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實習?」山岸尚美側首不解地問,眨了眨眼睛。因為聽到太過意想不到的事。然而新田本人也沒料到會談起這件事。居然是高中時代啊。
「英文的教育實習課,我們班來了一個男的老師。好像叫栗原健治吧?我覺得是這個名字,但實際也記不太清楚。時間大概是兩星期左右。」新田雙臂交抱,試著搜尋古老的記憶。班上同學的名字,大概都想出來了。現在也有幾個人還保持聯絡。那是怎樣的教室?從窗戶可以看到甚麼景色?這些事情某個程度還能詳細說給別人聽。
但說到教育實習就沒甚麼印象了。因為期間很短,只要來的不是美女,對實習老師都沒甚麼興趣。畢竟實習老師也還是大學生,在早熟老成的高中生眼裡,不會把立志想當教師的大學生當大人看。
即便如此,新田稍微記得當時發生了一些事。那是高二的時候,來了一位英文實習的男老師,以身材比例來說頭顯得很大,短髮梳成三七分,眼鏡的鏡腳幾乎陷入太陽穴附近的肉裡。這樣的他,從踏上講台的那一刻起就被同學看扁了。只要同學稍微指出他一點錯誤,他就激動得雙眼通紅,這一點也成為同學們嘲弄他的梗。
新田就讀的高中升學率很高,幾乎沒有會引起暴力事件的學生。所以也沒有人會想給這個有點怪的實習老師顏色瞧瞧。但是從講台往下看,有些同學的態度讓他感到不愉快這也是事實。
和新田感情很好的同學裡,有一位姓西脇的男生,他就是惹得這個實習老師不高興的學生之一。當時實習老師命令西脇在大家面前朗讀英文,卻遭到實習老師糾正了好幾處發音而心生不滿,氣沖沖地槓上實習老師。
「喂,朗讀這種英文有甚麼意義嗎?這種文章的重點在如何解讀吧。既然如此,默唸就已經很夠了。」
這位被同學私下取了「娃娃臉」綽號的實習老師,聽到西脇這麼說立刻滿臉通紅。
「發出聲音唸出來是很重要的事喔。畢竟是在學習語言。」
「就算是語言,這種英文平常也用不到吧。如果對英語會話有幫助,我還能理解。」
「當然有幫助,可以練習發音。」
「發音?你說真的還是假的?」不知為何,西脇竟然看向新田,莞爾一笑。
「怎樣?你有甚麼不滿嗎?」實習老師問。
「那麼老師,你再唸一次看看吧。讓我們聽聽正確的發音範本。」
「要我唸?」
「對啊。你不是專家嗎?」西脇說完,比出「快啊快啊」的手勢。
實習老師蹙起眉頭,將視線落在教科書上。只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之後,滑順的英文就從口中出來了。聽得出來他平常勤於練習,唸起來確實相當流暢,但是──外國人可能聽不懂。
「OK!OK!唸到這裡就好。」西脇說完再度看向新田。「怎麼樣?新田,剛才的英文,你聽得懂嗎?」
新田心想「原來如此」,這才理解朋友的企圖,但他覺得很麻煩。
「咦?這是怎麼回事?」實習老師來回看著新田與西脇。
「這小子是從美國回來的喲!英文說得呱呱叫。」
原本滿臉通紅的實習老師,霎時臉色轉白,同時吊起了眼珠子。
「說啦,到底怎樣?你認為美國人聽得懂剛才的英文嗎?」西脇追問新田。
新田轉頭看了一下後方,指導老師似乎全部看在眼裡,但依然默不作聲。
新田歎了一口氣暗忖:西脇,你做得太超過了啦。可是又不能在這裡辜負朋友的期待。實習老師幾個星期就走了,但高中生活還要持續下去。
「哦,我覺得聽不太懂吧。」新田說:「而且會話上不會說這種老派的英文。」
「發音呢?」西脇繼續逼問,打算徹底幹到底。
「叫我說啊?」
新田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但這句話卻引來同學們哄堂大笑。
「新田,你也來唸唸看吧。」西脇說。
「叫我唸?為甚麼?」
「有甚麼關係,唸幾句就好。我想聽聽兩者的不同。」
周遭的同學也開始鼓譟,紛紛叫新田趕快唸。如果在這裡頑固拒絕,一定會被同學奚落說是沒意思的傢伙。
迫於無奈,新田就坐著唸了前面兩行左右。
西脇聽完立刻吹口哨。「果然,道地的就是不一樣啊。」
此話一出,同學們也跟著響起如雷掌聲。
新田看向實習老師。娃娃臉感覺全身都飆出了油汗,猶如池塘裡的鯉魚,嘴巴一張一合的。
新田的記憶到此為止。後來變成怎麼樣?那個實習老師又怎麼了?完全記不得了。指導老師好像有插嘴干涉,但也有可能是記錯了。雖然現在和西脇也有來往,但從沒談過這件事。因果如果要回顧高中時代的往事,比這個有趣的多的是。
新田把這件事告訴山岸尚美。她興致盎然地側耳傾聽。
「那時候的實習老師就是栗原健治。」新田說。
山岸尚美一臉傻眼地回看新田。
「原來新田先生也有那種時期啊。那種像小孩惡作劇的時期。」
「那可不是我帶頭做的喔。在朋友面前,我總不能退縮吧。這妳應該也懂吧?不可以只有自己一個人當乖寶寶。」
「可是受到這樣羞辱,實習老師一定很受傷吧。說不定有人會無法再重新站起來。也有可能會一輩子忘不了那些學生,會恨他們一輩子吧。」
新田知道她想說甚麼,故意踉蹌退了一步。
「等一下。妳的意思是,栗原健治找我麻煩是在報當時的仇?開甚麼玩笑。那是朋友設計的,我是逼不得已才做的。」
「或許是如此,可是栗原先生怎麼想的就不知道了。說不定他認為你和朋友兩人聯手要給他難看。」
「開甚麼玩笑。」新田又說了一次,開始抖起腳來。因為配合朋友的惡搞,結果被當成壞人?不過既然原因水落石出,也就沒必要再瞎操心了。
「總之,他不知道我是刑警就可以安心了。我不會再讓這傢伙為所欲為。」
「你打算怎麼做?」
「我不會對他怎樣,只是要叫他停止做這種事。」
就在此時,新田的手機又傳出來電鈴聲。是栗原打來的。跟剛才一樣響了三聲就掛斷了。
「剛剛好。」新田拿起桌上的室內電話。
正當他要按下號碼時,山岸尚美的手卻從上面蓋住電話。
「妳這是幹嘛?」
「難道你想跟栗原先生說,你想起他當實習老師的事?」
「當然。如果他要報仇的話,我要叫他光明正大地來。用這種手段太卑劣了。」
山岸尚美目光凌厲地搖搖頭。「不可以這麼做。」
「為甚麼?」
「因為你是飯店人。身為一個飯店人,即便客人是自己的知己朋友,只要對方沒有說出口,我們就不能主動去相認。因為客人有他自己的考量。」
「等一下。這樣我就不能抗議了呀?」
「沒錯。不可以抗議。」山岸尚美瞪著新田說。
新田默默挪開她的手,開始按電話號碼。此時已經超過三十秒了。
電話一通,栗原劈頭就罵:「太慢了!」
「真的很抱歉,因為我剛才在上廁所。從下次開始如果可以改為一分鐘,我會很感激。」
「少囉唆。倒是你打得怎麼樣?打多少了?」
「大概……兩成多一點吧。」
「動作快一點!要是來不及,我可不饒你喔!」說完就掛斷電話了。
新田搖搖頭將話筒放回去,看向山岸尚美。
「感謝你忍下來了。」她行了一禮。
「不管任何時候都要照客人的吩咐做嗎?對方明明對我有敵意,這有必要對抗吧。更何況也給妳造成困擾不是嗎?」
「不是對抗,是要應對。絕對不能感情用事。我的事,你就不用擔心了。打字對我來說不算甚麼。」
能幹的女性櫃檯人員,始終保持冷靜。新田搔著頭在房裡來回踱步,最後又坐回椅子上。
「妳有過這種經驗嗎?以前認識的人以客人身分來到這裡,而且對方還很恨妳,有過這種事嗎?」
山岸尚美邊打字邊搖頭。
「我有朋友來過,但我認為我不曾招人怨恨。至少,我沒有被惡搞過。不過,這個社會上的人千奇百怪,我想這也是有可能的。剛才你說,刑警是一種不知道會在哪裡招人怨恨的工作,其實飯店人也一樣。我們自認提供了很好的服務,但說不定反而讓客人感到不愉快,這種事也不是沒有。」
面對不特定的多數人,這是很有可能的事。
「這麼說,飯店人員也有可能成為目標囉。」
「目標?」
「我是說連續殺人案。看來栗原和案情無關,但兇手鎖定的目標不見得是客人,也有可能盯上了這裡的員工。」
山岸尚美停下打字的手,回頭看向新田。「為甚麼會故意盯上員工?」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說有這個可能性。」
山岸尚美沉思半晌後,緩緩地開口說:
「如此一來,犯案現場就不是客房了吧。」
「怎麼說?」
「因為員工在客房被殺的話,就能鎖定兇手是住在這個房間的人。兇手和被害人,不可能在毫無關係的客人房間裡兩人獨處。這一點,兇手應該也想得到吧。」
「原來如此。」新田也贊同。經她這麼一說,確實如此。
「比方說這一次,你和栗原先生好幾次都兩人獨處吧。如果在這之中你被殺了,栗原先生當然會被懷疑。」
「妳說得對。」新田撇了撇嘴角,凝望筆電螢幕。「因為我沒有被殺,所以還能在這裡忍耐他的惡整啊。」
「這麼想的話,只是這樣就能解決一件事情不是很好嗎?」山岸尚美微微一笑,繼續打字。
可是看著她努力打字的背影,新田越想越氣。栗原要對以前的事懷恨在心是他的自由,可是用這種方法報復,到頭來把不相干的人也牽累進來,這實在無法原諒。有甚麼不滿就光明正大找我幹架嘛。
栗原的包包放在床的旁邊,新田把它拉了過來。
「你想做甚麼?」山岸尚美察覺到,立刻厲聲質問。
「我想調查一下他的事,說不定能逮到甚麼把柄。」
「不行!」她從椅子起身,恍如滑壘似的將雙手插進新田和包包之間。「絕對不能做這種事。」
「我只是看一下裡面而已,又不是要偷東西。」
「不行就是不行。絕對不能擅自打開客人的行李。我不瞭解警方的辦案規則,但即便是為了偵查,這種事應該也是不允許的吧。需要當事者同意才行。如果要強行搜索,也需要有搜索票吧?」山岸尚美幾乎是以抵死的口氣說。
新田歎了一口氣,鬆手放開包包。她立刻把包包放回原處。
「妳真是飯店人的典範。我不是在挖苦妳,這是真心話。」
「我才不是甚麼典範。這是應該做的事。」她坐回椅子上。參考書掉在地上,她彎下腰去撿。此時,新田注意到一個地方。
「等一下,這本書借我看看。」他翻開參考書的封底,上面貼著一張貼紙,貼紙上印著「今井補習班池袋分校」。
「果然是補習班的老師啊。」山岸尚美在一旁說。
新田抓起手機,打給本宮。他應該還在事務大樓。
「怎麼了?」本宮問。
「查到栗原的工作地方了。那傢伙應該是補習班的老師。」
新田說了栗原命令他打字的事,但隱藏了栗原是高中時期實習老師的事。
「你有沒有想起甚麼?」本宮問。
「不好意思,實在想不起來。」
「好吧。我會跟組長說,要火速調查栗原的背景。」本宮說出新田期待的回應之後,便掛斷電話。
「為甚麼,你不跟他說你想起來了?」山岸尚美不解地抬頭問。
新田將雙手插進褲袋裡,聳聳肩。
「這要是說出來了。上司們會對栗原失去興趣,就不會特地去幫我調查了。」
山岸尚美睜大眼睛。「連夥伴都騙啊?真是個恐怖的世界。」
「說謊也是一種權宜之計。更何況,並非已經確定栗原沒有危險成份。」
女性櫃檯人員似乎不想反駁了,繼續打字。
之後大約每隔三十分鐘,栗原就會來電。而新田也每次都回電給他。雖然每次也都只是短短地說幾句話,但明顯聽得出栗原有點醉了。
「為甚麼要做這麼麻煩的事呢?」新田側首不解地說:「想確認我是否乖乖地待在這裡,直接打房內的電話不就結了。」
山岸尚美埋頭在打字,只低喃了一聲「天曉得」。
當日期快要變成明天時,山岸尚美終於完成所有的英文內容的輸入。兩人確認沒錯之後,她緩緩轉動脖子與手腕。
「真的辛苦妳了。」新田站起身,非常真誠地行了一禮。「如果由我來打,大概連一半都打不完。我真的由衷地感謝妳。」
山岸尚美穿上外套,露出笑容。
「如果這樣能讓栗原先生消氣就好了。」
新田不知如何應答,鼻梁皺起皺紋時,手機的來電鈴聲響了。是栗原打來的。看了一下手錶,剛好十二點整。
「情況如何?」栗原問。
「正好剛剛打完。」
「很好,那我立刻回去。你給我在那裡等著喔!」說話有些含糊不清,腔調也怪怪的,說完便粗暴地掛斷電話。
「他要回來了。妳回辦公室去吧。要是他知道不是我打的,八成又會大發雷霆。」新田對山岸尚美說:「當然,妳要直接回家也可以。」
「新田先生,你要答應我喔。不論他怎麼說,你都不可以──」
「我知道啦。」新田伸出右手,制止她再說下去。「我甚麼都不會說。我會遵守飯店人的規矩。」
山岸尚美露出質疑的眼神。就在此時,手機又震動了。這次是本宮打來的。
「栗原的事,查出來了喔。就如你所說的,他是補習班老師。但只到上星期為止。」
「到上星期為止?這是怎麼回事?」
「他被開除了啦。四月才剛錄用的,可是學生的反應很差,所以被停掉了。之前他好像也輾轉待過很多一般補習班和升學補習班。」
新田想起,栗原曾經對他說:「你是一份工作做不久的那一型啊。」那也是在說他自己吧?
「不過,沒有甚麼可疑之處,也找不到他和你的關連。你說好像在哪裡見過他,可能是你的錯覺吧。」
看來現階段,還沒查到栗原當實習老師那時候的事。
「當補習班老師以前,他當過學校老師嗎?」新田基本上還是問問看。
「之前是公司職員。沒有教師經驗。聽說他想當老師,但是遭到挫折,沒有考到教師資格證照。不是要修教育實習學分甚麼的,聽說他在學生時代沒有修這個學分。」
新田大吃一驚。「為甚麼沒有修呢?」
「我也不知道。負責查訪的刑警也沒有再追問下去。總之,栗原沒甚麼問題。雖然找你麻煩這件事令人在意,不過靜觀其變再說吧。」
「我明白了。」
掛斷電話後,新田扼要地說給山岸尚美聽。她聽完便蹙起眉頭。
「那他去你們班上的教育實習呢?」
「這個學分之所以變成沒有修,是因為當初他不是實習期間結束而不來了,而是自己不來了吧。」
「這個原因是……」
「可能是因為我們吧。」新田在椅子上坐下。「他該不會認為自己當不成老師,是那時候的壞小孩害的吧。」
山岸尚美呆立不動。可能是不知道說甚麼好。
「妳快回辦公室吧。栗原快要回來了。」
她點點頭,說了一句:「有事就叫我。」便離開房間了。
新田將手指插進瀏海,拚命搔個不停。心情沉重得像是吞了鉛塊。
但他也認為:這可不關我的事喔。為了那麼點小事就放棄教育實習學分才有問題,這種個性不管做哪一行都很難。稍微被捉弄就逃跑的話,根本沒資格當老師。
不過心裡感到愧疚也是事實。雖然後續的發展他必須自己負責,但做出毀了別人夢想的開端事件畢竟是自己,這一點是不會變的。
入口處傳來聲響。幾秒後門開了,栗原走了進來。
「您回來了。」新田站了起來。
栗原兩眼發直地看向新田。「英文呢?」
「在這裡。請您確認。」新田以雙手指向電腦。
栗原腳步不穩地走近寫字桌,中途重心不穩,差點跌了一跤。看來喝得相當醉。室內的空氣充滿酒臭味。
栗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後,立刻開始操作電腦,時而會發出很大的打嗝聲。
「喂!」他突然把臉轉向新田。「這真的是你一個人打的?沒有找別人幫忙吧?」說話變得有點大舌頭。
「我完全照您的指示做。」
「哼。」栗原將目光轉回電腦螢幕,再度打了一個大嗝。
「如果您覺得沒有問題,那我要告辭了。」
栗原沒有回應。於是新田說:「失陪了。」行了一禮,走向房門。
「慢著。」栗原呻吟般地說:「你來讀這個英文。」
「啊?」
栗原用下巴指向電腦螢幕。
「我叫你來讀這個英文。發出聲音唸出來。你的英文不是很好嗎?那你來唸唸看啊!」
新田頓時怒火中燒,但下一秒不同的感情在心中擴散開來。那時候的事,果然把這個男人傷得很深啊。
新田走近寫字桌,拿起筆電。「從最前面開始唸嗎?」
「哪裡都好,挑你喜歡的地方唸!」栗原粗魯地說。
新田調整呼吸後,開始唸出螢幕上的英文。雖然文中也有日常會話不會用到的高難度單字,但新田依然類推發音唸了出來。
「……可以了。」栗原低聲地說。
「可以了嗎?」
「我說可以了就可以了!快給我滾!」
新田將筆電放在桌上,行了一禮,轉身離開。走出房間時,一度回頭看了一下。栗原坐在椅子上抱著膝蓋,把臉埋在雙膝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