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慕和唐子博的恩怨,可以追溯到七年前。從唐子博一臉得瑟地對他說出「清歡不想見你」時,薛慕就一直想找機會把他拖到校場去好好操練。
其實這麼多年來,操練他的機會有很多,只不過先帝和當今皇上都說要以大局為重,就像如今他明知唐子博三番四次派人刺殺自己,還是遲遲未對他下手,也只是因為不想驚動遠在嶺南的王爺。
要拔除唐子博很容易,但這樣便會打草驚蛇。嶺南王蟄伏了這麼多年,最近幾年眼看憋不住了,他們不想再把他嚇得縮回去。
皇上還在等著借此機會,將他們一網打盡。
而薛慕經過了這些年,也早就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就算心裡對唐子博恨到骨子裡,也能笑著叫他一聲廣淵兄。
可是現在,薛慕心裡的衝動再一次席捲而來,他恨不得馬上把唐子博扔進校場,往死裡操練。
唐子博看著他風雲變幻的臉色,心裡早已樂開了花,可面上仍是一派真誠之色。
薛慕暗自平復著情緒,對唐子博問道:「這件事廣淵兄是從何得知的?」
唐子博道:「阿厄斯親口告訴我的。」他頓了頓,怕薛慕不相信自己似的,一臉正色地說道,「侯爺,杜鵑就是個貪圖錢財的騙子,只要有利可圖,她可以跟任何人合作。但侯爺心裡應當清楚,薛誠將軍當年與東干羅的一場大戰,讓東干羅元氣大傷,這幾年他們養精蓄銳,邊境才得以短暫太平。如今阿厄斯驍勇善戰,野心比其父王有過之而無不及,如若他日真讓他登基為王,東干羅國必成大承心腹大患,而薛誠將軍用性命保護的大承百姓,又將飽受戰亂之苦。」
這番話說得是入情入理,扣人心懸,連他自己都要被感動了。他知道薛慕這輩子最崇敬的人便是他爹薛誠,只要把薛老將軍搬出來,杜鵑這次就再難翻身。
薛慕的眸色變了好幾變,最後漸漸歸於平靜。他看著站在對面的唐子博,聲音聽不出什麼情緒:「廣淵兄的提議我會考慮。」
唐子博抿著嘴角笑了笑,見好就收地道:「那某便不再打擾侯爺,先行告辭。」
待唐子博走後,薛慕又在正堂上坐了一會兒。諾宴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他一眼,如果杜鵑真如唐子博所說,將藏寶地圖給了阿厄斯,那這無異於叛變,放到軍中隨便哪個人身上,都是一刀砍了的命。更何況她叛變的對象,還是害死薛誠將軍的東干羅國,死十次都不足以解心頭之恨。
可做這事的是她,他擔心薛慕會心軟。
「侯爺……」諾宴醞釀了半天,好不容易組織好語言,可剛開了個頭,就被薛慕打斷了。
「這件事我自會處理,你不用插手。」
諾宴的目光微微一凝,低聲說道:「屬下明白。」
薛慕一言不發地離開正堂,往正房走去。
柳清歡剛把頭髮擦乾,坐在銅鏡前讓赤桃和青梔幫她盤發。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赤桃青梔回過頭去,朝著門口福了福身:「侯爺。」
柳清歡一下子緊張起來,想起薛慕走之前對她說的話,臉頰也不自覺地微微發燙。
「你們先出去。」
毫無起伏的一句話,讓赤桃和青梔微微訝異,卻仍是躬身退了出去。柳清歡也在短短幾字間,聽出了說話之人壓抑的情緒。她頂著盤了一半的黑髮側頭看向薛慕,他眼裡刻意壓制的怒氣怎麼看都不像是來跟她圓房的。
更像是來興師問罪。
柳清歡抿著唇角,不作聲了。薛慕走到她身邊,低頭看著她:「我問你,當日阿厄斯幫你逃出侯府,是用什麼條件跟你交換的?」
柳清歡的眸光閃了閃,沒有回答。薛慕緊盯著她,又問:「是不是《白玉蘭·春》上的地圖?」
柳清歡吸了一口氣,抬眸看他:「既然你已經知道了,又何必問我?」
垂在身側的手猛然握緊,薛慕身上竄起的殺氣逼得柳清歡往後仰了仰身:「我告訴你畫上秘密之時,你那副毫不知情的樣子也是裝出來的?」
柳清歡再次吸了一口氣,供認不諱:「是。」
薛慕的眸色沉了下去,她手上的那副地圖,要麼是他用水潑畫時她默記下的,要麼就是……早在他告訴她之前,她已經拓下了畫上的地圖。現在看來,是後者。
想到此處,薛慕忍不住冷笑一聲:「你明知畫上玄機,還在我面前裝作一無所知,你什麼時候才能有句真話?」
柳清歡也笑了一聲:「你明知我是騙子,還指望從我嘴裡聽到真話,你什麼時候才能不這麼天真?」
如果李元白在這裡,一定又要感嘆侯爺在吵架上吃了敗仗。
薛慕被堵得一噎,心中的氣更甚。他看著柳清歡,心也慢慢冷了下去:「你知道我父親是怎麼死的嗎?」
柳清歡心頭一窒,別開了目光。
薛慕繼續道:「東干羅國仗著自己兵強馬壯,連年犯我邊境。我父親用性命阻擋了他們的鐵騎,你現在卻輕而易舉地就將藏寶地圖送到他們手上?」
柳清歡的頭埋了下去,她根本不敢去看薛慕的表情。
呆在侯府的這些日子,她聽寧氏說起不少薛慕小時候的事。那幾年邊境不太平,薛誠將軍雖然時常不在家中,但每每回來,薛慕都會高興好久。他從小便跟著薛誠習武,熟讀兵書,薛誠是整個大承的英雄,更是薛慕的英雄。
可是這個英雄最後倒下了。
薛誠死的時候,寧氏哭了,百姓哭了,先皇哭了,薛慕……是不是也哭了?
「我當初將畫裡的秘密告訴你,就是希望你能知道輕重,沒想到你還是……你真的太讓人失望了。」薛慕的嘴角抿成了一條直線,聲音乾澀得如同大漠黃沙,「你可知道,你這是通敵叛國。」
他的字咬得特別輕,卻一個一個砸在了柳清歡的心上。
屋裡靜得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薛慕說完這句後,似乎是不想再看見她一般,轉身離開了正房。柳清歡詫異地看了眼他的背影,不殺她不打她甚至不把她關起來,就這麼……走了?
她抿了抿嘴角,鬆開了一直被自己緊緊握著的裙角。
薛慕走了之後便再沒有回來過,直到晚上,柳清歡才聽青梔來報,侯爺今晚住在蓮花畔。
她笑笑沒說話,早早地洗漱完,就在床上躺了下來。
今晚薛慕自己住到了蓮花畔,也沒有讓捻棠來院子裡把手,這簡直是侯爺在無聲地讓自己滾啊。
柳清歡翻了個身,又想起下午薛慕對她說的話。
通敵叛國?侯爺給她扣這麼大一頂帽子,她可承擔不起。他走的時候讓她等他回來,她等了,可就等到這個結果。
柳清歡忍不住笑了一聲,也罷,反正明天就是唐子博信上說的十日之約,到時候天高任她飛,大家江湖不見。
這個時候她也想明白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她把地圖給了阿厄斯一事,一定是唐子博告訴薛慕的。他這是故意將自己逼到絕路,不得不與他聯手。
真不愧是一代小人。
柳清歡閉了閉眼,今晚還是先養精蓄銳,且看他明日要耍個什麼花樣出來。
翌日一大早,薛慕便去了軍中,同行的還有芃芃和諾宴。柳清歡起來後,先去了寧氏房裡給老太太請安。
寧氏一見到柳清歡,就憂心忡忡地問道:「清歡啊,你和慕兒又怎麼了?怎麼他昨夜又住到蓮花畔去了?」
柳清歡早就料到她會問起這件事,可是卻知不道該怎麼回答。
面對寧氏,她心裡一直有些愧疚。老太太雖然這輩子衣食無憂,但早年喪夫的打擊對她來說太大,後來薛慕又小小年紀便上了戰場,老太太心裡一定是擔驚受怕的。好在這幾年大承國富民安,老太太就指望著能早點抱上個孫子,頤享天年,結果又攤上了她這麼一個兒媳婦。
柳清歡垂著眼瞼不說話,寧氏見她這幅樣子,心想定是慕兒讓人受了委屈,回來後非要好好教訓他一番才是。
她笑了笑,也不再逼柳清歡,轉而說起了別的:「這個胭脂粥是良辰剛剛熬好的,你今日有口福了,趕緊趁熱嘗嘗。」
柳清歡也釋然地笑了笑,拿起勺子嘗了一口:「真該讓赤桃青梔也嘗嘗,一定能哭死她們。」
赤桃和青梔被她說得雙頰緋紅,寧氏笑著道:「良辰這丫頭可經不起誇,你今天這麼誇她,她明日就能把粥熬糊。」
良辰捂著嘴輕笑:「老夫人教訓得是。」
柳清歡淡笑著沒再說話,只一勺一勺吃著碗裡的粥。侯府這麼好,想來這裡當兒媳的名媛千金估計能從東市排到西市,再從西市排回來。老太太將來一定能抱上個大胖孫子,只不過……跟她沒什麼關係罷了。
柳清歡吃完了粥,又看著寧氏道:「阿娘,最近天氣轉涼,您要多注意身體,千萬不要受涼了。」
良辰笑著道:「少夫人放心吧,奴婢會照顧好老夫人的。」
柳清歡點點頭:「這樣我便放心了。」
跟寧氏告了辭,柳清歡回到正房專心致志地等著唐子博所說的接應之人。沒一會兒,果然聽外面傳來了一些騷動。她朝外張望了一眼,喚來青梔去看看外面出了什麼事。
將碗裡的酥酪吃完以後,青梔正好從外面回來。不待柳清歡開口,她就急匆匆地說道:「夫人,外面來了幾個拜火教的教徒,說是有異教徒逃進了侯府裡,他們要進來抓人。」
柳清歡在心裡呵呵了一聲,果然不能指望唐子博想出什麼驚世之策。她將碗遞給身旁的赤桃,自言自語道:「好大的膽子,竟敢跑到侯府裡面來抓人。」
「是啊。」青梔贊同地點點頭,「侯府是隨隨便便能進的嗎?那幾個胡人被護院攔了下來,還是不依不饒,一口咬定人逃進了侯府,雙方僵持不下,直接動起了手來。」
「哦?」柳清歡挑了挑眉梢,問道,「現在情況怎麼樣了?可不要驚動了阿娘。」
「夫人說的是,護院們也是擔心此事。今日侯爺他們都不在府上,好在還有捻棠姑娘,我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去請捻棠姑娘幫忙了。」
「這樣啊。」柳清歡從坐榻上站了起來,不動聲色地走到了門口。院子裡栽種了不少應季的花卉,桂花的香氣更是濃得化不開。
「夫人,那幾個拜火教徒還沒走,夫人還是先進屋裡歇著吧。」青梔走上來,生怕那幾個胡人突然衝進來,傷到了夫人,那侯爺又該生氣了。
「嗯。」柳清歡點了點頭,轉身的同時順手敲暈了青梔。赤桃一下子愣在了原地,柳清歡趁她出神的當口,身影一晃到了她身後,如法炮製地將她敲暈在地。
把連個丫鬟扶到坐榻上放好,柳清歡才微微呼出口氣。
上次她逃走時也是這樣一個手刀劈昏了她們,也不知道薛慕後來是怎麼給她們說的,總之她回來這麼久,兩個丫頭從來沒跟她提起過這件事。而且明明有一次慘痛的經歷了,這兩個丫頭對她還是沒有一點點防備,簡直是……太貼心。
「唉。」柳清歡輕嘆一聲,其實她還真有點捨不得她們。
她回房換上杜鵑的衣服,戴上面紗,在空曠的院子裡巡視了一圈,幾個起落躍到了侯府後院的牆上。
這次逃跑簡直太過順利,順利到她覺得根本不是逃跑,而是薛慕故意讓她走。
她冷淡地勾了勾唇,收下了侯爺這番好意。
在翻出牆外之前,她最後看了一眼侯府。這次走了以後,便是再也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