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維克托只覺得有一只輕柔的手,慢慢地落到了他的腦袋上。

  那只手揉了揉他的腦袋,維克托只聽見海蒂維希輕輕地笑起來:「好啦,站起來吧,大家都看著呢。」

  維克托這才想起來他進門的時候,海蒂維希身邊……是有人的。

  維克托只覺得窘迫,尷尬之下反而一動不動地蹲在那裡。他感覺到海蒂維希又揉了揉自己的腦袋,然後聽見了她對著周圍的人說了幾句話。在一陣女人們的笑聲中,細碎的腳步聲漸漸離開了房間,關門聲後,房間裡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好了,」海蒂維希搖了搖他的肩膀,「沒人了,讓我看看你。」

  維克托順從地讓海蒂維希將自己的臉抬起來,海蒂維希的雙手捧著他的腦袋仔細端詳著,然後又打量著他的全身上下。

  維克托看著海蒂維希那雙綠色的眼睛在他的臉上慢慢地看過去,他只覺得她的目光像是有實質一樣,無論看向哪裡,他那裡的皮膚都變得熱騰騰的。

  「海蒂……」維克托伸出手去,摟住了海蒂維希柔軟的腰身。他依戀地靠在海蒂維希的懷中,也抬起頭來看著海蒂維希還有些蒼白的臉龐。

  「你瘦了點,也黑了點。」海蒂維希放下手,微微蹙起了眉毛,「這幾個月過的很辛苦吧?」

  「你也瘦了很多,」維克托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然後擔憂地看著海蒂維希被包裹住的腳踝,「……還有你的腳。」

  「沒有大礙的,」海蒂維希輕鬆地說道,「我和朋友們往建築物外面跑的時候不小心被砸了一下,我已經很幸運了,」說道這裡,海蒂維希的情緒又有些低落了,「倒是其他人……」

  「對不起,」維克托忐忑地看著海蒂維希,「我不該提這個的。」

  海蒂維希搖搖頭:「我們現在就在醫院裡,回避不了的。」

  維克托看著海蒂維希垂下的睫毛中,被半遮半掩的眼光晦暗不清。

  沉默了一會兒,維克托問道:「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了?」他單手摟著海蒂維希的腰,另一只手握住了海蒂維希的右手,「跟我走,好不好?」

  雖然是詢問,但是維克托此番到香港尋她,早就下定了就算海蒂維希的工作還沒有完成,也要強迫她跟他離開的決心。

  「好,」海蒂維希點了點頭。

  「真的?」維克托還有些吃驚,本打算,如果海蒂維希拒絕他……那就晚上把她偷出去,沒想到海蒂維希答應的這麼迅速。

  「和我一起來中國的同伴半個月就離開了,我們大概安排了兩千左右的同胞一起去美國。」海蒂維希像是了解維克托在想什麼,她輕聲說道,「只有我留下來了。」

  維克托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了為什麼只有海蒂維希一人留在了香港。

  當然是為了他!維克托的心又忍不住砰砰跳起來,雖然在這種時候喜悅這種情緒並不是很合適宜,但是只要想到在這種環境下,海蒂維希還是為了他留在香港……「海蒂……」維克托坐直身體,慢慢地接近海蒂維希,他看著海蒂維希閉上了那雙綠眼,對著她的嘴唇重重地親了上去。

  唇齒相依間,維克托貪婪地吮吸著,只覺得幾個月的思念和煎熬都已經不重要了。

  良久,兩人才氣喘吁吁地分開,相視而笑。

  維克托站起來:「既然要走,那今天就動身吧?」

  海蒂維希點了點頭:「昨天轟炸完之後,日本人通過廣播通告全香港和總督府,給他們三天的時間投降。」

  「我在港口下船的時候聽到了公共廣播。」維克托說道,「我看很多人都離開了,應該是港督在組織撤僑。」

  說道這裡,維克托皺起了眉頭:「你怎麼能留在醫院裡呢?那些相熟的人呢?」

  海蒂維希歎了口氣,安撫地拍了拍臉色又轉陰的維克托:「我本來就打算今天下午動身的,我已經托人買票去了,因為我多要了幾張票,所以費的時間長了點。」

  「多要幾張?」維克托有些不解,「我已經弄到票了,」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是我下船的時候就和一艘船的船長打好了招呼,這三天的晚上他都會等在港口,反正肯定有不少人要先去澳門的。」

  「這三天?」海蒂維希打趣道,「你就肯定三天就能找到我?」

  「不能,」維克托抬起海蒂維希的手親了親,湛藍色的眼睛裡只倒映著海蒂維希的面容,「如果我找不到你,那我就一直找。」

  「那要是一直找不到呢?」海蒂維希忍不住逗他。

  「海蒂,」維克托低聲說道,「你知道的,我會一直留在離你最近的地方。」

  海蒂維希啞然,半響,她伸手摸了摸維克托的臉頰:「……太傻了。」

  「不傻,」維克托忍不住蹭了蹭海蒂維希的手心,又有些孩子氣地說道,「反正我已經找到你了。」

  「是,」海蒂維希莞爾笑道,「那我們是坐晚上那趟,還是下午那趟?」

  「當然是下午那趟,」維克托想也不想地說道,「越早越好。」

  而後他又想起來海蒂維希「多要了幾張票」的事情來,「你還有要帶走的人嗎?」

  說到這個,海蒂維希的臉色又漸漸沉了下來,她歎了口氣:「是幾個女學生,你看到了剛剛坐在我身邊的人嗎?」

  維克托進門的時候只是隨意地掃了一眼,目光就膠著在海蒂維希的身上沒有挪開。此刻海蒂維希問他,他才回憶了一番:那幾個女學生好像都是……「中國人?」他想起了浸會醫院分成前後院的事情,「她們怎麼進了後院?」

  「是我帶進來的,」海蒂維希無奈道,「你也看到了,絕大部分僑民被安置在了後院。如果不是,她們也只能擠著坐在前院了。」

  「她們的父母呢?她們怎麼不回家?」維克托有些不滿地問道,「你的船票是為她們要的?他們怎麼不管那些學生?」

  「她們都是從北邊過來讀書的,回家是不可能了,」海蒂維希,「我說服了護士,讓她們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一直在後院幫忙,畢竟她們的英文都修的不錯。」

  「你想帶她們走?」維克托低聲問道。

  海蒂維希點了點頭:「我知道你也許會不高興,但是□□……是遲早的事情。我也沒有辦法幫助所有的人,但是帶幾個女學生走總沒有問題。」她示意維克托打開她床頭櫃的盒子,「船票金先生今天已經送過來了。」

  「……好吧,」維克托,關上盒子,勉強地點了點頭。

  *

  下午的時候,他們和其他居住在後院的僑民一同坐上了開往港口的車子。

  維克托將海蒂維希攏在大衣裡,小心翼翼地抱上了座位。

  海蒂維希看著漸漸消失在視野中的浸會醫院,歎了口氣,「我們這算是又騰出了空屋子,能給其他人住了。」

  「醫院不讓他們住到後院去,對嗎?」維克托用意大利語小聲地問道。

  「不是,是其他僑民不願意,」海蒂維希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了,「但是醫院還是更看重僑民的意願。」

  「但是我聽其他人說過,這裡因為離市中心比較遠,算是躲過了一劫,已經是最完整的大醫院了。逃到這裡的人也越來越多,」海蒂維希的臉色有些黯淡,「前院已經那麼擠了……好在這一次我們都離開了,他們也能住的舒服點。」

  維克托默不作聲,他只是將海蒂維希抱在懷裡,他雖然一向和中國人保持距離,但此刻也能理解海蒂的心情:在歐洲的時候,因為納粹不得不面對猶太人被排斥的窘境,她大概對在港的中國人被僑民看低的境況也有些感同身受。

  海蒂維希也沒了說話的性質,她沉默地靠在維克托的懷裡,閉上眼聽著車子在馬路上開過去的聲音。

  他們堪堪開到市中心邊緣的時候,聽見了天空中傳來的轟鳴的聲音。

  「天啊,他們怎麼又來了——」有人小聲地抱怨。

  他們乘坐的是由英軍駕駛的軍用卡車,兩人向車尾的門口看去,正好看見一架飛機俯沖著投下了炸彈,伴隨著一聲巨響,原本就殘破的一幢大樓這會兒完全倒塌了。

  車裡的人看到這一幕,一時既然詭異地安靜了下來開車的司機猛然加快了速度,車子在大街上瘋狂地跑了起來,海蒂維希下意識地抓緊著維克托的手臂,心跳得非常快。

  她忍不住順著開口向外望去,又有日軍的飛機逼近了,它們看上去只是毫無目的地隨意丟擲著炸彈,也許還沒有注意到這邊,但是他們已經能聽到隱隱約約的慘呼聲。

  也許因為他們的廣播聲明,有不少人趁著白天回到了被轟炸過的家宅舊址撿撈物品,原本躲過一劫的他們卻面臨著第二次轟炸。

  卡車猛然剎車停了下來,維克托牢牢抱緊了幾乎被甩出去的海蒂維希。

  「快點下車!」坐在車廂裡的一名士兵對他們叫道,「邊上的公園裡就是防空洞!下車!」

  在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維克托抱著海蒂維希就跳下了車,往著士兵指著的地方跑去。

  海蒂維希緊緊摟著維克托的脖子,扭頭看著身後的其他被維克托帶動的乘客也紛紛跳了下來。

  維克托抱著她跑過已經散落一地碎石的小巷子,巷子的路上碎石太多,他打了幾個趔趄卻沒有停下來。而後他飛快地跑進了一個園子。他們看到了黑乎乎的防空洞口,正有人焦急地張望著沖他招手,加快了速度。

  這時,已經有拎著小手箱的人超過了維克托,畢竟他抱著海蒂維希,總不能如同以往那樣身手矯健。

  「還有一點路,要不放我……」海蒂維希還沒說完,就聽見維克托大喊了一句「閉嘴!」

  維克托還從來以這樣的態度對待海蒂維希。

  她立刻不說話了,靠在維克托的懷裡,聽著他心髒不規則的跳動和粗重的喘息,看著一個又一個成年男子抱著小孩或者小手箱跑過維克托身邊,有些帶著自己太太的,拉著她們卻落在了後面。

  終於,維克托抱著海蒂維希一頭栽進了防空洞,被守在洞口的人扶住了往下走。

  就在維克托抱著海蒂維希完全走向台階的時候,海蒂維希一直看著後面的眼睛驚恐地睜大了。

  一枚炸彈落在了巷子邊已經半殘的樓房上,樓房的牆壁狠狠地砸在了他們剛剛通過的小巷和花園的路口處,跑在後面的一部分女人和小孩,被毫不留情地壓在了下面。

  她帶出來的那幾個學生,也是屬於落在了後面,海蒂維希眼睜睜地看著她們被倒塌下來的廢墟掩蓋了。

  海蒂維希的喉嚨中發出一聲沉悶的呼叫,如同淒婉的哀嚎。她閉上眼將臉埋在了維克托的肩膀上,終於忍不住啜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