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維克托只覺得雙腳發軟。

  海蒂維希向來就略微豐腴,雖然這些天留在香港瘦了點,但畢竟也是個成年女性的重量。剛剛情急之下,維克托只顧得抱著她一路狂奔,此刻歇下來只覺得渾身幾欲脫力。

  饒是如此,維克托也不願放下手上的海蒂維希,他在勉力站穩後,抱著海蒂維希一步一步慢慢地向著角落挪過去。

  海蒂維希從維克托的肩膀上抬起頭來,她的眼睛還紅著,眼淚正止不住地從眼眶中滾落。維克托看著海蒂維希的樣子,誠然他和那幾個女學生沒有任何交情,他也不由得跟著難過起來。

  「放、放我下來吧。」海蒂維希抽噎著說道,嗓音因為淚水的浸潤而變得有些斷斷續續,「你先、先休息一下。」

  「嗯。」維克托輕聲應了一句,他彎下腰,小心翼翼地讓海蒂維希單腳踩在地上,然後才直起身子,讓海蒂維希倚著他。

  他虛虛環攏著海蒂維希,放下她後,維克托才覺得自己的臂彎處有些酸痛,他不著痕跡地甩了甩手,然後又重新抱著海蒂維希的腰肢。

  維克托從海蒂維希的衣兜裡取出洗乾淨的手帕,一點點輕柔地擦拭著海蒂維希臉上的水澤,另一只環著她的手則緩緩地拍著她。

  下車的時候維克托也沒有顧得上拎著他們的行李箱。貴重點的東西,如同船票和護照紙錢等被他預先放進了大衣的內襯。

  維克托小聲地安慰著海蒂維希:「……你還有我呢。」

  不說還好,他這麼一說,海蒂維希又忍不住掉了眼淚,淚水滴到維克托的手背上,維克托右手忍不住抖了抖。

  「海蒂,」維克托低下頭細細啄著海蒂維希的眼皮,有些笨拙地想要止住她的淚水。

  雖然海蒂維希的淚水讓維克托心痛不已,但是他內心深處卻在暗暗慶幸。幸而他一聽到消息就動身了,幸而他及時找到了她。如果沒有他的陪伴,海蒂受傷的腳一定會拖累她,海蒂也會和那些女學生一樣……想到這裡,維克托又緊了緊手臂,更加親密地抱著海蒂維希,耐心地小聲勸慰著她,時不時親一親海蒂維希。

  漸漸地,海蒂維希慢慢止住了眼淚,雖然她的眼睛還是很紅,但是她的情緒已經逐漸平靜下來了,雖然她依舊還有些低落。

  維克托有些放心了,他重新將海蒂維希打橫抱起,又向著防空洞的更裡面走去。因為日軍的突然空襲,陸陸續續地又有不少人像他們一樣狼狽地從外面跑進來,洞口的人也更加多了。

  維克托小心地避開人群,護著海蒂維希還打著繃帶和石膏的右腳,尋到了一個角落背對著人群坐下來。

  他也顧不得還有些髒的地面,慢慢地坐下來,然後盡量讓海蒂維希舒服地坐在自己懷中。維克托捧著海蒂維希受傷的腳,將它架在自己半支起來的膝蓋邊上,這才圈著她坐穩了。

  防空洞中,隨著逃進來的人越來越多,哭叫聲,咒罵聲也交織著在洞中嗡嗡作響。維克托低頭看著海蒂維希那因為悲傷和疲倦顯得越發憔悴的臉頰,在人人急於發洩心中惶恐的時候,她顯得那樣的安靜。

  維克托幅度輕微地慢慢搖著懷中的海蒂維希,對身後其他人發出的聲響充耳不聞,毫不理會。

  他只專注於他懷裡的,全部的世界。

  *

  海蒂維希沉默地蜷縮在維克托的懷裡。

  這時候,防空洞中的其他人也哭罵累了,洞中漸漸安靜下來。

  洞中的安靜,越發襯托著外面狂轟濫炸造出來的動靜。

  不知道是誰小聲說了一句:「不是說了三天的時間嗎?!」這像是起了個話頭,其他人也紛紛表示了不滿。

  維克托感覺懷裡的人動了動,然後他聽見海蒂維希冷笑了一聲:「一群肆意踐踏他國領土的屠夫,他們會有什麼信用。」

  維克托從來沒有聽過海蒂維希用這種尖酸刻薄的話語評論別人,一時間愣住了,只能小聲地吶吶叫了聲「海蒂」。

  海蒂維希抬起頭來,她咬著牙說道:「這是第二次了。」

  「海蒂…….」

  「這是我第二次看見學生被壓在建築下了,」海蒂維希的身體微微打著抖,「昨天晚上是第一次,當時我跑出大樓的時候,回頭一看,就是整棟大樓砸下去,那麼多人……幾乎都沒有跑出來……」

  提起這件事情,海蒂維希的聲音裡又有了止不住的哽咽聲,「好不容易和我一起逃出來的學生,她們又….」

  「海蒂,海蒂,」維克托低下頭,臉頰貼著海蒂維希的,喃喃地說道,「你還有我,你還有我,海蒂……」

  維克托實在是缺乏安慰他人的經驗,就連剛剛他只是笨手笨腳地等著海蒂維希自己慢慢緩過情緒。

  維克托並不想讓經受了兩次打擊的海蒂維希再一次陷入痛苦裡,他只能反復蹭著海蒂維希的臉頰,一遍一遍地說著「我會在你身邊。」「我會一直陪著你。」諸如此類的話。

  海蒂維希抬起一只手攬住維克托的脖子,頭也向著維克托偏過去,如果不是氣氛不對,兩人此刻親密地如同耳鬢廝磨一般。

  「謝謝你,維克。」海蒂維希最後輕輕地說道,「謝謝你能來。」

  *

  外面的轟炸聲漸漸停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逐漸大起來的雨聲,就像是要洗刷剛剛發生的一切似的。

  維克托聽見有僑民小聲地議論:「不知道這雨會下多久,飛機應該不會來了吧?」

  「不知道現在去港口還有沒有船。」

  大約過了半小時左右,又有英國的士兵尋過來,安排幸存的僑民和一部分展示了船票和出入境批准的中國人離開。

  維克托抱著海蒂維希,和其他僑民一樣鬆了口氣,跟著來接他們的士兵離開。踏出洞口的時候,維克托回頭看了眼正眼巴巴地看著他們的其他人,他們是這次空襲活下來的幸運者,但是接下來……他聽見有個女人在歇斯底裡地尖叫:「我有票!我和我的孩子是有票的!只是剛才弄丟了而已!」她揮舞著手上的一張薄紙,「你看看!這是我先生給我辦理的手續!」

  原本在維克托懷中淺眠的海蒂維希被這陣尖銳的喊叫驚醒了,她有些朦朧地抬起眼來,看著那個摟著自己一兒一女的年輕女人。

  她身上的料子看上去原本很不錯,這會兒卻是被灰塵蹭地髒兮兮的,她腳邊的兩個小小的孩子正驚惶地抱著媽媽的大腿。

  海蒂維希認出了這個在車上的時候坐在他們身邊的母子三人。

  這位年輕的母親算是反應快的,緊跟著維克托就抱著孩子跳下了車,所以雖然跑的不算特別快,但是卻意外地躲過了砸下來的牆壁。

  不過她也沒有帶著行李,應該是在她跳車的時候被留在了車上。她此刻正毫無形象地沖著正滿臉不耐的士兵大喊大叫,後者卻毫無情緒地拒絕她。想來撤僑的時候,發生過不少無票上船的事件,女人的眼淚和尖叫不能打動士兵分毫。

  海蒂維希歎了口氣,她捏了捏放在自己衣兜裡的船票,開口止住了士兵的正想要扯開那位年輕女士的手。

  「既然她辦妥了出入境證明,那船票我就我替她補上吧。」

  她遞過船票的時候,那位母親還有些怔愣,隨後一把搶過,不住地說著謝謝,然後抱著兩個小孩大聲地哭了起來。

  那位士兵神色復雜地看著海蒂維希,然後對著那位女性說道:「行了行了,還不快上車!」

  海蒂維希歎了口氣,重新靠回了維克托的懷裡。

  「你總是這麼好心。」維克托輕聲說道。

  海蒂維希苦笑著搖搖頭:「反正她們也用不上了。」

  維克托不再說話,他抱著海蒂維希攀上了車廂。

  *

  離開香港的船只沒有鳴笛,就這麼緩緩地開動了。

  維克托摟著海蒂維希站在甲板上,回眺著漸漸變小的碼頭。三個月前,海蒂維希在這裡對他默然相送,那時候碼頭邊還是來來往往的貨輪,碼頭的咖啡館下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這個時候,只有這一艘船冷冷清清地離開香港,除了站立的士兵無人送別,那間咖啡館早就變成了殘垣斷壁。

  海蒂維希一直看著,知道完全看不見海岸線了,才轉頭對維克托說道:「我們進去吧。」

  「好。」

  在海蒂維希凝神眺望的時候,維克托一句話也沒說,只是耐心地陪伴著她。此刻海蒂維希發了話,維克托也只是順從地應了一聲,然後體貼地替她整理好衣角,又將她抱回了船艙。

  船艙裡比甲板上暖和多了,維克托將簡易沖泡的紅茶遞給海蒂維希,看著她小口小口地喝下去,回暖身體。

  維克托坐在一旁看著海蒂維希喝茶的樣子,只覺得心悸不已。

  他的海蒂,他差一點就失去了她。

  一股沖動湧上維克托的心尖,他將一直盤桓心中的話問了出來。

  「海蒂,回到美國,我們就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