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愛走進圖書室時,言溯一身乾淨的白衣白褲,坐在白色的輪椅裡,雙目微闔,似乎在養神。
他腿上還打著厚厚的石膏,她想起昨天,他才從病床上起來就疑似心情不好,堅持要求回家。
甄愛覺得他古怪得不可思議,但最不可思議的是,所有人包括醫生都屈服了。結果,他的私人醫生和護士跟著他回到家裡。
醫生說他腿上的石膏繃帶至少要靜養一個月才能拆除,某人一聽,立刻皺眉。刀一樣冰冷的眼神把醫生嚇得汗毛倒豎,聲音冷得像在咬牙:「為什麼要用這種累贅的東西束縛我,那麼久!」
醫生咳嗽一下:「S.A., 骨折的癒合需要較長的時間,必須……」
言溯飛快地打斷:「必須借用外固定物維持骨折復位的正確位置,防止它移位。這個我比你清楚!」呃,誰是醫生?「可是,我很清楚自己的骨頭在幹什麼!它們很聽話,不會移位,所以你馬上給我拆掉!」
那說話的語氣就像他是機器人可以「哐嘡」一聲把身體裡的零件取出來,搗鼓搗鼓裝好又塞回去似的。
但其實,他心裡很著急,他有很重要的正事做,他必須馬上尋求各種方法,解決他和甄愛的問題,綁著個繃帶太費事兒了。
海麗當時看了她兒子半晌,也不知是出於什麼目的,說:「甄愛小姐也要養傷,剛好醫生護士都在城堡裡,就一起療養一個月吧。」
某人立刻沉默地閉上嘴巴,不抗議了。
現在,他坐在彩繪玻璃窗下,閉目養神,安靜又沉穩,一點兒不像偶爾發脾氣又不可理喻的樣子。
甄愛腳步很輕,踩在地毯上悄無聲息。但還沒靠近,他就驚動了,烏烏的睫羽一動,琥珀色的眼瞳就靜靜看著她,澄澈得像秋季的天空。
甄愛心弦微顫,抿了抿唇。
春末夏初的陽光灑下來,靜謐的圖書室裡,只有他們倆,真好。
她走過去鋼琴凳旁坐下,他綁著石膏繃帶的右腿就安放在凳子上,像是櫥窗裡熊寶寶笨笨的大腳。甄愛一時忍不住,伸手覆上去,輕輕摸著那層硬硬的沒有一點兒溫度的外殼,可心裡有種莫名奇異的溫暖和心動。
她緩緩摸著他腿上的石膏繃帶,心中莫名地甜,不敢看他,只垂著眸,小聲問:「還疼嗎?」
言溯搖搖頭:「不疼,你呢?」
甄愛趕緊運動手臂,示範給他看:「綁了繃帶就是看著嚇人,都沒有傷筋動骨呢!」
她活動著,一扭頭,就見鋼琴旁的地上放著厚厚好幾摞書,全是近當代女性浪漫愛情小說,最顯眼的當屬Julie Garwood(茱麗·嘉伍德)的作品全集The Gift, The Bride, Obsession……各種。
這些小說題目……禮物,新娘,痴迷……
甄愛靜悄悄地抬了抬眉毛,他也看這些書?
她斟酌了好半天,還是懷疑:「你都看了?」
「嗯。」言溯很誠實地點點頭,「一共65本。」
「一字不漏?」
「一字不漏。」
甄愛張了張口,他回家不到一天……
但她早見過他讀書的速度,也就不驚訝了。她蹲坐在地毯上,望著厚厚的幾摞書,隨意翻看,又問:「看累了麼?剛才進來見你閉著眼睛。」
言溯搖搖頭:「哦,我在清理大腦記憶,把這天看的東西都刪除。」末了,補充一句,「永久性刪除。」
甄愛擰著眉心,仰頭望他:「為什麼?」
他望著她在陽光下瑩瑩的臉,適才淡淡的鬱悶消除了一些,但很快又悶悶地竄上來,哼,這些破書,看了一點兒用都沒有。
他隱去微微的怒氣,克己地說:「都是些對我沒有幫助的東西,會佔用我的腦容量。」
哼!根本就沒有以天才解密專家行為分析學家為男主角,以天才生物學家身世坎坷神秘女孩為女主角的愛情小說!!!
男主不是公爵就是將軍,不是檢察官就是神父;女主不是孤兒就是公主,不是醫生就是交際花。沒有一個和他們的情況沾邊的。
沒點兒借鑑和學習的價值!看了半天,一點兒幫助沒有!他還是不懂!
他不高興地閉上眼睛,忿忿地刪除這些「廢書」的記憶。
甄愛不知道他怎麼了,聳聳肩,表示不打擾他的「磁盤清理」活動。
她從來沒看過愛情小說,多少有些好奇,挑挑揀揀,翻出一本,自言自語地念:「E.L.James, Fifty Shades of Grey(五十度灰)。這個好看吧?」
言溯立刻睜開眼睛,眼疾手快地把書搶過來。甄愛嚇了一跳,望著空空的手,又怔怔抬頭看他。言溯許是發覺自己反應過激,不太自然地清清嗓子,說:「這個不能看。」
甄愛眨眨眼睛:「為什麼?」
「這屬於……」言溯斟酌半天,白皙的臉上驀然染了一抹紅,咳了咳,「軟色/情小說。」
甄愛睜著黑漆漆的眼睛,好半天才慢吞吞地「哦」了一聲,一副不言自明的樣子,看得言溯無緣無故憋悶,跟吞了雞蛋一樣難受。
但不管如何,他不能給她看。
這書講的是一個大學女生去採訪企業家,結果發展出S/M虐戀的故事。女主角的背景和甄愛的表面身份太接近了,萬一她效仿了怎麼辦?他言溯又不是企業家!!
他絕對不能讓甄愛效仿女主角,被企業家拐去玩S.M。
「那我不看了。」甄愛小兔子乖乖的樣子,歪著腦袋繼續挑書,目光又被一本吸引,剛要去拿。言溯搶先一步,嗖地奪走。
「那個是什麼?」甄愛滿眼睛的好奇。
「這個……也不能看。」言溯跟被老婆抓住看花花公子的丈夫一樣,飛快把書扔到一邊。
「我看見題目了。」甄愛嘟嘟嘴,「The Story of O!」O小姐的故事。
她托腮著,仰著頭望向言溯:「喂,你臉紅了!」
「切!太陽曬的!」他神色尷尬地白她一眼,清逸的臉頰在陽光下愈發紅了。
甄愛輕笑:「也是……軟色情小說。」
言溯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摸摸鼻子,很誠實地說:「這個……不軟了……」
甄愛眼睛亮閃閃的,身子不自覺地趴在書堆上往他的方向傾斜,很好奇地問:「是講什麼的?為什麼叫O小姐?這個代號好奇怪,有什麼神秘的組織嗎?」
言溯紅著臉,非常誠實地滿足她的好奇心:
「嗯,故事講的是,代號為O的漂亮姑娘被她的男友R送到一座城堡。那裡有一群人,也可以說是一個S.M組織,用各種禮節或是儀式的方式虐待她,把她訓練成性.奴隸。O小姐因為深愛她的男友R,所以心甘情願地忍受一切。後來R把她送給了他的哥哥S。而O小姐依舊心甘情願……」
彩色的陽光下,言溯坐在輪椅裡,低著頭看她,目光溫和;而她席地而坐,手肘伏在一大摞書上,歪頭靠著手臂,悠悠聽著。
她聽得認真,某個時刻卻突然走神。
在她這個外人看來,這樣神秘的組織真是可笑。但想想自己生活了17年的S.P.A.組織,那17年裡,她從來不曾發覺它的荒唐。
在那個組織裡,她也有代號,C小姐。
此刻,她忍不住想,組織裡的O小姐是什麼樣子,是不是像這個故事裡的那樣,身處水深火熱卻不自知,甚至甘之如飴地享受?
呵,人的思想真是奇怪的東西。你認為她可憐又可悲,可她和你的世界觀不一樣,便是來之則安之。誰對誰錯,沒有分辨。她也想不清楚。
不過,他今天為什麼要突發奇想地看這種書呢?
「言溯?」她聲音很小,猶猶疑疑的。
「嗯?」
她抬起頭,一副隨意聊天的樣子:「是不是,男人都喜歡這樣容易受控制的女生?」
言溯立時就挑了眉:「誰說的?這叫佔有,不是喜歡,也不是愛。」或許覺得自己說的話太絕對,又補充一句,「至少在我看來,這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愛情。」
甄愛笑笑,沒有再問。
自從上次他在哥大做公共演講時她就清楚了,在他心裡,真正的愛情是相似靈魂之間天然的吸引。不屈從,不迎合,自由平等而獨立。
可是……
「那……這些書是什麼地方吸引你呢?」甄愛慾言又止。
言溯愣了愣,突然差點兒跳起來:「喂,我在性/行為上沒有S或M方面的癖好!」
甄愛:……
她眨巴眨巴眼睛,囧囧的:「呃,你這麼隱私的話題,不用告訴我吧。畢竟,這和我沒有什麼關係麼……」
言溯梗住,臉憋得更紅了。
「是和你沒關係!」他沉了臉色,不開心地閉上眼睛。
冷氣嗖嗖的。
甄愛完全不理解,不知道自己哪裡惹他了,又覺得他這樣生悶氣真是可憐兮兮呢!看在他情商那麼低的份上,她應該哄哄他的。
她立刻搗鼓搗鼓翻出一本書,誇張地嘆:「哇,這個書名好特別!」
言溯慢悠悠睜開眼睛,陽光下,她的眸子亮閃閃的,捧著本書,歡歡喜喜看著他:「言溯你看,Men Are from Mars, Women Are from Venus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這書的名字真奇怪!」
他看著她粉粉的臉,心裡又柔軟下來,表面卻揚著下巴,看似不屑一顧地解釋:「其實在天文學裡,♀符號代表金星,東北方向♂符號代表火星。他起名應該就是這麼來的。不過,」他哼一聲,「名字雖然有點兒創意,但沒有半點邏輯。至於文章內容,我完全不知他到底想表達什麼。」
那本幫人提高情商的圖書君默默地躺在甄愛手心,它的內心在淌汗:我指點了千萬人的情感愛情和婚姻,卻對這個人束手無策。
作者,他的情商已經低得慘不忍睹了!圖書君表示:壓力很大~~o(>_<)o ~~
「哦,那就是無聊的書了。」甄愛理所當然地把它扔到一旁,卻又想,「不過,應該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來自火星吧!」
言溯:「嗯?」
甄愛輕輕一笑:「我覺得言溯你應該是來自木星,哈哈!」
她竟然說他木?
言溯木著臉,立刻閉上眼睛,又不理她了。
事到如今,他肯定不會提,不到一天的時間裡,他不僅看了很多書,還在網上搜索了各種攻略。買禮物,說情話……五花八門,可哪一種在他看來都無聊而沒有誠意。
目的性太強,看上去意圖不軌。搞得像甄愛是只小白兔,他送她一堆胡蘿蔔,她就搖著短尾巴,憨憨傻傻地往他窩裡拱拱了。
他的甄愛才不是容易上當的笨蛋小白兔!再說了,他才不要用物質的禮物來騙她「上當」。
可是,他有否決一條條求愛指南的智商,卻沒有獨立想出一條高招的情商。
他閉著眼坐在陽光裡,世界在藍色紅色的意識流裡旋轉。
他當真是懊惱了,哎,他要是原始人就好了。看中了喜歡的甄愛,就一棒子把她打暈,然後背回自己的山洞裡去。
他突然睜開眼睛,堅定地說:「我想變成原始人!」
甄愛歪頭,揪起眉毛:「原始人都不穿衣服吶!」
言溯:……臉色僵了僵,糾正自己的錯誤:「我想變成穿衣服的原始人。」……然後把甄愛背到自己的山洞裡去。
才想完,他又極度鄙視自己。這種方式粗魯又野蠻,真是辜負了人類祖先千百萬年的進化。
他擰著眉心,悶悶不樂地閉上眼睛。
甄愛全然不明白他怎麼了,還想和他說說話,護士來了,端著繃帶和剪子,像是要給言溯換掉綁在胸膛上的紗布。甄愛退到一邊,卻見護士把東西放在一旁,轉身走了。
她皺了眉,這護士,難道要病人自己換麼,真是不負責任。她望著小護士的背影,打抱不平地說:「我幫你換!」話音未落,一回頭,言溯正在解白襯衣的紐扣,聽言,抬眸訝異地看著她。
甄愛一窘,驀然發覺,非迫不得已,言溯他不喜歡別人碰他,那個護士一定是熟悉了他的脾氣,才逕自離開的。
而她這麼自告奮勇……
意外的是,言溯看了她半秒,很是自然而然地收回了手,淡淡靜靜地坐著。襯衣半開,露出胸膛的皮膚和白色的繃帶。
他平靜看她,等著她過來給他脫衣服換繃帶。
甄愛當真過去坐在他對面,心裡砰砰地跳,手上卻有條不紊地把扣子一顆顆解開,又小心翼翼地把原先的繃帶拆下來。
他個子高,平時穿著長風衣就顯得格外消瘦,像根棍子;但現在,她發覺他的身體並不孱弱,相反胸膛的肌肉非常緊實流暢,腹肌的線條也十分性感。
她臉紅心跳,拆紗布的時候手抖,好幾次碰到他的肌膚,熨燙而有質感。她愈發手忙腳亂。
他始終靜靜看著她,沒有多餘的表情。
只是,拆完紗布,甄愛的心就狠狠一痛,涼了大半截,他的前胸後背好幾條動過大手術的刀疤,新的舊的,一條條觸目驚心。幾年前的爆炸給他留下過深深的傷,聽說差點兒要了他的命。而前幾天,他竟然還是義無返顧。
他是不是為了她?她不敢問。
她無聲地給他換好新的繃帶,看著心痛,卻突然想輕鬆地開個玩笑:「哎言溯,你看的書裡,扮演M的人是不是就這樣。」
言溯立刻陰沉了臉:「我都說了我沒有這個癖好!」
甄愛笑笑:「知道知道!」
言溯認為她敷衍,還是不滿,抗議道:「哼,你從此失去了碰我身體的權利!」說著就要自己弄繃帶,末了,想想他們的未來,又小聲加了一句,「期限6個小時。」
甄愛撲哧一聲笑,攔住他讓他坐好:「我錯啦!再不說了。我申請把期限縮短為6秒行不行?」
言溯繃著臉:「批準!」
真是彆扭!
甄愛昂著頭,望著頭頂的彩繪玻璃窗還有高高藍藍的天空,飛快地數:「13456,時間到!」數完便俯身繼續。
她仔細而小心地給他一圈圈纏繃帶,望著那一道道深深的疤痕,她再次心痛,忽然好想親吻它們。這個想法讓她唬了一跳。
她莫名想起過去幾月和他的種種,她第一次不想工作,請假和他一起去紐約玩;她行走在黑暗的迷宮,聽見他的聲音便差點落淚;她被安珀摁在地上,因為得知他有危險,她內心徹底冰冷,瘋狂而怨毒地把病毒針扎進King的手腕……
她其實,是喜歡他了吧?
她的心跳突然紊亂,這樣的發現,明媚又憂傷。
她是如此黑暗而卑微,偏偏他光明而溫暖;也正因如此,她即使在塵埃中,內心也充滿喜悅。
她開心又落寞地笑著,偷偷在他背後繫了一個蝴蝶結,又用藍色馬克筆小心翼翼地寫了一行字「給甄愛的禮物」。
如果真的可以把他繫上蝴蝶結打包帶走,該有多好。
如果這個男人是她的,該有多好。
可是,如果你不會給我回應,那,願你永不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