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使捎回的消息以暗語寫就,用藥燭熏出字句。在天山權力爭奪最激烈的巔峰,血色未明的黃昏,無聲的道出。
那個世上唯一與他血脈相連的人,三日前病亡。
死了也好。
千冥已嗅出了端倪,那人若還活著,難免成為牽制,所以……此時辭世,正當其時。
一聲夜啼驚破了思緒。
這才發現四週一片漆黑,銀燭燃盡,燈火全無,不知呆了多久。突然極想找人喝酒,起身了才又想起,殊影已離了天山。乘夜而走,一聲不響的回轉中原,那樣倉促急迫,彷彿是怕猶豫反悔。
他緩緩坐下來。
生死弟兄不告而別飄然遠去,他反鬆了一口氣,只因隨之而去的還有他最為忌憚的對手。迦夜素來難以捉摸,縱然殊影是她最倚重的影衛,他仍無致勝的把握。
失了教王內鬥已臻白熱,立場未明的雪使仍是未定之數。萬一介入玉座之爭,勢必不容與他親厚的殊影,得力助臂轉成肘腋之患,難保不會痛下殺手,以迦夜的狠絕……殊影未必逃得過。
除非能先一步將人拉過來,多年長伴,殊影對其手段秘策瞭若指掌,又比迦夜更得下屬擁戴。可惜太過重情,為那女人連多年渴盼的自由都棄之不顧,否則……迦夜必已歿於教王掌下,多好。
應該為之慶幸。
不是迦夜的復仇殺心,他必定陷入任人拿捏的死局,與千冥一樣淪為素手中的棋子;不是千冥的逼迫適得其反,他必定要面對兩人結盟的現實,憑迦夜馭使三十六國的手腕,就算人已死,疏勒也難免傾國之危……那畢竟是他血脈所出的故國……
幸好迦夜比他更想除掉教王,幸好她無法理喻的潔癖,幸好殊影說動了她相偕離教,幸好那個人死得這般及時……
但為何在慶幸的同時,心底卻是一片空落。
明明……是恨的。
離開疏勒的最後一刻,隱約能感覺出重簾後有人在看,他一次也不曾回頭,只望著前行的車隊,裡面錦衣華服端坐的少年是替他去做質子的兄弟。
成為月使之後,他漸漸明白了許多事。
那個人確實給左使送上了金珠秘寶,卻又故意令與左使面和心違的梟長老得悉,惱怒於疏勒的偏頗無視,蓄意尋釁洩憤,埃達由是無辜而亡。假質子多活一天,秘計暴露的可能便多一分,魔教在三十六國暗間無數,唯有死人能確保安全。局一開始,就已設定好結尾。
不知道埃達有沒有怨恨,在乖戾的宿命下無法選擇的死去,一如他無法迴避的生存。如今高踞玉座,卻總想起與朋友在草原上放羊擠奶,鬥狗賭酒,無憂無慮的笑鬧的時光,綠野上脆薄透明的春天裡,有兩個少年並肩躲在石後偷看獵手與心上人私會。
「教王在笑什麼?」一雙柔軟的玉手揉按著額頭,吐氣如蘭的問。
詭秘多變的眼輕合,神色奇特,懷念而微悵,並不曾回答。
佳人按捏著肩,乖覺停了口。許久之後,彷彿睡著的人忽然道。
「紫夙死了。」
肩上的手顫了一下,改為輕捶起頸背。
「恭喜教王去一心腹大患。」
「一個時辰前,她的頭送到我跟前,若不是表情有些嚇人,還真想帶過來讓你瞧瞧。」懶懶的話語輕鬆隨意。「她愛重自己的容貌,所以我特地吩咐留下了一張臉,胭脂的顏色一點沒亂。」
闔著眼,指尖分毫不差的點了點嬌唇。「很漂亮,和你的一樣。」
「煙容怎敢與花使相比。」
男子似覺有趣的笑了笑。「死人怎能和活人比。」
「教王說的是。」
「她生前也曾與我相好,總得給幾分情面,安排三日後下葬,你猜會有多少人送別?」
「煙容愚鈍,猜不出。」
男子眼半睜,似真似假的調侃。「煙容是妙解世情的玲瓏心,哪有猜不出,不願說?」
佳人秋波一蕩。「教王明知花使身後必然淒冷,又何必問。」
天山上人命最是輕賤,一旦跌落塵埃,誰也不會多一分垂顧,哪管生前何等人物,通通成為失敗者。
「我以為紫夙入幕之賓無數,或者有所不同。」
嬌容帶上了幾份輕謔。「教王真會說笑,男人的良心是系在枕頭上的,人都入了黃泉,哪還有什麼餘情。」
男子大笑起來。「說得真是涼薄,既然如此你且替我送她一程,也算做件好事。」
「我?」淺笑微僵。
「你不是隨她習過媚術,也不算陌生了。」
冷汗立時炸出來,再撐不住笑,膝頭一軟跪了下去。
「教王恕罪!」
「罪?」九微翻身坐起來,似笑非笑。「什麼罪。」
想起近日教王種種手段之酷厲,舌頭彷彿被凍住了。
「暗中向她秘報消息的罪?接了玉蛛蛇心粉的罪?試圖竊我隨身令璽的罪?還是殺掉準備揭破你身份的同伴的罪?」九微一句句道,狹長的眸子殺氣一閃。「說起來你倒做了不少好事。」
指尖滑上玉頸輕輕嘖嘆。「溫柔確實是最好的掩護,誰能想像毫無武功的你還能殺人。」摘下纖指上一枚平平無奇的戒指把玩,旋開寶石,一枚極細的尖刺隱現藍芒。「我還在等你動手呢。」
「煙容不敢。」恐懼的跪伏在地,磕絆得幾不成聲。「煙容受迫情非得已,雖有曲從卻未道過重要訊息,毒粉更被棄鎖匣中,絕無半點加害之意,求教王明鑑。」
蒼白的臉像隨時要暈過去。「煙容得教王眷寵,絕無奢想,只求平靜度日,可花使……生死兩難,不得不虛與委蛇……」
自迦夜離教後,千冥野心慾望雙雙落空,恨怒滿腔,泰半發洩在與迦夜容貌相近的煙容身上,床笫之間凌虐非常。他雖有聽聞,礙於權爭掣肘不便出面回護,唯有視而不見。
紫夙見煙容身份微妙尚有可用之處,暗中指點了幾招媚術,加上卑順馴服百般乞憐方略為好過。由此開刺探之始,後又被指令伏在自己身邊趁隙而動,一直搖擺不定,他冷眼旁觀著人監視,確無非分之舉,寢席之際亦是溫存軟媚,歡愉頗多,殺之倒有些可惜。
聲淚俱下的哀告並沒聽進多少,九微注視半晌,突然搓了搓臉頰。看這副面孔哭泣求饒,真是……說不出的彆扭怪異,略踱了幾步終於決定。
「給你一天時間收拾東西,去江南找殊影,往後你的生死由他決定。」抬眼示意侍從,離開前拋下一句不咸不淡的提醒。
「我若是你,就好生善用這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