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嬈的舞孃極速旋轉,輕妙的舞步蹁躚飛揚。熊熊的火把在四壁燃燒,映得殿內一片通明。
冠蓋滿坐,貴賓雲集,羊羔美酒堆滿了桌面,金盃銀盞流光溢彩,一切的佈置只為迎接兩個少年人。
迦夜坐在上首,神色自如的和國主談笑,輕鬆愉悅,似乎對這場宴會甚為滿意。
酒過三巡,賓主盡歡,在場的莎車臣將均鬆了一口氣。料想只要挨過晚宴,明日便可禮送凶神上路了。
未料,殿外侍衛神色驚恐的急奔而至,正待重重傳報,迦夜忽然立起身,面向國主開言,一時眾人都側目過來。
「蒙國主盛情相待,迦夜感激不盡。」她微笑舉杯祝酒,在眾目睽睽之下一飲而盡。國主慌忙舉杯同飲,登時滿堂喝彩。
迦夜放下酒杯長身而立,「為我教與莎車永世交好,另備有一份禮物,尚請國主笑納。」
禮物?國主與沙瓦裡交視一眼,俱是茫然。昨日禮單已收,還有何物值得殿上特別提出?
隨著玉手輕擊,兩名僕役抬著一個描金漆鳳的大箱,小心的在殿前擱下。
迦夜緩緩行至箱前,「請國主一觀。」
好奇牽動,群臣俱伸長了脖子,就連國主也不例外。
箱蓋一分一分掀開,每掀一分,眾人的心便揪緊一份,及至打開,滿坐倒吸一口冷氣,止不住驚怖,甚至有麗人驚呼半聲,翻眼暈死過去。
精緻的箱內,整整齊齊擱著八顆頭顱,鮮血淋淋,腥氣直衝內殿,這些豪門權貴哪見過這般場面,不少人已忍不住捂鼻欲嘔。
國主面如土色退了幾步,身邊的侍衛簇擁而上劍拔弩張,眼看一觸即發。
迦夜從容自若,彷彿群鋒所指的人不是她。
「此八人為于闐密使,陰謀破壞我教與莎車之誼,殺之都是便宜了。前日獲悉,又想國主恰逢喜事不便相擾,迦夜便擅作主張了,敢問國主對此份大禮可還滿意。」
殿內靜如墓穴,華宴驚變至此,國主臉色忽青忽白,哪還能說得出話。
沙瓦裡滿面通紅,怒發欲狂,揚聲召喚侍衛。
話未出口,忽爾一道白光掠過殿內。
像一縷無聲無息的風乍起又住,在人們尚未察覺的時候便已消失。
如一剪春風吹落了枝頭的一片朽葉。
息止的時候,一個人的生命亦已停息。
男子的頭滾落在厚軟的地毯上,頸間噴起的熱血濺滿了屏風,臨得近的侍衛灑了一身。
尖叫響徹殿內,所有人驀的退開,彷彿中間站的是可怕的惡魔。
迦夜雙手自然垂落,像是完全不曾動過,沒有一絲殺氣。
「此人也是同黨,且以重金收買大臣,多方挑撥,其罪當誅,還請國主恕迦夜擅專之過。」
國主的喉間咯咯作響,幾度無法發聲。
「是我……不察……有勞尊使……」勉強吐出的話語如哭一般。
「哪裡,我教與莎車休戚與共,並非外人,何來有勞一說。」她垂首撫胸致歉。「弄髒了國主的大殿,又驚擾了列位重臣,實在是遺憾。」
委實擠不出敷衍的話,國主推說疲倦,逃一般的離宴而去。
雪衣少女微笑著目送,執禮甚恭。
回首環視鴉雀無聲的大殿,一雙雙眼在她的目光中垂下,滿座驚悚,無人敢掖其鋒,連刀槍出鞘的廷侍都不禁退後。
眼睜睜的看著她昂首而行,自陣列中穿過。
長裙曳地,燭影搖紅,襯在冷定蒼白的頰上,竟有種奪人的威魄。
他站在殿角默默注視著纖小的身形。
憑一己之力運籌,一夜之間,令隱隱成形的三國聯盟灰飛煙滅。
巧計誘出于闐密使的棲身之處,當廷斬殺疏勒暗臣,堂而皇之威懾莎車君臣……
這一刻,她呈露出遠超過武技之上的實力。
這就是七殺之一的手段。
差距,仿如星辰與日月般遙遠。
夜宿荒漠,群星明茂。
日色消失後的西疆,寒涼如水。
她以素巾輕輕擦拭著短劍,輕軟的毛毯從雙肩斜披下來,愈發顯得稚弱。
劍細而窄,纖巧精緻,一望即知是女子所用。
不知是什麼材質,劍光清沉,如吸了月華一般澄淨。
「你想問什麼,現在可以開口了。」愛惜的輕摩短劍,女孩打破了沉寂。
「七殺之中誰最強。」
她微微一愕,轉而沉吟了半晌。
「這倒不清楚,我們沒有較量過。」彈了彈劍鋒,在寒夜中如龍吟輕鳴,「可以說絕對不是我。」
「你們從不曾交手?」
「七殺本就各有所長。」她牽牽嘴角。「若非迫不得已,誰也不會蠢到主動挑戰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
「你們……」
「和中原人不同,我們不在乎這些名份上的高下。」她斜睨一眼,說得很坦白。「殺人,辦法多得是,死拼是最麻煩的一種。教王只在乎結果,不在乎是用了什麼手段。」
「你討厭中原人?」
她沉默片刻,不甚經心的回答。「談不上,只不過中原人在教中很難活下來。」
「出發前你為什麼親自檢查行囊。」仔細的程度遠超過了常理。
「想問什麼?」黑如點漆的眸子淡瞟。「我在教中的處境?」
「告訴你也無妨,事關生死,我從不信賴別人。」
「綠夷是誰的人。」
「看出來了?」她翻腕收劍,雪亮的劍身隱入寬袖,不露分毫。「她是千冥的人,可能還與紫夙互通消息。」
「為什麼留著她。」憑她的地位,不說換,殺掉幾個侍女也不會有人言聲。
「何必那麼麻煩,她從我這裡也探不出什麼。」眉目無波,全不放在心上。「這次回去你若不想去媚園,收了她也無妨。」
媚園是教中尋樂之所。但凡弒殺組以上皆能暢行無阻,獲得最慇勤的款待,集合了各國美人,從嫵媚火辣的波斯麗人到婉轉嬌柔的江南女子應有盡有,甚至還有諸多俊秀的童子迎合不同喜好,是西域最為銷魂的溫柔鄉。
「千冥是什麼樣的人。」少年眉微皺,問出下一個問題。
「有野心,好色而城府深。」女孩無表情的道出評語。「如果可能,最好避開他。」
「紫夙?」
「長於色殺,手段高明,能獲得不為人知的暗裡情報。」不知想起什麼,她似笑非笑。「別想從她身上套消息,不然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我沒這個打算。」他脫口否定,些微的揶揄下有些狼狽。
「殊影,你很聰明,會學得很快。」她垂下眼,慢吞吞的蜷進毯子。
「不過莫要忘了,你的命是我的。」
回程並不快。
他們以不緊不鬆的速度趕回,甚至在孔雀海多耽了一段時間。
孔雀海,荒漠中難得的綠洲,猶如一顆明珠,吸引了異地風塵僕僕的行客。
草木繁盛,楊柳依依,離開天山之後,還是首度在西域看見如此豐沛的水。
連著幾天休整,一掃數日趕路的疲憊之態。越近天山,迦夜的話也越來越少,像在思慮什麼。
恰在這時,遇見了一個人。
那個一襲黑紗的女子甫一踏入客棧,迦夜便留上了心,在暗處不動聲色的觀察,彷彿覺察,那個女子抬眼望過來,驀然色變。
迦夜微微攏起了眉。
「你怎麼會在這兒?」微啞的聲音比尋常女子略低。
延至室內,對方除下紗笠,比迦夜年長,雙十年華的女郎,秀致的鵝蛋臉不失風情。
「緋欽,這話該是我問你。」
「我奉命出教辦事。」
迦夜稍一猶疑。「我記得教王命你留駐內殿護法。」
緋欽眼神微動。「那是你離開之前,後來又改命我到樓蘭。」
「樓蘭……」
「你既已到此處,想必莎車之行頗為順利,還不快回天山。」
「緋欽若已事了,不如結伴同行回教。」迦夜盯住她的雙眼。
「這次的任務需時稍長,你先回去吧。」
「可是棘手?或者我來協助。」
「不用。」她斷然拒絕。「多謝好意,只是也請迦夜勿要小視於我。」
「我離教日久,一切可還如常?」迦夜笑笑,問起其他。
「與過去並無分別。」
「獠長老可有回教?」
「我下山前已抵教中。」
「左右無事,不如我隨你一同去樓蘭看看。」
「迦夜還是回教覆命的好,教王對莎車之事頗為惦記。」
……
「緋欽……」女孩的眸子漸漸冷下來。「你要去的,到底是樓蘭……還是涼州。」
涼州,已越過了敦煌,遠離了魔教掌中的西域。
空氣忽然僵冷。
不知何時,緋欽的手握上劍柄,眼中殺機盈動。
「你可想清楚了。」迦夜神色冷肅,語音輕淡。
「真動手……你未必殺得了我。」
「可你也別逼我。」緋欽的手又緊了一分,斗室內溢滿殺氣。
「你真要叛教?」
「我不過是離教。」
「你可想過後果?」
「我已下定決心。」她的眼微眯。「迦夜,你我素無過節,何必逼人太甚。」
「此時離教,教王必定視為背叛。」
「我願冒險。」她斬釘截鐵。「縱死不悔。」
迦夜垂下睫。「理由。」
「與你無關。」她冷冷的回絕,忽爾又軟下語氣。「迦夜,你只需當作什麼也沒看見,我銘感終身。」
「你想入中原?」
「算是吧。」
「為一個人?」
「我……」堅定如石的眼神突然柔了一瞬。
「值得?」
「值得。」她咬了咬牙。「他就在涼州等我,入了敦煌便是天高皇帝遠。」
「他不來接你?」
「我不讓他來。」她的臉白了白。「此次機會難測,我並無把握。」
「緋欽,你一向理智。」
「迦夜,算我求你,任我自生自滅可好。」
默然良久,女孩闔上眼。
「你去吧。」
迦夜一直不曾說話。
暮色漸深,他點上燭火,溫暖黃光輕輕躍動,籠罩了一室。
燭光下,她眉目低垂。
緋欽也是七殺之一,常隨教王左右,他只聞其名。
「真是個傻瓜……」女孩輕輕的嘆息,無限悵然。
「出教很傻?」他忍不住反問。逃離這樣的地方,在他看來是無上幸事。
迦夜沒有抬眼。
「相信一個男人……緋欽竟也會這樣天真。」
「她認為值得。」
「值得?」她微微冷哼。「到西域接她的勇氣都沒有的男人,值得甚麼。」
話中滿是不屑,他心下不以為然,卻也不再說。
「此時叛教,西域絕無容身之處,而中原……又是怎麼看魔教中人。」她喃喃自語,不無憫然。
「但願能真的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