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昇日沉。
一整天,他坐在床邊一動不動,如失去了操控者的木偶。
迦夜視而不見,依舊打坐進食,傍晚還去集市買了一方素巾。
入夜,她盤腿坐在寬凳上入定,以這種方式代替睡眠。
當曙光再次映上窗簷,少年抬起頭。
「你為什麼對我說這些。」
微弱的光影下看不清眉眼,她的聲音清晰凝靜,有著和年齡完全不相襯的冷定。
「別以為是什麼好心,我只不過有個習慣,即使利用也要是對方心甘情願。」
「我不在乎有沒有影衛,養一個閒人也無關痛癢,所以無須戒心過重,反正你也沒什麼好損失。」
「那時……為什麼救我。」
沉默了半晌,她緩緩回答。「我也不是好人,但……闖過了戰奴營和粹鋒營的人,不該是那樣恥辱的方式死掉。」
那樣的污辱,更甚於殺死一個人,即使是堅韌到極點,也有其不可忍受的底線,對這種精神保有一份尊重,如此而已。
靜寂良久,少年再度開口。
「謝謝你,讓我看清楚面對的是什麼。」他一字一句。
「請你教我,怎樣才能做一個真正的殺手。」
殺手,絕非光憑武技即可。
不露痕跡的滲入,一擊必殺的閃擊,全身而退的精謹。
三者齊備才能算是合格的刺殺。弒殺組的新手永遠是折損率最高的,仗恃一腔血氣孤勇行刺的人往往死得最快。
以為全憑銳氣就能成功,絕對是一種愚蠢。
教中對於失利的殺手懲罰相當重,他們不僅任務失敗浪費了機會,更打草驚蛇,令再次刺殺倍加棘手。
影衛與弒殺組又有不同。
必須全面輔助主人執行任務,需要極好的默契,最基礎的便是說一不二的執行,影衛如同主人的一隻手,對命令不管理解與否都要去做。
目前他的經驗太少,難以獨當一面,此行唯一能做的就是觀察揣摩。
迦夜沒有說任何多餘的話,以最簡短的方式解釋了此次任務。
莎車國內隱伏的密探書信傳報,于闐國近日私下譴使暗會莎車國主,密謀共抗魔教一事,此事甚至有疏勒牽連在內。
一旦三國攜手合盟形成密約,諸國之內教王扶植的大臣必受清洗,數年辛苦經營將岌岌可危,魔教聲威大受影響。
弒殺組尚未從兩年前的重創中恢復,同時狙殺多個目標相當吃力,況且樹敵過多引起各國震悚連橫相抗亦非上策,此行的分寸拿捏極是不易。
相當燙手的任務。
迦夜從地圖上抬起眼,微微一笑。
「明日我們入城,謁見莎車國主。」
莎車國王妃日前為國主誕下了公主。
因著這個原因,莎車燈火通明,舉行了整整三日的慶祝。豪華的宴會日夜不休,狂歡的氣氛從宮廷延至民間。
百姓對異地的來客皆是笑臉相迎,平和安樂,對國主也以讚譽居多,想來莎車王頗得民心。
迦夜在官驛遞交了玉敕,迎接的小吏一入手便臉色大變,不自覺的發抖,顫顫連聲的稟報上級。
放眼西域,無人不知一雙黑翼標記象徵著天山深處最可怕的魔頭。
等候事務處理的數十名莎車人不明所以,看著驛所長官以近乎恐懼的神態恭請,那兩名出色的少年男女大大方方的踏進官轎,一路直入王宮。
莎車國主是年過三旬的中年人。
客氣而有禮,明顯掩不住緊張,左近的一位文臣輕咳一聲,他才略為鎮定下來。
「兩位尊使蒞臨莎車,真是意外之喜,未及相迎,還望尊使海涵。」
「國主說哪裡話,本是我們倉促到訪,驚了主人,倒是失禮了。」迦夜落落大方的應對,言語頗有氣度,雖然形容尚稚,卻讓人不敢小視。
「敢問教王對莎車今年歲貢可還滿意?」
「這個當然。本教與貴國曆來交好素有默契,教王多次提及國主,均是稱譽有加。」
「如此甚好,還請尊使在教王前多多美言,永結晉好,莎車感激不盡。」手微抬,一旁的隨侍立即捧上金盤,滿滿的金珠上堆著碩大的寶石,燦亮耀眼。
迦夜淡淡的掃了一眼,點頭致謝。
「多謝國主盛情,在下定當轉告。」
「敢問尊使此來是……」國主終究按捺不住。
迦夜像是恍然想起,泛起淺笑。「此來是為了祝賀國主喜得愛女,並無他事。」
國主驚疑不定,與近臣對望了一眼。朝貢往來之餘,每值賀慶魔教確實也有使者到訪,只是這個時候……
「歷來與各國往來俱是獍長老主理,兩位可是長老屬下?」一旁的文官開口,微笑著探問。
「不錯。」
「下臣失禮了,過去獍長老的下屬多是西域人,倒是少見兩位這樣的少年英傑。」文官的眼睛緊緊盯住她。
魔教之內各部,唯有名震西域的殺手組皆是少年人,人所共知。
「這位大人是?」她神色不變,不答反問。
「是我的近臣沙瓦裡。」國主擠出笑意,象徵性的呵斥。「不得對尊使無禮。」
不等對方躬身致歉,迦夜示意無妨。
「其實大人說得對,我們本是夔長老下屬。」話一出口,無異於直承自己是殺手,周圍的莎車人臉都白了。
「不過……」她緩緩道出下半句。「來此純屬偶然。」
「尊使此言何意?」沙瓦裡鎮定的詢問。
迦夜露出一抹笑意,「原本我們前往大宛辦事,恰遇上獍長老及隨行被教王急召回山無法分身,是以譴我們順途到訪,以免失了對國主的禮數。」
她微吐了一口氣,仿若有憾。「教內事務不便詳述,卻未料到因此令國主受驚,是我們的不是。」
「哪裡哪裡,只是久未見獍長老十分想念,順道問候,還請尊使勿怪。」
「國主太客氣了,我代教王祝公主殿下多福多壽,長享安樂。」迦夜從懷中取出禮單,侍從轉呈至國主手中,「這是教王的賀禮,願莎車與本教永為睦鄰。」
「多謝尊使,一路辛苦還請入殿休息。」國主稍稍放鬆了一點,站起身滿面帶笑,「今日天色已晚,敝國明日再為尊使大宴洗塵。」
居所相當的奢華,王候之尊也不過如此。
對兩個使者禮敬至斯,魔教在西域諸國中的份量可想而知。
送上來的餐點豐盛誘人,迦夜每種嘗了一點就放下玉箸,似乎並無多大興趣,待他吃完立即吩咐。
「殊影,去監視一個人。」
「誰。」
「沙瓦裡。」她默默的思量了一會。「他功夫不錯。你擅長輕功儘量貼近點,千萬別讓他警覺,看他和誰接觸,說了些什麼,有哪些佈置,最後再讓密探查查他的來歷。」
「是。」
遠處的燈火依舊喧嘩,這個夜晚注定有人難以入眠。
「怎樣?」
「他和國主密議了很久,國主認為我們只是想得到金珠而順路過境,並非衝著莎車而來,但沙瓦裡不這麼看,說服了國主加強警戒,連夜佈置了軍隊保護寢宮,明日的晚宴將是我們面見國主的最後機會。」
宴會的侍從想必都會改由護衛充任,若要在這種空前的戒備下刺殺,確實困難重重,她無聲的笑了笑。
「還有呢?」
「沙瓦裡並非莎車國人,而是貿易商人。以虛職內臣的名義出入宮廷不到兩個月,交際甚廣,對其他重臣多有結納。據聞出手闊綽,經常出入酒樓舞肆。」
「殊影,去吩咐暗使儘量在城中散播流言,說于闐王病入沉苛,隨時可能不治。明日繼續監視沙瓦裡,看他有什麼動靜。告訴侍從,我們遠道跋涉需要休憩,除了晚宴其他應酬一概辭謝。」
「是。」
一日之間,于闐王病重的消息傳遍了街巷,終於在傍晚傳入沙瓦裡耳中。
他聽到消息愕了半晌,迅速奔入馬車,叱喝車伕趕至一處別苑。
迦夜聽著他的報告,似在意料之中,垂下眼看自己的手心。
手很小,指尖幼細可憐,像玉琢的蔥葉。
她慢慢屈起,凝握成拳。
「離晚宴還有半個時辰,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