上下打量著維克托,「你要不去浸會醫院看一看,我們的人如果有受傷的大部分都會在那裡。大家互相都認識,她不在的話你也可以問問。」

  在英國士兵的口中,「他們的人」往往是除了中國人以外的人。

  維克托點點頭,「謝謝您了。」

  「行了,」坐在車上的人叫他的伙伴上來,「你快去找你要找的人,別在大街上晃來晃去了。」

  說話,他也不等維克托的回應,催促著同伴開車走了。

  *

  只要是醫院,味道聞上去就不可能好。

  維克托走進浸會醫院的時候,即使是處理過次暗殺現場的他,也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醫院裡彌漫著一股腐肉的味道,加上藥水的難聞刺鼻的氣味,交織成了一股讓人聞之欲嘔的濃烈的古怪的氣味。

  醫院的正門大廳邊躺著不少正□□的傷患,他們大多數是面色蠟黃的中國人,在只撲了一層褥子的地板上躺著。

  醫生和護士匆匆忙忙地在大廳裡穿行,小心地不要踩到在地上的人。

  「您好,」一位年長的面色疲倦的護士看到了維克托,對他打了個招呼,她上下打量著維克托穿著乾淨整潔的光鮮樣子,這簡直和醫院現在的環境格格不入。

  浸會醫院坐落在山腳,周圍是白人聚居區,對於已經在這家醫院服務了三十幾年的老護士來說,維克托實在是個生面孔。她略微懷疑地看著維克托,「您是來……」

  她探尋地問道,她身後托著醫療盤的小護士也正好奇地打量著他。

  「我是來找一個人,」維克托認真地解釋道,「海蒂維希,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她……」

  「哦,是她呀,」小護士叫起來,「她在後院的病房呢。」

  「卡娜!」老護士瞪了她一樣,顯然對她的多嘴很不滿意,她又轉向維克托,「很抱歉,但是不知道你是認識她的……」

  「需要身份證明嗎?」維克托急切地問道,「我看他們都可以直接進來找人。」

  維克托右手邊兩米開外,剛好有一對母女是和他前後腳進來,正撲在一個看上去是斷了腿的男人身邊哭叫著。

  維克托心裡發急,聽到海蒂維希在病房的那一瞬間,他想到了很多可能。維克托比任何人都知道人的身體有多脆弱,多麼容易受到傷害,更何況那是從沒有受過皮肉之苦的海蒂!

  「這不一樣,」老護士瞥了一眼正抱頭痛哭的一家三口,歉意地說道,「畢竟她是住在後院,安全起見,後院的管理要稍微嚴格一些。」

  「沒關系,這也是為了她的安全。」

  維克托點點頭,迅速地翻騰出手提箱裡的護照,入境蓋章:「這是我的的身份證明。」

  老護士瞇著眼仔細看著那兩張薄薄的紙片,又比著護照上的人像對比了下維克托的相貌,才轉頭對她身後的小護士說道:「卡娜,你帶這位,」她又確認了一下維克托的姓名,「卡爾阿祖斯先生去吧。」

  小護士笑嘻嘻地應了一聲,示意維克托跟著她走。

  維克托向老護士微微欠了欠身,才側身從她身邊走過去,跟上了小護士卡娜的步伐。

  *

  這位名叫卡娜的小護士實在是活潑得有些過分,一路上嘰嘰喳喳地不停說話。她看上去精神頭很足的樣子,日軍轟炸的事情像是對她完全沒有造成影響,醫院大量湧入的傷患也不能讓忙碌起來的她感到厭煩。

  「……所以我就對他說,‘史密斯先生,你這樣是不行的啊,你的腿傷還沒有好呢’,但是他還是要求出院,說一定要立刻回英國……」

  「卡娜小姐,」維克托頭疼地止住她的話頭,「我是來探望朋友的,你能不能先告訴我海蒂的情況?」

  「海蒂維希?」卡娜想了想,「她沒什麼大問題呀——」

  維克托悄悄鬆了口氣,然而卡娜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維克托差點沒背過氣去。

  「就是腿折了……」

  「腿折了還不是什麼大毛病?!」維克托對著卡娜這樣一個小姑娘也忍不住顯出了怒色。

  「你進來也看見了啊,那麼多人缺胳膊少腿,還有不少直接被牆砸死的,海蒂維希只是折了一條腿,養養就能好了嘛。」卡娜不以為意地說道。

  維克托早就發現了,這個叫做卡娜的姑娘她的某些思維和普通人不大一樣,她沒有緊張感,也不會看臉色。

  維克托閉上嘴,不再理會這個姑娘,他只沉默地跟在這個嘰嘰喳喳的姑娘身後,想要早一點看到海蒂維希。

  在經過又一輪盤問之後,維克托進到了後院。

  他發現在後院的長廊上走來走去的傷患和家屬都是僑民,幾乎很少見到黃皮膚的中國人。

  維克托在接近一間病房時,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維克托怔怔地站住了,那聲音太過熟悉,維克托多少次獨自呆著的時候在腦海中回放著。

  「……是嗎?那去年的聖誕節你和勞倫斯扮演的又是什麼呢?」

  「阿祖斯先生?」卡娜的握著虛掩著的門上已經老舊的門把,有些奇怪地看著突然站住了腳步的維克托。

  維克托猛然反應過來:「海蒂她是在這裡的?」他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

  「對呀,」卡娜一把推開門,沖著裡面大聲說著,「拉瑪小姐,有人來看你了!」

  「啊?多謝你,卡娜,是誰?」房間內的人一如既往地柔聲問道。

  維克托跟在卡娜的身後走進了房間,他只覺得眼眶發熱,但是喉嚨哽住了,讓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只能直直地看著正坐在病床上的人,眼光貪婪地看著海蒂維希現在的樣子。

  與幾個月前相比,海蒂維希也瘦了很多,但這並沒有損害到她的美貌。她穿著胸口上繡著浸會醫院的銘文的病號服,左腳上幫著厚厚的繃帶,枕在一個小枕頭上。

  海蒂維希此刻的臉上還掛著剛剛與人交談時候的笑容,看見來人是維克托,她原本靠在床背上的身體立刻坐直了。海蒂維希向維克托伸出了手,用意大利語對著維克托說道:「親愛的,你怎麼來了。」她聲音裡滿是毫不掩飾的喜悅。

  維克托長出一口氣,快步走到床前,拉住了海蒂維希的手。他虔誠地將海蒂維希的手背放在唇邊吻了吻,目不轉睛地看著海蒂維希有些蒼白卻依然笑吟吟的面容。

  「感謝上帝…….」維克托閉上眼睛,將海蒂維希的手背靠在自己的額頭上,他終於能夠出聲了,盡管那聲音還有些沙啞,「你還活著……」

  維克托蹲下身來,深深地彎下了腰。他的臉埋入了海蒂維希的手心,抵在軟軟的被面上。在閉上眼的一片黑暗中,維克托只能聽見自己的心髒終於能夠好好地跳動了,這一刻,他終於感受到了手中握著的溫熱,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