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田照例在休息室睡覺。山岸尚美說明天要儘量早來上班,也回去了。她好像還是很在意栗原健治的事。
躺在簡陋的床上,新田想著栗原。若是因為刑警工作上的緣故招人怨恨,心情也不至於如此沉重吧。當然新田對這份必須徹底無情的職業感到自豪,只是事端的源頭竟然是在高中時代,這就難以辯解了。他也對當時自己竟然完全不覺得有錯感到失望。
話說回來,世上也有執念很深的人。誠如山岸尚美所言,如果這種程度的惡整能讓他消除心中的怨氣就好。此外也再度認識到,飯店這一行並不是那麼安全的職業。
可能是太累了,新田不久就睡著了。後來破壞他睡眠的,果然還是手機。不是簡訊聲,而是來電鈴聲。看了一下號碼,好像是從飯店的櫃檯打來的。
時間是早上八點半。想不到自己睡得這麼沉。
「我是新田。」聲音沙啞。乾咳了兩聲。
「不好意思,一早就打擾你。我是櫃檯的鈴木。又是那位客人……栗原先生打電話來,說他現在要來辦退房……」
「這樣子啊。這真是太好了。」新田鬆了一口氣。這下真的解脫了。
「可是,他叫新田先生過來。」
「叫我?」
「怎麼辦才好?我有跟他說現在不是新田先生的上班時間,可是他就是硬要你來。」
「我明白了。我馬上去。」
新田從床上起身,把昨晚隨便脫在一旁的制服又拿起來穿上。頭有點痛,不只是睡眠不足的緣故。
到洗臉台梳洗、整裝之後,走出事務大樓,小跑步奔向櫃檯。年輕的櫃檯人員鈴木一臉困惑地站在那裡,看到新田來,用眼神示意大廳那邊。新田隨著鈴木的視線看過去,看到栗原坐在沙發上。桌上擺著飯店借給他的筆電。
新田稍微清清喉嚨,走向前去。栗原似乎察覺到氣息,抬起頭來。
「早安。您要離開了嗎?」
栗原一臉沉悶的表情,用下巴指向桌子。
「我還沒有要走。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出了甚麼問題嗎?」
「少跟我裝蒜!」栗原敲打筆電的鍵盤,不久螢幕上出現英文。「剛才我仔細看了一下,你根本很多地方漏打嘛。你是認為我不會注意到,想糊弄我是不是?」
「啊?怎麼可能?」
「本來就是。你以為我不會發現啊?」栗原翻開手邊的參考書,對照螢幕。「你看!像這一頁,根本整頁漏掉不是嗎?」
雖然實際打字的是山岸尚美,但最後兩個人都確認過,應該不會有錯。
換句話說,是栗原自己刪掉的。至於他為甚麼要這麼做?想都不用想。新田覺得真是受夠了,定定地俯瞰栗原。
「你這是甚麼眼神!又想反抗嗎?」
「沒有,絕對沒這個意思……」新田移開目光。
「你要怎麼賠我?這是我今天在補習班要用的東西,這樣根本不能用嘛!」
「補習班?」新田不禁眉頭深鎖。
「沒錯!我是補習班的老師。不行嗎?」
「沒有。」新田再度低下頭。不敢說出:你不是被開除了嗎?
「你要怎麼賠我!」栗原站起來。「你倒是說呀你!」往新田的胸口推了一把。
新田感到臉頰緊繃。
「我確實有輸入進去。這我可以斷言。如果消失了,我想可能是操作上的失誤造成的。
「你的意思是我造成的?又想把責任推到別人頭上啊。明明是你自己偷工減料。」
「偷工減料?」
「這不是偷工減料嗎?因為份量很多所以你想跳過去偷懶!」
這著實讓新田火大了。這是山岸尚美明知栗原故意找碴,卻二話不說幫忙打的。新田還一直看著她打字的背影。如今栗原竟然對她的工作挑毛病,這讓新田忍無可忍。
「你不要太──」新田把「過分」二字吞了回去,因為看到遠處本宮的身影,他憂心忡忡地看著這邊。
不僅本宮。這個大廳還有很多搜查員在。更重要的是,還有一般客人在。新田發現他們的眼光都投向這裡。
「怎樣?你有甚麼不滿?」栗原眼睛充血地瞪著新田。
新田調整氣息,等待怒氣散去。
他心想,此刻自己的言行舉止必須比誰都像飯店人。當然不能被看出是刑警,不僅如此,也不能被認為是態度惡劣的飯店人。因為這有損飯店的商譽。
「我自認,並沒有隨便做這份工作。我確實遵照您的指示全部輸入進去。所以,請讓我們檢查一下筆電。我們飯店裡有電腦專家,說不定能修復資料。」
這個應對好像生效了。栗原的表情,宛如霎時遭到攻其不備似的整個呆掉了。半晌過後連忙搖搖頭。
「我沒時間做這種事。我現在很趕。」
「可是栗原先生──」
「給我道歉!」栗原指著新田的腳。「你道歉,我就原諒你。道歉,而且要下跪道歉。沒錯,這樣比較好。你在這裡下跪向我道歉。」
簡直像個鬧彆扭的小孩。新田很想動手痛毆他的丸子鼻。但還是忍住了。自己必須演得像個優秀的飯店人。說到優秀──就是山岸尚美了。這種時候,她會怎麼做呢?會下跪嗎?不,她不適合下跪。
「栗原先生。」新田從正面凝視他。
栗原突然嚇到,踉蹌退了一步。心想可能會被揍。
「我認為下跪無法解決問題。我們希望能幫客人解決問題,所以還是讓我們嘗試修復資料吧。」
栗原左右揮動他的短手。「我沒這個時間。」
「所以,還是先讓專家看看吧。或許短時間就能修好。」
「我已經說過不用了!只要你向我道歉就好。下跪道歉!」
「如果電腦修不好的話,我隨時願意下跪道歉。所以還是先讓專家……」
「少廢話!你現在立刻給我下跪道歉。你給我磕頭!」栗原突然撲過來。
新田情急之下想閃開,但頓時又靜止不動。
栗原抓起新田的衣領,前後猛搖。「可惡!為甚麼!為甚麼嘛!到底是怎樣啊你!」
「先生,請您不要這樣。冷靜下來。」新田想推開栗原的身體,但一看到他的臉,頓時感到無力了。
因為栗原在哭。
「為甚麼?為甚麼你不生氣?為甚麼你不揍我……」聲音變得越來越小。
其他的員工和警衛也紛紛跑過來。其中也有關根,新田向他招招手。
「這位客人身體不太舒服,帶他去會客室休息。」
將栗原交給關根之後,新田雙手提起桌上的筆電和栗原的包包。此時,他發現周遭的視線都聚集過來了。
「各位,驚擾到大家了,真的非常抱歉。沒有任何問題,請各位繼續暢談。」語畢行了一禮,離開此地。
走向會客室的途中,察覺到山岸尚美。她似乎也看到剛才的交談過程。看著新田,比出小小的勝利V手勢。
※※※
「你記得我嗎?」栗原坐在沙發上,背部縮成一團,低聲地問。
「記得啊,您是栗原老師吧。」
栗原深感意外地抬起頭。「你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是我?」
「不是,是昨天晚上知道的。我在看英文的時候想起來的。」
「這樣啊。我在櫃檯第一眼看到你就認出來了。因為我忘不了你。」
「看來您對我的印象很差啊。」
「也不是很差……應該說很害怕。」
「害怕?我不認為有做過讓您害怕的事。」
「不是這樣。」栗原搓搓臉。「我很討厭那種學生,很怕又為了發音的事被瞧不起。滿腦子想的都是,學生可能認為『這傢伙好爛哦,根本不懂英文嘛』。所以我就不敢再去上實習課,結果中途就放棄修教育實習學分了。」
「……原來是這樣啊。」
新田更在心中暗忖「就為了這麼點小事」,但不敢說出口。人會在甚麼地方受傷,旁人無從得知。
栗原深深地垂下頭,雙手十指交握。
「因為這個關係,我沒能當上老師。迫於無奈去企業上班,但因為不適合,做了一年就辭職了。之後也試著換了好幾個工作,可是每一個工作都做不久。然後我開始在補習班教英文,想說這個工作應該很適合我吧。學生們也都很乖巧,而且非常認真。可是即便我認為這個工作適合我,但對方卻說我不適合。」
「對方指的是?」
「就是補習班方面啊。他們對我說──你的教學方式和我們補習班的方針不合。契約通常會定一年,可是他們只給我三個月。」
補習班這種說法是想把事情說得委婉一點吧。背後真正的意思應該是:學生不喜歡你。
「其實我打算回鄉下老家。在山形縣。最後想說奢侈一下吧,就決定來住這間飯店。」
「結果就遇到了我……沒想到那時候的學生竟然在這裡。」
「驚訝的同時,我一肚子火,氣到難以收拾。我變成了無業遊民,為甚麼這傢伙穿著高級飯店的制服,一副裝模作樣地站在這裡?想到可能是會講英文的關係,我就更火大了。那時我就在心裡打定主意,一定要給這小子難看,把他裝模作樣的面具拆下來。昨天,你揮開我的手的時候,其實我內心在偷笑喔!心想,太好了,正合我意。要是能順利讓你動粗,說不定飯店會把你開除。」栗原雙手抱頭,把頭髮搔得亂七八糟。「可是你卻非常冷靜。接下來我做的無理刁難,你都沒有發飆上當。像剛才也是,一直沉著以對。了不起啊。我真的認為你很了不起。所謂的專業精神就是這樣吧。被學生捉弄就放棄教育實習的人,根本無法成為專業人士啊。」他一頭亂髮看向新田。淚水已經乾了,但雙眼依然充血。「對不起。我向你道歉。我想你早就知道了,電腦其實是我故意弄壞的。」
看著低頭道歉的栗原,新田的心情很複雜。專業?我這個樣子叫專業?一方面覺得很可笑,但也有些難為情,可是同時也感到自豪。
「請您抬起頭來,栗原先生。」新田說:「我才應該向您道歉。那時候,我真的說了很失禮的話,請您原諒我。」
栗原依然低著頭,緩緩地搖搖頭。
「你並沒有那麼壞。我想你也這麼認為吧。是我自己不好,我做甚麼事都會失敗啊。」
聽到這句典型的喪家犬台詞,新田焦躁得火冒三丈,很想破口大罵。但他還是把這種心情壓下去,轉而開口說:
「可是您並沒有放棄夢想不是嗎?我認為現在開始也不遲。您可以再度重新學習,去接受教育實習訓練,努力當上老師不就好了?不是兼差喔,是專業的老師。」
「這種事……我辦不到啊。再怎麼說都太遲了。」
「一點也不遲喔。也有職業棒球選手退休後,為了培育高中球員而奮發學習當上教師喔;在音樂界也有人紅了之後,去當了大學教授。只要開始去做就不遲。」
栗原依然低著頭,動也不動。新田淺淺地坐在沙發上,以雙手放在膝蓋的姿勢等著他開口說話。此時發現自己的背脊打得很直,不禁在內心大驚。
終於,栗原抬起頭來,看似難為情地笑了。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就努力看看吧。」
「請務必好好努力。」新田點點頭。此時傳來敲門聲,新田應了一聲「請進」,結果進來的是山岸尚美,後面還跟著關根。
「栗原先生,我把您的帳單明細拿過來了。在這裡結帳好嗎?還是您想去櫃檯結?」山岸尚美問。
栗原接過明細,看了一下內容之後,轉而笑笑地看向新田。
「那個英文打字,你是照約定在那個房間做的啊。」
新田不懂他這話的意思,擺出側首不解的姿勢。結果栗原說「你看」,出示明細。
「上面列出了房間電話的使用時間。這就是你一直待在那個房間的證據。」
「您為了留下這個證據,所以做那麼麻煩的事?」
「是啊。如果是我打電話去那個房間不會留下紀錄,而且也不知道電話是不是真的轉到那個房間。說不定其實你在別的地方,只要跟總機交代一聲,電話也可以轉到你在的任何地方吧。這是為了不讓你做出假的在場證明。」
「原來如此。確實有道理。」新田點點頭。這種事壓根兒沒想過。
「我要去櫃檯結帳。我不想再給你們添麻煩了。」栗原拿起包包後,站了起來,新田也跟著起身。
「好的。」山岸尚美說完,轉頭看向關根。「請帶栗原先生去櫃檯。」
關根點點頭,打開房門。栗原再度凝望新田。
「真的很感謝你。」
新田鞠躬行禮。「期待您再度蒞臨本飯店。」
栗原眨眨眼睛,步出會客室。看到門關上之後,新田坐回沙發上,覺得疲憊頓時蜂擁而上,但沒有不愉快的感覺。
「辛苦你了。你完成了一個很有專業精神的工作喲。」山岸尚美過來嘲弄他。她八成在走廊上聽到所有的交談內容。
「比偵訊嫌犯還緊張耶!啊,累死我了。」
「希望栗原先生能實現他的夢想啊。」
「應該沒問題吧。他是很聰明的人。以前只是有點不得要領罷了。居然懂得那樣使用飯店的電話,一般人很難想到的喔。」
「這倒是真的,壓根兒沒想到是為了防止你做出假的在場證明。」
聽完了山岸尚美的話,新田點點頭。但下一個瞬間,腦中突然像閃過甚麼,他彈跳似的站了起來。