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一名貌似上班族的中年男子辦完住房手續後,尚美望向飯店大門,門僮正在帶領一名女子進入飯店。這名女子戴著墨鏡,右手拄著拐杖。那種小心翼翼的舉止是視障者特有的。
尚美不由得眉頭輕蹙。因為旁邊就有個門房小弟,但偏偏是關根刑警喬裝的冒牌貨。果不其然,關根從女子手中接過行李之後,便推著女子的背,催促人家快走。根本完全不瞭解,一個眼睛看不見的人被人推著背會有多麼不安。
門房領班杉下看到這一幕,立刻跑上前去,向冒牌門房小弟打聲招呼便接過行李包,請他離開這名女子。然後杉下牽起女子的手,讓她挽住自己的胳臂後,緩緩地邁開腳步。看到女子的嘴角露出安心的笑容,尚美也鬆了一口氣。
杉下引導她走到櫃檯。因為戴著深色墨鏡,看不清她的臉,但肌膚的感覺看來是六十歲左右,身材苗條,姿勢端正,一襲深灰色套裝更襯托出她的高雅氣質。頸部繞著絲巾,隨意綁在腦後的頭髮有一半已經灰白。
「這位是片桐女士。已經預約房間了。」杉下對年輕的櫃檯人員川本說。
「片桐女士,您好。請您稍待一會兒。」
正當川本要開始辦理住房手續的時候。
「請等一下。」眼睛看不到的女士輕輕抬起左手。聲音有些沙啞,但語調相當柔和。
「有甚麼事嗎?」川本問。
老婦人緩緩地環顧左右之後,將左手伸向尚美。這隻手戴著白色手套。
「不好意思,能不能請這位幫我辦手續?」
啊?尚美輕聲驚呼。結果老婦人笑了。
「是一位小姐啊?那就更好了,我想麻煩妳幫我辦手續。」
川本一臉納悶地停下手上的動作。尚美也一頭霧水。
「對不起哦,我不是不喜歡妳。」老婦人語調沉穩地向川本致歉。「我只是相信緣分和直覺。能不能答應我這個老人家的任性要求?」
川本眨眨眼睛,看向尚美。尚美點點頭,對老婦人說:
「沒問題,讓我來為您辦手續。」
「不好意思哦。」老婦人摸著櫃檯的邊緣,移動到尚美前面。「小姐,妳叫甚麼名字?」
「我姓山岸。」
「山岸小姐啊,我會記住的。」
「住宿登記表怎麼辦?如果您願意,我來幫您代寫吧?」
「我自己能寫。只要告訴我要寫在哪裡,我能寫上我的姓名和住址。」
「那麼請您寫在住宿登記表的背面好嗎?」
「好的。」老婦人將拐杖的把手掛在櫃檯邊。
「這是住宿登記表。」尚美牽起老婦人的右手,把住宿登記表放在她手中。她以雙手觸摸,確認紙張的大小。看到她把單子放在自己的前面以後,尚美接著說:「這是原子筆。筆蓋拿掉了,請小心使用。」將原子筆放在她的右手。
「只要寫姓名和住址就可以吧。電話號碼呢?」
「方便的話也麻煩您寫上。」
老婦人點點頭,一邊以左手確認住宿登記表的位置,一邊以右手開始寫。她的背脊打得很直,沒有低下頭去。戴著墨鏡的臉對著尚美。即便如此,她也沒有寫超出單子的範圍,姓名與住址,還有電話號碼都橫寫得很整齊。姓名是片桐瑤子。知道住址在神戶時,尚美有點意外,因為老婦人說話的語調並沒有關西腔。
「好了,這樣可以嗎?」
「非常好。請您稍等一下。」
尚美開始操作終端機,片桐瑤子是三天前預約,希望住可以抽菸的單人房。這又讓尚美感到意外,因為這個年紀的女性顧客,大多希望住禁菸房。
「讓您久等了。片桐女士,您從今天起要住一晚單人房對吧?」
「沒錯,麻煩妳了。」
「那麼我們準備了 1215 號房,鑰匙卡會交給門房小弟。」
尚美對杉下使了個眼色,將鑰匙卡交給他。杉下和剛才一樣讓老婦人挽著自己的胳臂,緩緩地邁開步伐。只要交給他,接下來就沒問題了。杉下也會把鑰匙卡的使用方式告訴她。
正當鬆了一口氣時,尚美覺得背後有人。回頭一看,是新田。新田的視線望向遠方,落在片桐瑤子的背上。
「你們刑警的會議結束了啊?」
但新田沒有回答尚美的問題,依然看著片桐瑤子。
「你對那位客人很好奇?眼睛不方便的人也會來住飯店喔。」
這時新田終於把視線轉向尚美。眼神裡充滿警戒。
「我想也是。我們警察也會碰到視障者。」
「既然如此,不用這樣一直盯著人家看吧。」
「我只是觀察一下,因為對某個東西感到很好奇。」
「所以到底在好奇甚麼?」
「手套。」
「手套?」
「那位婦人戴著白手套喔。兩手都戴。」
「我知道啊。這有甚麼問題呢?」
「以我的經驗來說,」新田繼續說:「視障者不太戴手套。對他們而言,觸覺和聽覺一樣是重要的資訊來源。手套只會妨礙手感的辨認。此外,他們常會擔心自己因誤判而摸到濕的東西。手套一旦濕了就很難乾,感覺很不舒服。」
聽完刑警的說明,尚美不斷眨著眼睛。他說得很對,確實如此。
「不過,」尚美說:「或許那位客人有甚麼特殊情況,譬如手上有傷或是痣,想要遮起來。」
「當然也有這個可能。我並不是認定她有問題,只是覺得有點怪。因為懷疑是刑警的工作。」
「那麼新田先生,你在懷疑那位客人甚麼呢?」
「這個嘛,我對她幾乎一無所知,因為她的舉止不像盲人而引起我的注意,所以我在懷疑那究竟是不是真的。」
新田說得拐彎抹角,尚美從正面看著他。
「你的意思是,那位客人假裝眼睛看不見?為甚麼要這麼做?」
「天曉得。」新田偏了一下頭。「這我就不知道了,所以才想要留意這個人。畢竟沒有人會毫無目的地假扮成視障人士。」
「我覺得你想太多了。」
新田撇了撇嘴角。「總比有欠考慮來得好吧。」
正當尚美怒氣沖沖瞪著他,一旁的電話響起。川本快速接起電話,但說沒幾句便呼叫:「山岸小姐。」
「門房的杉下先生打來的。他說剛才那位客人希望妳去一下。」
「電話給我。」尚美和深感興趣盯著她看的新田對望一眼後,轉過身背對他,拿起話筒貼在耳朵。「我是山岸,怎麼了?」
「不好意思。剛才的客人說要換房間。」
「有甚麼問題嗎?」
「我也不太清楚。客人說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杉下說得含糊其詞。
「知道了,我這就過去,你和客人一起等我。」
「好的。」
尚美掛斷電話,對川本說:
「找找看十二樓立刻可以入住的房間。找到以後,用簡訊把房間號碼等資料傳給我。」
「好的。」背後傳來川本的回答,尚美拿起通用鑰匙卡。
離開櫃檯走向電梯時,背後有腳步聲追來。
「我也去。」新田和她並肩走著。「是剛才那位老婦人吧。我來這裡臥底就是為了調查詭異的客人。」
尚美歎了一口氣:「隨便你。」
電梯門開著,兩人一起進去。新田按下十二樓的按鈕。
「客人抱怨要換房間是常有的事嗎?」
「經常發生。像昨天也有一間明明是禁菸房,但客人說有煙味,就幫他換到豪華套房了。」
「咦?原來想要以便宜的價格住高級房間,用這一招就行了。那位老婦人的目的該不會也是這個吧?」
由於新田的語氣很認真,尚美不由得睜大眼睛。面對身障人士,大部份的人都不會懷疑他的內心。因為人們總認為,身體有殘疾的話,精神會格外美麗。可是這個刑警不同,他認為不見得身障人士就不會使詐。不,他根本就懷疑對方是否真的是身障人士。
尚美心想,這可以看成這個人心態扭曲;但相反的,也可以說是不以貌取人,具備公正的態度。或許這是身為警察必備的資質,也是這個人的優點吧。
「我的臉上沾了甚麼嗎?」
「沒有……你們在追查的案子,兇嫌也有可能是女性嗎?」
「不排除這個可能性。」如此回答後,新田狀似後悔地皺起眉頭。因為這等於承認了女性的可能性很低。
電梯抵達十二樓。門一開,尚美便率先走了出去。
1215 號房的門是開的,杉下站在門口旁邊。他看到尚美之所以露出驚訝的表情,一定是因為看到新田也跟來了。
片桐瑤子坐在單人床上,依然戴著墨鏡,手套也沒有脫掉。
「山岸小姐來了。」杉下對片桐瑤子說。
原本低著頭的老婦人,微笑抬起頭來。從她的表情看來,似乎沒有在生氣,尚美放心多了。
「讓您久等了。這個房間有甚麼問題嗎?」
片桐瑤子顯得有點尷尬,輕輕搖搖頭。
「對不起,這個房間有點不適合我。能不能讓我看別的房間?」
「是甚麼地方讓您不滿意嗎?」
「這個啊,實在很難啟齒,因為太吵了。如果只是有點吵,我還可以忍耐,可是這個房間實在是……」
「太吵了?……有甚麼聲音吵到您嗎?」尚美豎耳傾聽。隔音設備做得十分完善。雖然前面就是馬路,但幾乎聽不到車子的噪音。
「不是聲音。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片桐瑤子搖搖手,似乎有難言之隱。
「究竟是怎麼回事?請您別客氣,儘管說。我們也想儘可能解決問題。」
老婦人面有難色地垂下頭。
「對不起哦,我不該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反正只有一個晚上,我忍一忍就過去了。」
「千萬不行,您完全沒有必要忍耐。那麼,您希望換甚麼樣的房間呢?我立刻為您準備。」
片桐瑤子再度抬起頭,狀似猶豫側首尋思之後,開口說:
「那,我就坦白說吧。不過,你們可別覺得不舒服喔。我完全沒有意思要妨礙營業,也不是要為難你們。這個房間,換成別人住應該沒問題。只是不太適合我這種人。」
尚美和杉下對看一眼之後,尚美問老婦人:「這是甚麼意思?」
「是這樣的,這個房間裡面,有很多人在。不是壞人喔。所以不會給房客添麻煩。不過這些人的心思,對我這種人感覺很沉重。這實在有點難受。」
尚美終於明白片桐瑤子在說甚麼。新田似乎同樣也察覺到了,立刻在尚美的後面問:「意思是有鬼嗎?」尚美有點嚇到,因為不曉得新田站得這麼近。
「並不是……鬼喔。不過這樣說比較好懂。只是我不太喜歡鬼魂這個說法。」片桐瑤子難為情地說:「真的很抱歉。這種事情對你們而言,可能只是找碴吧。」
「不,絕對沒有這種事──」說到這裡,尚美外套裡的手機震動了。「不好意思,有簡訊進來,應該是和這件事有關,我方便看一下簡訊嗎?」
「好啊,請便。抱歉,給妳添麻煩了。」
尚美拿出手機一看,果然是川本傳來的簡訊。清掃完畢,現在可以立刻入住的房間,這層樓有四間。
「片桐女士。」尚美叫她。「這層樓有幾個房間準備好了。能不能麻煩您去看一看,挑選您喜歡的房間。」
「挑選?由我來挑選?」老婦人用手壓著右胸口。
「是的。請您挑選一間房間。如果我們自行挑選,萬一又不符您的期望,生怕會給您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這樣啊?不過我好像很挑剔,真的很抱歉。」
「別這麼說,滿足顧客的期望是我們的職責。能不能勞駕您去看一看?」
「謝謝妳。那我就去看看吧。」
「謝謝您。」
尚美以眼神向杉下示意。於是杉下走上前去打招呼,摸摸她的手。片桐瑤子用拐杖支撐身體站起來後,和剛才一樣挽著杉下的胳臂。
當她走到走廊時,尚美說:
「片桐女士,您對房間的類型有沒有甚麼要求?現在這間房間是單人房,如果您想住別種類型的房間,我們可以先帶您去看。」
片桐瑤子使勁地搖頭。
「甚麼類型都沒關係。不過儘可能單人房比較好。」
「我明白了。那先帶您去看最近的 1219 號房吧。」
尚美走到前面的第二個房門,以通用鑰匙卡開門。打開房門之後,等候杉下帶著片桐瑤子前來。新田也跟在他們兩人之後。
杉下帶著她進入房裡。
「您覺得如何?」尚美問:「房間的類型和剛才 1215 號房完全相同。」
片桐站立不動,宛如用眼睛在觀察室內一樣,緩緩地轉動頭部。但是,她的眼睛是閉著的。
終於她露出微笑,點點頭。
「這裡很安靜耶。好像沒有人在。那我就住這個房間吧。」
「這間沒問題吧?」
「沒問題。給你們添麻煩了,真的很抱歉。」
「別這麼說。那麼,我會立刻請人送鑰匙過來。接下來的事交給門房人員,還有甚麼事的話,請別客氣儘管吩咐。」
尚美低聲對杉下說了一句「拜託你了」,隨即向片桐瑤子說:「那我失陪了。」便走出房間。
步向電梯廳的途中,新田也並肩同行。
「居然說有鬼,真是嚇了我一跳。雖說飯店有鬼這種謠傳不斷,但沒想到居然有人用這一點來找碴啊。」
「說找碴也太失禮了吧。對她來說是很嚴重的問題。」
「妳相信那種事嗎?」
尚美按下電梯鈕之後,轉身對新田說:
「感覺這種事,每個人都不一樣。姑且不論她有沒有通靈能力,既然客人覺得房間不適合她,提供其他房間給她是應該的。」
「原來如此。不過,這樣也就知道那位老婦人不是企圖要房間升等。」
「刑警的直覺失靈,真遺憾啊。」
電梯門開了,裡面沒人。
「直覺有沒有失靈還很難說喔。」進入電梯後,新田說。
「這話甚麼意思?」
「妳們交談的過程中,我有插嘴說話吧。我說『意思是有鬼嗎?』她居然回答不是鬼。那個瞬間,我又產生了一個疑問。」
「這個回答哪裡有問題?」
「有問題的不是她回答的內容。而是我突然開口發問,可是她完全沒有露出驚訝之色,這讓我感到不可思議。在那之前,我可是半句話也沒說。她請門房人員叫妳來,所以除了妳以外,她應該不會認為有別人在場吧。在那種情況下,突然聽到之前沒聽過的聲音,回答之前應該會先這麼問:『你是誰?』吧,但她並沒有問。為甚麼呢?因為她知道我在那裡。也就是說,她看得見我。她看起來像是閉上眼睛,其實可能是微微張開吧。」
聽完新田的指摘,尚美頓時陷入沉默。她認為這個看法確實很犀利。
但她立刻想到如何反駁。她回看刑警說:
「或許片桐女士確實有察覺到你的存在。但我認為,那不是眼睛看得見的緣故。像那種身障人士,他們其他的感官會特別敏銳。光是聽腳步聲就能輕易察覺,除了我以外還有一個人吧。」
新田莞爾一笑。
「既然這樣,聽到腳步聲的時候她應該會問:『除了山岸小姐,好像還有一個人在,是誰呢?』光憑腳步聲,根本不知道是櫃檯人員還是門房人員。而且也有可能是同一個方向走來的客人。」
電梯抵達一樓,門開了。一對年輕男女在門外等候。新田快速按住「開」的按鈕,對尚美說:「妳先請。」
尚美對年輕情侶行了一禮,走出電梯。新田看著他們完全進來後,快速走出電梯,對兩人鞠躬一直到電梯門關上為止。鞠躬的角度,完全照尚美的指導做。
「你肯做也是辦得到嘛。」尚美說。
「我越來越像櫃檯人員了吧?」
「剛才那個一連串的動作做得非常好,氣質有出來了。」
「謝謝您的誇獎。可是不管氣質學得再怎麼像,如果默默不語的話,也無法傳達給眼睛看不到的人知道。」
新田似乎想繼續談片桐瑤子的事。
「片桐女士假裝眼睛看不到,對她有甚麼好處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所以我才覺得奇怪。沒有目的的話,沒有人會做這種事。我想知道她的目的。」
「可能和案情有關?」
「不知道。」新田偏了偏頭。「總之看到可疑的人就要調查。這就是我待在這裡的目的。」
尚美低下頭,不久又抬起頭凝視他。
「我明白了。你要懷疑誰是你的自由。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只要沒有證據證明片桐女士和犯罪有關,你就絕對不能讓片桐女士不高興。假設……我是說假設喔,假設片桐女士是喬裝成視障者,這也沒犯法。對我們飯店而言,依然是非常重要的客人,這一點是沒變的。」
「可是她給妳和門房人員帶來麻煩。」
「那種程度談不上麻煩。更棘手的客人多的是。所以說,請你務必答應我這件事,拜託你了。」尚美低頭鞠躬。
「拜託妳抬起頭來。好吧,我答應妳。其實不用妳說,到目前為止我也沒有想對她怎麼樣。只是會留意她,加以觀察而已。」
「我可拜託你喔,觀察這種行為也會讓人不高興。」
「我知道啦。反正妳不相信我就對了。」新田有點不悅,搔搔鼻翼大步離開。
※※※
片桐瑤子打電話來櫃檯,是傍晚六點多的事。這時尚美正規的上班時間結束了,可是新田還待在櫃檯,她也只好作陪。接電話的年輕櫃檯人員,說了一句「1219 號房的片桐女士,要找山岸小姐。」就把話筒交給尚美了。
「您好,我是山岸。有甚麼能為您服務的嗎?」
「不好意思,其實我想跟妳談晚餐的事。我聽說這間飯店的法國餐廳很不錯,可是像我這樣的人,一個人去也可以嗎?因為之前我去別家餐廳,他們說一定要有人陪。」
尚美將話筒貼著耳朵,點點頭。
「當然沒問題。我記得餐廳也有點字菜單。」
「這真是太好了。」
「您向餐廳預約了嗎?」
「沒有,我還沒預約。」
「那麼,我打電話幫您預約吧。晚餐的用餐時間大約幾點呢?」
「這個嘛,大概七點左右吧。」
「只訂片桐女士您一個人就可以嗎?」
「是的,我一個人。」
「那麼,我會先把情況告訴餐廳。然後,快到七點的時候我會去您的房間接您。因為餐廳的位置有點難找。」
「能夠這麼做的話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那就麻煩妳了。」
「請儘管放心。那麼七點前見。」
電話一掛,新田就立刻出現在眼前。
「那位老婦人,這次又說了甚麼?」
「沒甚麼大不了的,只是找我商量用餐的事。」
尚美只說個大概,果不其然新田又露出訝異的表情。
「眼睛看不見的老婦人要獨自上法國餐廳?越來越令人好奇了。」
「既然你這麼好奇,要不要乾脆喬裝成客人進入餐廳?」
「這可不行,我已經以櫃檯人員的身分露過臉了。況且餐廳有其他搜查員喬裝成客人在監視。交給他們辦吧。」
「千萬不要惹得客人……」
「不高興,對吧?我知道啦。妳很煩耶。」新田掏出手機,打算向上司報告片桐瑤子的事。
六點四十五分,尚美離開櫃檯,前往 1219 號房。她在房門前看一下時間,一直等到六點五十分才敲門。聽到一聲「來了」之後,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片桐瑤子戴著墨鏡、穿著套裝,站在門口。
「我會不會來得太早?」
「不會,我正想差不多要出發呢。」
她緩緩走出房間,拉著拐杖的左手戴著銀色手錶。乍看只是普通的手錶,但仔細一看就知道是盲人專用的手錶。玻璃錶蓋可以打開,用手觸摸錶上凸出的數字可以知道時間。
問題是,她雙手依然戴著手套。戴著手套能摸出時間嗎?還是說,到時候她會脫掉手套呢?
「怎麼了?電梯在那裡吧?」片桐瑤子問。
「啊……不好意思。請您挽著我的手。」尚美將她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胳臂上。
法國餐廳在最頂樓。片桐瑤子的情況,在預約時已經向餐廳說了。尚美她們一到,熟悉的餐廳經理就笑臉相迎。隨著餐廳經理的引導,她帶片桐瑤子坐在靠窗的位子。餐廳安排這個位子,當然不是為了讓她享受飯店引以為傲的夜景,而是考慮到角落的位子比較安靜。其他桌子已經擺上放有餐巾的盤子、刀子、叉子、玻璃杯,甚至擺了鮮花。但這張桌子上,甚麼都沒放。
餐廳經理說,他們已經充分訓練過餐廳員工,如何接待視障者客人。面對這種客人,介紹料理內容的同時,詳細說明盤子上的菜式位置是非常重要的事。
「那麼,我就此失陪了。如果有甚麼需要,請別客氣,直接向餐廳的工作人員說。」尚美對片桐瑤子說。
「真的很謝謝妳,幫了我一個大忙。」
「不客氣。」
尚美以眼神向餐廳經理致意,隨即離開餐桌。但走出餐廳後,突然又一陣好奇,於是躲在一旁窺看片桐瑤子的情況。
尚美好奇的是手套。她進餐時也不打算脫掉手套嗎?
這時一位年輕服務生站在她的旁邊,正好遞菜單給她。她依然戴著手套。菜單是打開的,但她似乎不打算去摸菜單。
服務生在說明時,她都點頭回應。看來點菜已經點完了,服務生從她手中接過菜單後,行了一禮便離開了。
尚美快步追上這名服務生。在他要進廚房前,出聲叫了他:「不好意思,能不能耽誤你一點時間?」
年輕服務生一臉驚愕地回頭:「甚麼事?」
「菜單可以借我看一下嗎?」
「是這個嗎?」
尚美打開接過手的菜單,上面規則地排列著細小的凸點,沒有任何文字,只有最前面有附上號碼。也就是說,一般人看不懂。
「片桐女士,從這裡面點了菜?」
「沒有。因為這份菜單只有單點菜和套餐,特別料理我是用口頭向她說明的。結果她說,她要主廚推薦的套餐。」
「嗯哼。」
「有甚麼問題嗎?」
「沒有,沒甚麼事。抱歉,打擾你工作了。」
尚美將菜單還給服務生,掉頭離開。
這時,剛好和片桐瑤子四目相交。不,應該說感覺四目相交。因為摘掉墨鏡的片桐瑤子,似乎慌忙轉過臉去。
難道剛才,她一直看著服務生和尚美在交談嗎?
不可能吧──尚美將目光從老婦人身上移開,低著頭走向餐廳門口。灰暗的心情開始在心中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